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55章
作者:垚先生
很多年后,世人只能从典籍里了解这一年这一月这一日这一刻,鬼宿四人发生了什么。世人只知道结局,却不知道三月初三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月初三,无极狱恶龙咆哮,红衣曹云斩恶龙于道盟禁地。
三月初三,梅林犬吠,那最吊儿郎当的谢小世子杀魔教吞日犬。
三月初三,北邙山群鬼战栗,道盟新任摇光星君灭司马鬼王。
三月初三,桃木剑钉入山崖,上盘踞一灵狐的魂魄。鬼门再启,众鬼入轮回。
桃树与狐
从古至今便是邙山八景之一。
此景消失百年,三月初三,又重现人世。
自此以后,北邙山间,人们总听到一个声音。
“以我血躯,超度众生。”
而那道盟的执剑人总是站在“狐与剑”前,一站就是一夜。浮光仙子对其点拨,告诉他何为七言谶语,狐狸为何又一次赴死。他曾回过一次旧魁星阁所在,在那里,他看到正迎风飘扬桃花瓣的桃树。
温朔缓缓跪下,手撑着地,亦如十七年前那样,淌下泪,“蛾眉月,原来你回来过啊。我很好,会一直很好。你放心,”
后来,温朔孤零零回到鸡鸣山的农舍,看着七盏灭了火星的灯,发呆。他走到厨房,灶头上煨着一碗橙黄的鸡汤,都已经馊了。
温朔捡出一块碳,含到口中。
他毁了自己的嗓子。
算是惩罚。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彼时已过去十二年。
沈黛头脚蜷曲着,状如卧在母亲子宫里的婴儿,被装在一口只装书的木匣子里,埋在鄢陵城外伏牛山中的银杏树下。
十二岁,却是婴儿的身形和样貌,是不出世的无辜稚子。就如同埋在地下的蝉,十二年蛰伏,破土成虫,只为轰轰烈烈地鸣上一夏。
天道之中,无人不是猪狗、蝼蚁、蜉蝣。
皆是随时可弃的棋子。
当一个人不认命的时候,他惶惶终日,挣扎痛苦,一次次舍身赴死,至死不悔。当一个人认命的时候,忘恩负义,不择手段,舍弃一切礼义廉耻,他倒是能不断拓宽人生的宽度。
换一种态度而活,选择为自己的道而活,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什么。
当沈夫人看着一半是骷髅,一半是烂肉的沈黛从土里爬出来的时候。她呜咽着搂住这个状如怪物的孩子,喃喃自语:“孩子啊孩子,你生来与众不同,要怎么活?”
那时候,沈黛什么也不懂。他仰头望着天空上的月亮,说:“反正活成什么样子,也不能像朔月,黯淡无光,伶仃可怜。”再长大一些,他就会说:“我要我就是正道。”
第057章 四恶道:饿鬼(一)
蜀地,宜都郡,巫山县,竹林乡。
竹林乡在富饶的渝城东部边缘,地理位置极为偏远。从竹林乡至巫山县县城甚至没有车马能行的官道或商道,只有无数条陡峭蜿蜒时常被杂草掩盖不知前路为何的小路。重重青山将这个乡下地方围绕在中心,仿佛是被尘世忘却的偏僻一隅。
竹林乡乡民中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自己的家乡。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仅凭凡人的一双芒鞋,拄一竹杖,揣着硬得如石头的馒头,没有向导,没有补给,没有强迫的体魄,很难走出这个鬼地方。能够在崇山峻岭间往返的,唯有御剑而飞的修士,和一些心性至坚的可怜人。
想在竹林乡生活,就必须遵守其延续下来的自然法则宗族。
