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87章
作者:垚先生
温朔明明闭着眼,却仿佛能猜透沈黛在心里抱怨着什么,缓缓道:“今日是书祭第一日,做的事比之往日多上四件。往后八日,日日这个时辰起。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是为了劝导学子珍惜时光,把握当下。”
哪四件?
沈黛本想问温朔这个问题,但转念一想,温朔乐忠于扮演老师的角色,期盼劝诫迷途小羊返回羊圈后能够睁开水灵灵的大眼睛崇敬地仰望给予帮助者。而且,就算自己不问,之后温朔也肯定会一件件展示给他,何必费那个口舌?何必让温朔得逞?就不问!
沈黛站起来,挪步到铜脸盆边,用手掌舀水抹了把脸。凉水一沾面,沈黛立刻觉得精神爽快许多。水珠顺着他圆润的脸颊滴滴答答往下流淌,打湿紧贴脖子的衣襟。他悄悄瞥一眼木架上的棉布巾,手稍抬一抬又压住,心里很是犹豫。
温朔又通神通灵通心意一般说:“这是新的。你可取来用。”
言下之意,温朔没用过,让沈黛放大胆子用。其实,刚才沈黛只是怕自己用过之后,温朔会当着他面把棉布丢掉,那时候场面可不好看。但温朔想的似乎不是这个。沈黛就是不用,用袖子随便抹了把下巴,转头,看向温朔,一副用眼神询问温朔书祭日他作为帮手到底要做什么的样子。
温朔此刻微低头,用手指夹住眉骨,试图以一次次上下揉捏驱散几日几夜没闭眼的疲倦。揉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手,撑开极黑的瞳仁,眼底少了些往日的神采。他从扶手椅站起来,走到屋中一块稍空的位置。
温朔道:“我少年时也贪睡,每日卯时起身,必昏昏沉沉。我父亲却让我早起一刻,用这一刻钟打套拳。一开始我也不喜欢,后来却发现,稍稍活动筋骨并不会让我更加疲惫,反而让我有充沛的精神应对一日的课业。天回,要跟着我一起练吗?”
这要倦死人啊!
沈黛只觉得饿得肚皮咕咕叫,现在连翻眼皮的力气都没有,温朔竟然还要他打拳!
沈黛回答:“你是老师,你说了算。”
温朔稳扎马步,刚柔并济出拳,边打拳边说:“这本来是一套需要艾草锤的八虚操。我改成了一套以拳代锤的简单拳法。所谓八虚,出自《黄帝内经》,是身体上的八处经络两腋窝、两肘窝、两髀、两窝。”
温朔以近乎凝滞的动作演示每一个动作。
沈黛有样学样扎马步,却发现沉甸甸的身体压在脆弱的膝盖上,像是有一根根细针在扎骨头和肉。沈黛学温朔,将每个动作做得极慢极缓。他发现这些动作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别扭,手脚根本不协调。没几个动作下来,沈黛整个身体摇摇欲坠。
温朔提醒:“如果你觉得困难,可以加快一点动作。那样筋骨承受的力量会少一些。这叫借力打力。”
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套拳是越慢越吃力?
真的假的?
沈黛加快动作,动作果然流畅了许多,也渐渐明白什么是温朔口中的“借力打力”,在动作转换的那一刻,关节会迸出爆发力,这力量会化作下一个动作的起始力量。而且,往往越快,爆发力越强。动作极慢地打拳就是持续发力,需要调动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力量绵延不断输出。沈黛不觉发散思维,思考其他的体术是不是也是这个道理,动静结合,快慢有度。
温朔停止动作,盯了沈黛一会儿,又提醒说:“也别太快。快了容易让自己受伤。凡事都是一柄双刃剑,哪头偏过了,就是会伤到自己。”
好唆
这人根本不是道士,而是念经的老和尚。
“星君,这套拳很容易学。我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天分?”
“嗯,很不错。我六岁时每天早上只能打一遍。你这已经是第二遍了。”
沈黛:......
沈黛强撑着身体一共打了三遍,直打到衣衫被汗浸透,身上的疲乏却果然一扫而尽,并且,似乎比刚洗好脸那会儿还要精神,甚至,他觉得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掌控都加强了一点。
嗯,以后每日早起都练三遍。
睡前不能练,很可能会因为太兴奋睡不着。
沈黛正想再去洗把脸,温朔的手指往他这边一戳,一股风瞬间包裹沈黛身躯,瞬间将他的汗蒸发,连头发丝都分成一根一根。沈黛低头,发现连刚才洗脸留下的水渍也不见了。
温朔用掌在胸口拍了拍,曲线流畅的脸瞬间精神奕奕。
沈黛心想,难怪别人都说道盟修士洁净到头发丝,他们原来都靠法术解决洗澡的问题。这能不干净吗?
