仰他 仰他 第46章

作者:垚先生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正剧 玄幻灵异

  温朔记得光洁如丝绸的狐毛。

  温朔记得那双纯净的狐狸眼睛。

  温朔也记得他纸糊的灯笼被风托举起来,“啪啪啪”在袖子间飞扬,火光从灯笼里钻出来,一个点一个点,像在衣袍间钻来钻去的萤火,描下狐狸与少年下坠的光轨,呈黄色的一条带。

  狐狸垂直坠下,迎着山岚向下奔跑,狐狸身流畅地缠绕着少年的身体,它渐渐落到少年身下。温朔感觉下落的速度慢了,他坐在狐狸弯曲柔软的背上,浮在那柄斑驳的旧剑前。

  蛾眉月嘶吼道:“就是现在,拔出来!”

  温朔用齿咬住挑灯笼的枝条,握上剑尊的剑柄。

  明明是一柄锈得仿佛一触就要碎为齑粉随风而逝的废剑,在握上剑柄的一刻却让他仿佛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炭、万根黄蜂的毒刺。他疼得想叫,口中的枝条松开了,灯笼往下坠。他没能拔出那柄剑,身体也追着灯笼下坠。

  再睁眼,温朔坐在悬崖边,靠着狐狸的肩胛骨,看到近处村庄的灯火,看着远处洛阳城的灯火,一时气馁得说不出话。

  温朔抬起双手,手掌完好无缺,他本以为已经被烫得满手都是泡了,是自己的错觉吗?他觉得嘴角黏黏的,用拇指一擦,青白的指腹上留下浅浅的血渍原来不是自己错觉,他被喂了血,伤口在他醒来之前就长好了。

  温朔无精打采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狐狸说:“温二,你只是还没长大,现在拿不起,并不代表以后拿不起。失去什么都不要失去重新开始的勇气啊。我知道力量对你很重要,你有很多理想需要力量去实现。对此,我拭目以待。”

  狐狸说完就走了,留温朔一人坐在悬崖边,看千家万户的灯火。下半夜,他提起灯笼找寻回家的路,他在山间迷了路,跌了灯笼,周身笼罩在黑暗之中,他唯有仰头,看遥遥的月亮,因为有人说过,他只要抬头,就能看到他。

  远处的灯火闪烁,这个时候,万点萤火从草丛里飞出来,缠绕着温朔,为他照亮回家的路。

  温朔把双手放在嘴边,朝着空空荡荡的山林喊:“蛾眉月,遇到你之前,我从不知道天上的月和远处的灯火如此温暖人心。我温朔立誓,要山野有萤火,村庄有万灯。你愿不愿意”他卡住了,顿了顿,然后毫无顾忌地吼出来,“愿不愿意陪着我?”

  岁月的另一头,遥远之地,无极狱底,有人似有所感,他抬头看月,今时的月与那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喃喃低语,给出了一个晚了很多年的答案:“自然是愿意啊。”

  师兄

  此刻,你握住你想要的力量了吗?

  温朔答应过蛾眉月拔出剑尊。

  而此时

  他的手中正握着那柄剑。

  他不再是个孩子,不再惧怕那一点的伤痛。

  多少年前,他没能拔出剑,所以他没能守护他想守护的人。

  多少年后,他一定会拔出这柄剑。

  剑是力量,也是职责,不会有第二次,眼睁睁看着珍惜之人在眼前魂飞魄散。

  温朔的整个身子挂在剑上,他用手臂把身体撑过剑身,双脚分开踏在崖壁上,蹬腿拔剑,他的头往后仰,咬紧牙关,低吼从齿间漏出来,惊飞了山林间栖息的鸦雀。

  青锋从山壁一寸寸移出来,每移一寸,剑上岁月的痕迹就剥去一层,剑开始发出金光,在剑尖离开山壁之时,左边“嘭”的一声亮起一个火点,那火点迅速燃成熊熊烈火,以剑为中心,燃成一个火圈。

  剑身离开山体。

  青色的影子在温朔身侧晃动,被斩于剑下的厉鬼缠绕着他在山间尖叫。

  火圈灭了。

  温朔感觉身体被某种力量贯穿,他抱着滚烫如熔浆的剑旋转着落向犹如深渊的崖底。任何法术在剑尊周围都不管用,温朔甚至没有办法御剑。他就这样不停往下坠,这一次没有追光而来的狐狸。

  蛾眉月,我拔出剑尊了。

  你若见了,是否欢喜?

