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12章
作者:蜜月
四目相觑,那双眼因缺眠而血丝遍布,红的像兔子,湿淋淋的眼神粘着他,叫他徒生出一种错觉€€€€舍不得他离开的错觉。
“嗯,昨夜太黑,说不准有遗漏的线索,我得再去赤沼看一看。”
春昙倒也不做挽留,跟着他站起来,从怀里掏出那片执明境,要物归原主。
洛予念想了想,原路将那双手推回去:“这个你先带着。附近不太平,近日你先不要多走动,尤其是夜里,待我查明原因再去采药不迟。”
春昙略一迟疑,低头将护心镜又带回胸前,塞到衣裳的最里层,而后转身绕去角落的竹屏风后头。
人影晃动片刻,他出来时手里多了顶青箬笠,底下垂一圈轻纱变成幂篱。
他微微垫起脚,替洛予念将箬笠固定在头顶,洁白的纱幔刚好垂到胸前,屏蔽面颈。
那人隔纱凑近,对他轻声道了一句:“小心。”
面纱被气息吹动,飘起淡淡的药草味,他点点头:“那,我晚些回来还给你。”
没有三清丹,洛予念不敢盲目下沼,只在附近搜索。
呼吸间终萦绕一股冰凉,抵挡着刺鼻瘴气不说,面纱还隔绝了白日里蚊虫叮咬的困扰。
他御剑在昨夜打斗处的高空徘徊了许久,好容易找到沈佑那一记九霄神雷的落点,不在沼内,却是在有段距离的悬崖边。
那处山岩尽碎,两丈见方的土地被劈成一片焦土,被殃及的树木已分辨不出本来面貌,只剩半截碳化的粗木杵在那里,彷佛一碰就会化为灰烬。
此般威力,除了能飞天遁地的大能,谁人能全身而退?倘若真有那样的本事,又何必要逃,就地将他与沈佑双双除去岂不是一劳永逸?
洛予念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屏息落下,拔出袖剑在附近翻找,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目光所及尽是焦黑,半晌一无所获。
毒瘴威力不容小觑,不多时眼眶又开始隐隐作痛,正当他决定离去之时,脚下蓦地踩到什么硬物。
他弯腰拿袖剑一挑,从土中挑出一只乌黑圆环,滑动时竟与剑鞘摩擦出金属的音色。他掏出帕子擦拭,并无变化,遂拔出袖剑,试着刮掉表面的乌黑。
果不其然,雪亮的本色立刻现出,原来是一只份量十足的银镯。
好比中原人爱金爱玉,他听闻南夷人钟爱银器,不论男女老幼,皆出生起便开始佩戴银饰,直至下葬都要口含白银……所以,近日的骚乱无疑是南夷人手笔了。
他默默眺望一眼大雾弥漫的池沼对岸,又低头注视着面目全非的银镯。
表面融化变形,纹路不可分辨,的确是遭受过雷击的样子。贴身饰物变成这样,可想而知它的主人必定受伤不轻。
遭雷击,侥幸不死,也定然是严重烧灼伤,不及时求医,怕是没几日好活,所以此人极有可能先去向附近百姓求救。
于是洛予念御剑而起,开始在附近搜索。
山林旷野,鲜有人居,只零星分布着猎户,药农,果农,这反倒方便他查探。
他挨家挨户敲门询问,可惜无人遇见可疑的生面孔,更别说什么重伤求救之人了。
难不成是方向错了……
洛予念掠过半空,方圆几十里,他几乎问遍。一个重伤之人,还能逃到哪里去?难不成是拖着这样的身体横穿赤沼,跋山涉水回了南夷?
他一边思索,一边往一处山洼落下去,那里还剩一处略显老旧的木屋。
院门有些破败,裂缝的木框也岌岌可危,门板根本合不拢,闪出一条宽缝。洛予念举起手,刚要敲一敲门,却忽从穿院而过的风中嗅到明显的血腥气……他心下一惊,立刻收回手,转而搭在腰间剑柄上,屏息倾听,屋内有轻微响动。
虽然清楚院中有人,但受伤之人未必就是他要找的人,他自然不好强闯,而是站在院门外明知故问了一句:“请问,有人吗?”