温朔走回书案,翻开一只盒子,取出一小方墨和一台圆砚,在新砚里滴了清水,用那方墨研磨着。
沈黛走到书案边,手指把着桌沿,把下巴搁在桌上,巴巴瞧着温朔研墨,一点也没有替老师代劳的觉悟。沈黛瞧一眼昨夜他亲手研好的墨,明明还剩好多墨汁,温朔怎么又自己研一缸新的?
沈黛忍不住嘀咕一声:“我研的墨有什么不好吗?这么嫌弃。”
温朔抬起黑眸,奇怪地瞥一眼沈黛,想了想,斟酌着开口:“我现在研的是朱砂墨。赤红的。用来给学子举行‘开笔礼’。”
沈黛正欲开口问“开笔礼”是什么,嘴才张了一半,温朔又似乎心有所感,说:“开笔礼是书祭第一个仪式。师长以笔沾朱砂为学子在眉心点红痣,意为朱砂开智,祝福学子眼明心明。朱砂在我们道学中也很特别。吕祖在《修真传道论》中提到,朱砂‘感太阳之器,而为众石之首”,他认为朱砂是纯阳之物,民间传言朱砂能辟邪也源于吕祖此言。”
行了,知道了。
他看不清颜色才问了这么蠢的问题。
温朔真是时时刻刻不忘作为老师的本分,从犄角旮旯都能扯出知识灌进学生的榆木脑袋。沈黛现在都有些可怜刘天回把身体换回来后的可怕遭遇了。刘天回,这个老师,你到底有没有福气消瘦啊?
温朔研墨研了一会儿,屋外就有人轻敲门,“星君,寒食送来了。”
嗯,有东西吃了?
沈黛像是猫听到了老鼠吱吱叫,立刻把头猫起来,眼睛往外探。
快让他们进来!
温朔继续低头研墨,“请进。”
几个仆从捧着食盒鱼贯而入,他们依次把九个碟子放到远处的桌子上。温朔抬头,对他们点了点头,说了句“有劳”。仆从们倒退着走出屋子。
沈黛装作不经意地瞥一眼温朔。心想,人家毕竟是摇光星君,吃得肯定不比白帝城的少主差。让我过去,瞧瞧道盟的执剑人到底吃什么好吃的。沈黛鬼鬼祟祟靠近摆着食物的桌子。
一看,好么
一碟子粗米、一碟子细米、一碟子大米、一碟子小米、一碟子小麦、一碟子黄豆、一碟子花生、一碟子番薯、一碟子南瓜,素的就算了,还是生的!这让人怎么吃?
温朔放下墨,走到沈黛身边,一同欣赏那些盛在精致瓷盘里的食物。
沈黛见温朔又要开口了,捂耳朵都来不及了。
温朔开始疯狂灌输:“这叫‘夫子寒食’。普通寒食是指前一日煮好的食物放凉了第二日食用。但夫子寒食是生的。两者同样是取不生火的寓意。天回,你知道为何书祭日不能生火吗?”
别再互动了,我都不想挣扎了。
沈黛直接放弃尝试,摇头,“不知道。”
温朔道:“绝大多数的书册以绢、帛、竹、纸为底,皆是极易燃之物。火是书卷的天敌。天下所有藏书楼在建立之初,最先考虑的是如何防火,其后才是通风和防潮。在防火一事上总有人别有心裁。比如,了了书院东院的旧书楼就叫‘天一楼’。是取《河图》中‘天一生水’一句。水是火的克星,是为讨个彩头。书院是读书的地方,书祭日,自然不能起火灶煮饭。”
见沈黛没有提问的欲望,温朔补了一句:“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西院为了和东院成对,故取藏书楼名为‘地六楼’。”
沈黛小声嘀咕:“可为什么偏偏是生的,就不能是普通的寒食吗?”
温朔道:“夫子寒食有三个寓意。一为,五谷粮食是万民之仰,君子当以天下人人饱腹为志。二为,生食不能食用,学子在书祭第一日需要挨一天饿。这就很好理解了。孟子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三为,我刚才所说的,不能生火做饭,以示对火的敬畏之心。”
沈黛眉头紧蹙能挤死一只蚂蚁。
温朔问:“是有哪里不明白吗?”
不是
本来还想生的就生的管饱就行,感情连一口都不能吃!
我是在呜呼哀哉今天全书院的学子都要饿肚子!
读书人非要这么自己逼自己吗?