  真想狐狸爪子压在心口,感受那沉甸甸的踏实感啊……

  你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也永远不会在乎了。

  他抱剑独自下坠。

  咒枷在这个时候发作,他像是从天际坠向大地燃烧的流星,永无止境地往下坠……

  “咔哒”一声

  温朔的后脖子先着地,连接头皮的地方刺痛了一下,他仿佛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随之,万物静寂无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他死了吗?

  温朔浮在空中,看着自己的“尸体”窝在山壁凸起的一丛石下,头低垂的样子如此怪异,显然是脖子摔断了,怀中抱着在月下闪闪发着寒光的宝剑。他飘过去,手臂一晃,手掌直接穿过剑尊。

  温朔突然觉得四周亮了起来,他转身,看到空中绽开一朵一朵洁白透明的莲花,总有千朵万朵,如在他眼前架起一条直通九霄天的天梯。

  他更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因为此景如同身临鬼界。

  一个青色衣裙的仙子落下来,圆滚滚的脸歪着,凝视了温朔一会儿,说:“我们还以为你们放弃这柄剑了。”

  温朔有一种冲动,他想要拾莲台而上,去一探究竟。

  青衣仙子落在温朔身后,用手指轻轻点了他的后背,一下子晃到他身前,“这是通往鬼门关的路。你这一生还没有结束。别去。”

  温朔问:“你是谁?”

  青衣仙子道:“鬼差、门神、黑白无常、命运女神、阎王……世间斗转星移,历朝历代更迭不止,你们对我们的称呼都不一样。我自己更愿被称为浮光仙子。我有道法,可以看清你的过去、现在、未来。等你死了,我姐姐会为你织一片锦,把你这一生做过的好事、坏事织进经纬。你会持锦入轮回,有人会遍历那片锦,决定你下一世投身于富贵之家还是做猪做狗。”

  温朔道:“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你们是桃符上刻的神荼、郁垒。”

  浮光仙子道:“那也是我们的名字。我们曾见过的,那时候,你被剑的封印震晕过去了。在你第一次握住剑尊的时候,剑尊就认你为主了。你破坏了鬼门关的阵法,我们想要收拾你,可那只狐狸很能战啊,我们和它分不出胜负。没办法,我们做了一笔交易。”

  温朔整个魂都在震颤,“蛾眉月!你们见过蛾眉月!”

  浮光仙子竖起两根食指,在两边脸颊戳了两个窝,小孩一样扮鬼脸,“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有关于吕祖的、有关于狐狸的.....让我看看,嗯……你在找寻绑缚纯阳子的‘引’,不是这柄剑,是其他的,但我不能告诉你太多,或许你愿意替狐狸完成交易的一部分,我就把四百年前在吕祖身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你。邙山之事,群鬼之事,我们姐妹无所不知。”

  温朔问:“到底是什么交易?”

  浮光仙子道:“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北邙山上长出一棵大桃树,盘踞三千里,上有金鸡,日照则鸣,桃树东北一端拱形的枝干为鬼门,万鬼自此门入,轮回转世。桃前有浮光仙子,阅领众鬼,揪出恶害之鬼,投食于虎口。后来,一群恶鬼害怕被老虎吞食,成群反叛。一青年凭三尺青锋斩恶鬼于北邙山,并以剑器为阵眼,开启鬼门阵。从此,有此剑在世,万鬼齐哀,无敢冒犯。那人在走前,没有带走这柄剑,就是为镇鬼门。”

  温朔问:“那人是吕祖?”

  浮光仙子道:“正是。可惜,后来桃树被温氏砍伐,鬼门阵衰弱了,群鬼又开始各怀鬼胎,妄图祸世。直到你握上那柄剑,剑认你为主,鬼门阵几乎要崩溃。若是世间再无鬼门,便再无轮回。交易便是那时候缔结的。南斗注生,北斗注死。鬼门阵是从北斗七星获得力量。我记得那狐狸是这么说的让这个孩子握剑吧。他愿意不入轮回,以身永镇鬼门。”

  不入轮回

  不入轮回。

  蛾眉月,你怎么这么蠢!