若那人不答,再破门不迟。
“找谁啊?”粗狂的男音传出来,与此同时,有木椅子猛地摩擦过地面,那人似乎起得很急。
洛予念选了一个几乎无法被拒绝的理由:“路过此地,实在口渴,想向兄台讨一碗水喝。”
许久,才从屋里走出一人,门缝里的身形魁梧,移动却缓慢。
洛予念后撤了一步,吱呀一声,一扇院门被打开,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第14章 虎骨
来人身长逾八尺,骨骼异常宽阔。
他右臂下架着一根拐杖,重心放在右腿上,左腿捆着厚厚的纱布,药味正是从那处飘来。
看到他耳垂那一对并不明显的洞眼时,洛予念心中一震,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兄台这是受伤了?”
“嗯。”那人咧开全无血色的嘴唇,憨直一笑,“前日去打猎,给虎咬了。险些就跟这条胳臂一样,喂了畜生。”说着,他动了动左肩。
那条衣袖的下半截轻飘飘一晃,里头空空如也,他竟是没有左前臂……
“喝水的话,自己去缸里舀吧,我这幅样子也帮不上你。”那人转头往院子里头走,一屁股坐到石桌旁,架起那条伤腿,一层一层揭开纱布,“也是不巧,我刚要换药你便来了。”
“兄台客气了,不必管我,请自便。”洛予念走到水缸边,一边弯腰掀开木板,一边瞄过那人的左腿。
伤口撕裂得厉害,皮肉缺损外翻,虽已辨不出是被何物撕咬,但可以确信的是,没有灼烧痕迹。
洛予念端起葫芦瓢,装作不经意与他寒暄:“听闻这猛兽咬人,轻易不会松口,兄台这条腿能保住,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什么万幸,畜生哪有那么好说话,想活就只能将它打杀了。还好,腿没断,就是十天半月进不了山,开不了张,唉。”那人在盛水的木碗里撒了把盐,伸手指搅了搅,而后咬着牙,将盐水往狰狞的伤处浇下,疼得嘶嘶抽气,头上的汗一层一层往外冒。
“打杀了?将虎?”洛予念一怔,独臂猎户已很是少见,他非但能从虎口脱身,还将其反杀,可见身手非比寻常。
“嗯。”对方闻言不禁一昂首,神气地拿下巴指指屋子,“我昨日刚剥了它的虎皮,抽了他的虎骨,过些日子等我好些了,拿去镇上卖一卖,好歹填补填补我这伤药钱,误工钱啊。”
洛予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滩一摊的血迹落在屋门前,已干涸成猪肝色。
“恕在下冒昧,兄台连虎都打得,这样好的本事去谋个更好的出路轻而易举,如何想在这荒山野岭里做个猎户?”洛予念环顾这处简陋的院落,今日他遍访周遭的二十几户人家,这一家看上去最是拮据。
“你别看我现在这副德行,当年也是在露州城给人家做过护院来着,可惜那时候年轻气盛得罪了管家,给我赶出来了,别家怕得罪人也不敢轻易收我,我便回莞€€岭来打猎为生了。”他龇牙咧嘴地敷上一层新药粉,又一圈一圈缠好干净的纱布,单手也能操作自如,他牙齿咬着纱布一头打结收尾,含糊说道,“也别兄台兄台的,大家都叫我阿虎。我瞧着阁下气度不凡,还佩了这么漂亮的宝剑,是哪个门派的仙君吧?”
洛予念笑笑,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阿虎兄一个人住?”
“是,我那老阿娘死了好多年了。”他拄着拐站起身来,艰难地挪到洛予念面前。
洛予念看着他的胳膊,问了一句:“手臂的伤不需要处理么?”
“这个?”阿虎扑腾着那半截手臂笑道,“这胳膊去年就没了,现下早好了。”
“原来如此。”洛予念点点头,微微放下心。
“仙君不是要喝水么?还有什么别的……”
他话音未落,后院忽而传出一阵响动。
洛予念原是不在意的,可那阿虎面上却莫名掠过一丝慌张,还多此一举地解释道:“大概是野猫来偷我晾晒的虎骨了。”
“还是去看看吧。”洛予念足下一点便要闯进去,不想居然被人一把攥住手肘。
拐杖砰的一声倒地,阿虎全然不在意:“仙君,我这屋子里才剥过虎皮,别弄脏了您的袍子。”
“无妨。”洛予念略施巧劲便掰开了那钳子一般的五指,阿虎吃痛,身形一晃,跌坐到水缸边缘,洛予念趁机闪身进屋。
与外观一般,家徒四壁,一览无余。
一床,一桌,一柜,角落里一口大木箱,木头褪色,都是上了年头的老旧。墙角靠着柴刀短矛,桌上放着匕首和几包未拆开的金疮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洛予念手扶剑柄,全神戒备,缓步迈入后院。
不想居然真的看到只山猫,正扯着晒在地上的虎尾骨,生啃上头没剃干净的肉。
阿虎一瘸一拐追进来:“仙……仙君,您这是……”他似乎被吓到了,盯着洛予念腰间握剑的手,脸色比方才更惨白。
“抱歉,是我小题大作了。”看他这副狼狈的模样,洛予念有些于心不忍,“事到如今我也不瞒阿虎兄了,近日莞€€岭出了不少乱子,您应当听说了吧?”