因为罕有外人融进来,乡民不得不奉行近亲婚配的习俗。一代又一代,他们在古老幽深的祠堂里侍奉着同一群祖先,延续着相近的血脉。每一个家庭都是粗壮树干上长出来的分枝,盘根错节,撑起沉甸甸的遮天蔽日的一片树荫。树荫将所有子孙都笼罩在下面,给予他们福泽,给予他们保护,也给予他们不容违背的规则。
竹林乡与世隔绝,却绝非世外桃源。
穷
这是沈黛对于这个地方唯一的印象。
但正是因为竹林乡足够偏僻,欲界之内,近乎无人在乎这个小地方,沈夫人才带着他来到此地定居。
沈黛生来不详,死了十二年,被埋在树根下十二年,却在一个月夜苏醒,拼尽全力破土,人不人鬼不鬼爬了出来。他这个样子吓坏了前来祭拜的沈夫人。但沈夫人只是愣了那么一霎,就扑过来把他抱在怀里。
“黛黛”
“黛黛”
沈夫人一次次呼喊这个陌生的名字。
沈黛讨厌这个名字,像个没有多少力气任人摆布的女孩儿名字。半年后,他给自己想了个字,叫远山。从此,在他人面前,只称自己为沈远山。
当沈夫人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可能并不是活人,世上之人绝对不会允许这样一个怪物活着,她就下定决心抛下鄢陵的一切,带孩子躲藏起来。她攒的一箱子金珠被留在了夫家房子的床底下,她不敢回去取。她随身只带了一颗金珠出来,藏在亵衣内。他们像被风吹落水中的柳絮,没入至深至广之江海,随波逐流,到处流浪。
一颗金珠
这是沈夫人唯一的财产。
沈黛刚从土里爬出来的时候,人身上的二百零六根骨头一根不少,却没有几两肉,他像是屠夫砧板上被剔了骨的小羊,森森白骨上结着血晶花一般的小烂肉,其状恐怖,其味道也令人呕吐。
沈夫人却不怕,抽去脖子上的丝带,解下身上的风帽,把沈黛卷起来,抱在怀里,义无反顾地赶路。在一段时间里,沈黛是藏在脂粉香的风帽下,在母亲的臂圈里,认识了这个人情冷暖的世界。
沈黛看不出颜色,没有痛感,也没有味觉和嗅觉,唯有一双小手把在沈夫人纤细的手臂上,指腹能感到那轻轻的压力和回弹。他知道,那便是他所拥有的一切母亲,还有她怀里的一小颗金珠。
沈黛以异于常人的速度长大,短短十二日,就长成大孩子的身量,也渐渐挂上肉。沈夫人不再惧怕旁人打量他的孩子。有时候,她甚至会把风帽拉下来,让沈黛透透气。
妇人家见识浅。某一日,沈夫人在路上见了个举幡的道士在路边吆喝,就从衣襟里掏出才乞讨来的几个铜板给那道士。
沈夫人说:“大师,给我的孩子算一算。他能活多久?”
沈夫人将风帽从沈黛的脑袋上揭下来。那孩子乌黑的长发就飘荡起来,一双纯净如水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四周,引来不少路人的注目。
道士睨了沈黛一眼,说:“嗬,好漂亮的女娃。”
沈黛立刻讨厌了这个道士泛红的胖脸和贪婪的目光,可他却只对着道士笑,“老先生好。我其实是男孩子。老先生站在日头底下,累不累呀?”
道士双手伸进宽袖,打个冷战般抖一抖,高喝一声,什么东西从袖中刺出,一把辟邪的桃木剑露了法相,剑尖对准沈黛水汪汪的大眼睛,只差半寸就要扎入他的眼睛。
沈黛却不躲也不避,扇动他的长睫羽,只是微笑,仿佛是个呆的。
“孽障!妖邪!此子不详!一生滥杀无辜,必短折而死。”
“需贫道一纸消灾符,才能化解次子的厄运。”
沈夫人的手压在胸口的金珠所在,犹豫地问:“要要多少钱?”
道士说:“贫道心善。你有多少,就给多少。”
沈夫人正要掏出金珠。
沈黛拉住沈夫人的手,笑着对道士说:“我们的钱都给你了。”
道士掂一掂手上的几个光铜板,“唰”一声,插剑入袖,厌恶地道:“就这么点钱?只够我够买我刚才那些唾沫的。符?算了吧!”