第048章 人子

  浮光仙子道:“自己许下的承诺,却不知道履行,真是只狡猾的狐狸。这么多年,鬼门时开时闭,许多恶鬼滞留人界,世道没有大乱已实属不易。鬼门阵随时都会消失。我知道它们在蠢蠢欲动,迟早要爆出来,好好打上一架!我要你把桃木剑插入山崖,就在剑尊所在阵眼,加固鬼门阵。”

  “蛾眉月”

  “好啦!再说下去,姐姐又该骂我多管闲事了。”浮光仙子软如棉花的手搭在温朔胸口,“真令人怀念啊,鬼门之精在你胸腔里怦怦跳动。”她猛地将他一推,“现在,回到你的身体里去!“她这一推就将温朔的魂魄震回了身体。

  魂魄一入体,温朔便再也看不见浮光仙子与那些莲台。

  唯有

  痛!痛!痛!

  桃木剑

  为何偏偏是这件东西?

  对于温二来说,它比世间任何一件东西都唾手可得。

  但对于温朔来说,它又比世间任何一件东西都沉得拿不起来。

  北邙山八景之一的“狐狸与桃树”竟然是鬼门所在。

  一切的开始仿佛都是那棵桃树。

  所以,一切又要绕回来,以它为终点吗?

  浮光仙子的声音缥缈入云雾:“剑尊的主人,我看到你坎坷而不凡的一生。天道所束,我们不能干涉人间太多的事。但我可怜你。我只说一句,不,两句。嘻嘻,都多嘴了,就三句吧。立身为正,你既为正。忘却天边人,珍惜眼前人。谨言,切记谨言!”

  唔

  后脖的伤痛难以忍受。

  温朔想说话,张口,鲜血从喉咙直冲出来,那一颗颗血珠子从齿间钻出来,流淌过脖子,将纯黑的衣襟染深。他的头死物一般往旁边随意一摆,靠在崖底粗粝的岩壁上,呆呆望着深蓝色的天际。

  月亮藏进云里,不见了踪迹。

  一丝、两丝、无数丝

  雨丝如蛛丝一般结成网。

  温朔记不清楚,他有多久没见过故乡的月与雨。这些东西总是年年岁岁相似,不同的只是人心情的转变。以前有人与他并肩看月,觉得那就是天长地久。可现在觉得,天长地久的只有属于没有生命的东西。天地无情,所以天地不老。凡人多情,所以真心用旧。

  温朔分不清是躯体上的痛还是情感上的痛,痛到四肢百骸麻木,脑子里有一根紧绷的筋一抽一抽。他晕了过去。失去意识之前,他反反复复想一件事。

  如果你没有入轮回,如果我永远还不清你的好,如果你觉得是我欠你的

  那回来啊!

  你不回来,我又怎么对你好?

  温朔被冰凉的雨丝打醒,他看到四周的景物在移动,碎石从他麻木冰冷的脸边上滚过,总有那么半刻,他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后来,他发现自己被一张破席子卷着,脚被人提着,在路上拖拽走。

  渐渐地,四周从寂寥到鼎沸。

  温朔看到洛阳东门的城楼。

  很多次,他都骑骏马从城楼下走过,那个时候,所有百姓都会给他让道,他们全都低着头,有时候他想看清他们的脸,却总看不清。

  再进洛阳,他是被人拖着进来的。

  温朔僵硬的手指摸上剑尊,好在剑还在。

  温朔的身体才动一动,一只破旧的皮靴就踩到他脸上,那人威胁道:“别动,金陵来的奸细。你赶上了,老子要用你换十个银锭!”

  温朔咬牙,剑锋割开草席,剑光一闪,削去皮靴的头,露出五根又黑又糙扣满泥沙的脚指头。温朔跳起来,擒住那人的手臂,反手一拧。那人的手像是野兽的爪子一样竖起来,哇哇惨叫:“军爷啊,抓奸细啊!抓乌衣营的奸细啊!”

  温朔咳嗽,咳出许多血雾,他打量四周,愣了一下。洛阳东门城楼外都是成群结队的龙门军,他们中不少都受了伤,互相搀扶着慢吞吞往城内走。看到他们,温朔只想到一句话铩羽而归,败军之将。

  城门前人头攒动,守城的军士中有不少人拿着悬赏的布告纸在进城的百姓中穿插盘查。

  男人更加大声喊:“军爷,看他的剑,是不是南岩宫里供奉的那一柄。他肯定就是你们要找的奸细。来人啊!啊”

  温朔把碍事的男人推开,他察觉已经有十几个龙门军拨开人群,眼神凌厉地向他快步冲过来,他喃喃自语,“我不是”

  男人弯着腰,嚷嚷:“你不是什么?你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我不是”他顿住,话锋一转,“我是”喉咙却还是卡住,滚出一个闷雷,没有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