好在温朔适时补了一句:“过了子时,就有羊羹吃。昨日炙的全羊,片成薄片,放在通风处储存。晚上和米疙瘩一起煮。我吃过一次,极其鲜美。不知道是用了什么香料烹调。”
听到这,沈黛的脸色才恢复些人色。沈黛深深看一眼温朔,觉得眼前的男人一下子没那么高大权威不可亲近了。想到谢渊曾说刘斗跟着温朔进山会饿瘦,所以甭管摇光星君在人前浑身上下都冒着知识的泡泡,在人后还是喂不饱自己的肚子,在这里心心念念曾经吃过的一碗羊羹呐。
沈黛看向温朔的目光愈发复杂,带上些嘲讽的意味。
温朔似有所悟,道:“天回,如果你觉得我有些东西讲得不够清楚,你可以提出来。或者,有些东西我又说得太唆,你也可以说出来。我做不到像其他夫子那般好。我也是第一次当老师。我们可以互相切磋。比如星学。”
沈黛表面“嗯”了一声。他心中暗嗤,你干什么这么温柔,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温柔对吧?
在沈黛的注视下,温朔拿起了一条小孩小臂长小腿粗的南瓜,听温朔幽幽叹了一声:“可惜只有一个。”然后,他抱着南瓜坐回书案边,抬头,问沈黛,“天回,可以帮我研墨吗?”
沈黛捂着扁扁的肚子,慢吞吞走回书案,拉过温朔身前的朱砂墨和砚台,颇为熟门熟路地开始研。他时不时观察温朔在做什么。
只见温朔单手托起南瓜,从手边的盒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削下连藤的南瓜蒂,之后就把南瓜身体放在一边,只玩着半指长短、一头长、一头平整的南瓜蒂。温朔就盯着那劳什子沉思,仿佛遇上了什么天大的难事,完全缩于自己的世界里。
沈黛研好墨,把方墨搁在砚台上,往前一推,大声道:“星君,好了。”
沈黛的声音让温朔猛然回神,他手掌包住南瓜蒂,垂下手,对沈黛微微一笑,“有劳了,天回。外面响锣了。到时辰去给学子行‘开笔礼’了。我们走吧。”
沈黛眼见温朔的手紧紧捏着南瓜蒂,肯定是没手拿砚台和湖笔,他有做帮手的自觉,自己就捧着砚台站起来,跟随温朔出屋子。
在跨过门槛后,温朔突然顿住脚步,沈黛一时不察撞上温朔的后背,双手赶紧平衡砚台,却还是将墨汁泼上了温朔的后背。温朔伸手扶正沈黛,“天回,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温朔朝主楼反方向走,步子跨得飒飒生风,衣袍被风震荡起来翩飞如旗帜。眨眼间,温朔后背的墨汁已经被他用法术弄干净了。
沈黛端着砚台,看着温朔背影消失的地方,他知道那条小径通向哪里独属于沈黛的寝舍。
很快,温朔又从小径钻出来,神色有些落寞和不解。
沈黛问:“没找到人?”
温朔没有露出半点吃惊的神色,只是点了点头,“或许已经去主楼。”
沈黛神色淡淡道:“沈远山第二日就搬去和我住了。是你找错屋子了。”沈黛瞪大双眼,不准备放过温朔任何一个表情,“我们早就睡一张榻了。”
温朔垂眸,没什么感情地说:“嗯,我知道了。”
沈黛想,和自己预想的不太一样,很冷静。
沈黛抬步要走。
温朔却突然道:“天回,等一等。”
沈黛立定身子,迟疑地转过来。
温朔走到沈黛面前,蹲了下来,拉平沈黛的衣襟,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他的黑眸与沈黛的眼睛平行,缓缓道:“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君子正衣冠,行止从容。”温朔说完,用手指轻轻拍了拍沈黛的手臂,“走吧。天回,让人等太久也是很没礼貌的。”
沈黛跟在温朔身后来到行开笔礼的主楼,看到学子和教习们早就到了。旁边有乐人吹拉弹唱,敲锣打鼓,是极热闹的一幕,但就是在这热闹之中静静立着整齐排列的学子们。
温朔道:“这是礼乐,以鼓为主乐器。是为闻鼓明志。树无根不长,人无志不立。”
乐人的动,学子的静,这一动一静,纵然沈黛胸无点墨,也不禁感慨眼前是极具美感的诗画场面。被那些面容肃穆的学子所感染,沈黛不觉将腰背挺得更直,步履更大,更稳,跟随温朔从他们中间经过,拾阶而上,垂视众人。他一刹有了自己也能是君子的感觉。
底下的学子齐刷刷行礼,呼喊:“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沈黛被这排山倒海的一声喊震颤,后知后觉也说了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温朔黑眸垂下来,“天回,可以替我为学子们行‘开笔礼吗’?”
沈黛又惊又疑地问:“为什么是我?”
温朔道:“说到底,我是道门的修士。有些学子会忌讳这个。你是白帝城的少主人,由你点额,日后于你有益。”
呵
温朔的顾虑真的好多。
这些顾虑在沈黛看来,根本是多虑。
沈黛愣了一下,支支吾吾说了个“好”字。
沈黛感觉胖鼓鼓的身体又出汗了,手心也是汗,都有些拿不住笔了,吞吐几下口水,还是问出口:“点额的时候,我要说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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