“那几句话啊”沈黛白净的两根捻手指着一枚铜板,伸到身前,“我这还有一枚,老先生说那么多话,真是辛苦了。”
道士单眼盯着那一枚铜板,这枚铜板真是光洁如玉,仿佛是沾了这个漂亮孩子的洁白纯净。道士伸手去接铜板,如涂了油一般的古铜色的手马上要触到孩子的手。这个时候,沈黛把手翻过来。
叮一声
铜板落到地上。
道士屈身去捡铜板,铜板滚转起来向沈黛的脚,他干脆爬了过去,终于抓住铜板。眼前的地上,一个黑影像是山一般罩来,头上也冷气飕飕。他抬头,正看到孩子含笑俯视他。他觉得这个孩子不对劲,可转念一想,粉雕玉琢的娃娃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沈黛拉着沈夫人离开。
道士听那甜甜的声音:“阿娘,我想吃肉。我饿。”
当夜,山城之中多了一具被吃心肝、被喝干血、被吃光肉的道士残骸。也是这一夜,沈夫人将唯一的金珠穿了红线,又狠心在沈黛耳垂上用绣花针穿了个洞,把金珠坠在孩子耳下。
沈黛不喜欢这样女孩子的打扮,可阿娘喜欢,他也就默默接受了。
“金子压邪。好孩子你一定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沈夫人说完,用手指轻柔地捻去沈黛嘴边的殷红一点,“又偷吃花草汁了?你这个淘气鬼。妈妈的乖乖儿。小心肝。”
后来,沈夫人跋山涉水,历尽艰辛,带着沈黛藏身于竹林乡。
刚落脚的时候,沈夫人疲于生计,母子二人只靠她做针线过活,温饱不足,过得凄凄惨惨。沈黛吃不饱,大大的眼珠子凹在深深的两个窝里,像极了庙里墙上贴的画上的小饿鬼。
晚上,沈夫人抱着饿得皮包骨的孩子默默流泪。
沈黛只管叫一声一声叫阿娘,央她唱童谣给他听。
沈黛让沈夫人别再补那些破衣裳,该耐下心来绣一方帕子,花样就照着沈夫人从夫家穿来的那件衣裳上的牡丹绣。沈夫人一针一线密密地绣,绣了小半个月,把大城里富丽堂皇的牡丹绣得娇艳欲滴,交到铺子里,当日就换回来五斗米。
沈夫人的绣工渐渐被人所知,许多乡内的乡绅慕名来找她给出嫁的女儿绣嫁妆。母子两人的日子这才渐渐好起来。沈黛随着沈夫人辗转于一户又一户人家。绣嫁妆,短则半年,长则两三年,他们就寄宿于不同的下人住的屋子。虽然,他们还是会受不少人的白眼,可到底不再挨饿。
沈黛终于又胖了些,结实了些,主人家见这孩子钟灵毓秀,便总把家里的一些杂事交给他,多是些跑腿传话的小事。想让他做别的,孩子却不认字,派不上多大用场。沈夫人的工钱只够母子二人吃饱穿暖,旁的诸如读书认字,是断断没有余力的。
苏子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最穷的地方却产最雅的竹。
竹林乡唯一能与外界通商的紧俏品便是竹雕器物。稍有钱的商户雇了乡内唯一懂得些法术的几个道士,一批批往外界运竹器。
这一年,沈黛十四岁,随母在竹林乡最大的财主家里帮工。这大户姓苏,专贩卖竹器。苏大掌柜总是自夸,全欲界没有哪一个铺子能比得上苏生记。欲界中的大人物若是想要一件竹,必不远万里派人入巫山花天价来苏生记买。
今日,苏生记又要交付一件精品竹器,听说那买主从金陵城来,三个月前订货,把雕竹的模子送来,三个月后的今日来取货。
苏大掌柜说买主脾气怪,不爱说话,除了百两黄金为酬劳,只有一个要求越少人知道这笔买卖越好。
三个月前,是沈黛从那个客人手里取的模子。那个客人没和他说一句话,负手站在碧纱屏风后面,只留一个颀长的背影。那东西装在匣子里,就孤零零放在桌子上。沈黛取了匣子,走出屋子,本来想看看匣子里是什么东西,可恰逢沈夫人喊他吃晚饭,他就没看匣子,直接交给了苏大掌柜。
三个月后,竹器完成。仍是由沈黛将货交还买主。沈黛掂了掂匣子的分量,比上次取来时重了许多,看来模子和货物都被装在里边。
沈黛捧着长竹匣穿梭在苏宅后院。
沈黛已走过一条幽深的小径,前面是全竹林乡唯一的寿山石群,苏掌柜不远万里从太湖运来的,用它们来给他并不大的后院贴一点金,他时不时都要带友人来欣赏一番,彰显他的阔绰。
假山群有个黑黢黢的山洞,洞后是一条直通前院的捷径。
沈黛钻进山洞的一刻,就察觉洞里有人。
一股又酸又烈的酒糟味扑面而来。
“哐当”一声
沈黛手上的竹匣子被打落在地。
沈黛被醉醺醺的男人压在身下。
这个气息沈黛很熟悉。
第一次的时候,他被那双大手扼住脖子,惊恐地大叫,却只换来粗重的两道耳刮子。他已经懂了,他反抗,只会让对方更兴奋,他的脖子会被掐得更紧。从那次开始,脖子成了沈黛最敏感的地方,只要稍稍被人一触碰,他就会尖叫出来。可后来又过了好多次,沈黛学会了沉默地压住那一股直灌脑门的冷战,忍着厌恶,迎合男人的施暴。
那是宅子的主人苏大掌柜。
他喜欢男人年轻的男人。越年轻,越喜欢最好是沈黛一样的孩子。每次喝醉酒,他就来找沈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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