阿虎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仙君此来,是要捉拿蛇妖的对不对!”
洛予念缓缓点了点头,没多解释。
也许对于百姓来讲,“蛇妖作乱”好过南夷人来犯,毕竟莞€€岭与南夷只一沼一山之隔,有关“炼人为蛊”的传言,在这附近经久不衰,谁家的孩子若是不听话到处乱跑,便会有大人翻出来讲,效果不亚于被恶鬼锁魂。
“对。所以你们不用怕,事情很快会解决。”
“那就好那就好!拜托仙君了!”阿虎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还抱拳要拜一拜他。
洛予念忙扶住他,又替他捡回拐杖。
瞄到他后院€€台上剩的半碗稀粥和不知放了多久的酱菜,再看他一身惨状,洛予念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阿虎兄,你这腿怕是十天半个月都好不全,附近可有亲朋好友来照应你几日?”
“没,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且,我这身子骨皮实,等过几天能走了,就去把虎骨虎皮卖掉,这虎是被我拿矛捅了眼睛和喉咙死的,毛皮没破,能赚不少钱呢。”
看他这一副知足长乐的模样,洛予念略有些自责,他沉吟片刻道:“阿虎兄,我刚好要去海桐镇,可以替你去药铺把虎骨卖掉,晚些时候再给你把钱送回来。”
阿虎一怔:“这,这太劳烦仙君了,我哪里好意思……”
“没关系。我原本就要去医馆,只是顺路而已。方才是我唐突了阿虎兄,就算是赔礼了。”
阿虎想了想,冲他抱拳顿首:“那,就多谢仙君了。”
他拄着拐,艰难地挪到柜子旁,将装有斧头砍刀的竹背篓清空,要去后院装起虎骨。
“我来吧。”洛予念默默凝神,手指一挑,虎骨便纷纷落入背篓中。
看洛予念祭起剑,缓缓上升,渐渐远去,男人丢掉了拐杖,那只悬空的脚稳稳踩回地面,脸上憨厚的笑容也随之消失,渐渐阴沉。
他身形晃了晃,捂住左肩,强撑着走回屋子里,跌坐在床边,有气无力道了一句:“公子,他走了。”
屋角的木箱内传来一阵€€€€€€€€,紧接着,箱盖从里头被顶开,一袭竹绿衣袍站起。
春昙瞥了一眼门外,确信无人,才缓缓从箱中迈出,拎出药箱,以及一只沉重的笥箧放在床边。那笥箧里间或发出碰撞声与几不可闻的嗡鸣。
“下头都收拾干净了?”阿虎气息沉重,起身时面露痛苦之色,“事不宜迟,我马上……”
春昙蹙眉,将他一把按回去,掀开他的粗布衣。
他手肘处覆的厚纱布如今已被浸得黏糊糊,春昙先往他口中丢了一颗丹丸才上手去揭。
尚未处理完的伤口渐渐暴露出来,断口处骨肉尽露,俨然是新伤,这条手臂是被活活斩断的,边缘还带着一圈淡淡的焦黑,与这处伤相较,腿上那撕裂反倒不够看。
春昙暗叹,幸好三日前在赤沼附近遇上了那只饿急的虎,不然方才这一关怕是都过不去。
甫一拔下阿虎肩窝与上臂的银针,浓浊的液体便混着少量鲜血渗出,不断往地上滴落。
“嘶……”他痛得打抖。
春昙望着惨不忍睹的断口不禁连连叹气,好好的半条胳膊,就这么没了。
“公子,昨夜是我见到沧€€那身衣裳昏了头,忍不住托大跟他动了手。”他逞强笑笑,“谁想到那雷竟那么厉害,我实在躲不及,手臂定然是保不住了,强留也是一路烂到命都没,长痛不如短痛。”
春昙依旧眉头紧蹙,从药箱里取出个竹筒,拔了塞子就往他伤口周遭倒下去。
一把米粒大的灰白小虫蠕动着吸附到伤口上,寻到腐肉处,开始缓缓啃食。
“银飞鱼?”阿虎的语气有些心疼,“多谢公子,这宝贝不好养吧,其实不必给我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