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20章
作者:蜜月
“完了完了,早上明明没动静,还以为今日他不来,我便去裁衣裳了,才刚到家,又听说他来了……”
“是啊,今日晚了一个多时辰呢,我看他带的货不多,不知买不买得到。”
洛予念远远望向长队的尽头,简简单单一张四方茶桌,两只鼓凳,檐下挂着块方木牌,刻写一个“香”字,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下头缀着两颗小铜铃,风来,便是替口不能言的店主招揽客来。
春昙坐在桌前,有姑娘与他对面而坐,撩袖露出纤纤细臂,搁在手枕上,一对美眸定定看他。
他不慌不忙,先替姑娘将袖口放下,手指才隔着轻薄的纱料,按在她脉上。
日光微微倾斜,屋檐的阴影只遮住他半脸,才饮过茶的嘴唇晶亮,抿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数不清多少目光在注视他,多少人对他议论纷纷,他目光凝在指尖,不与任何人接触,躲开所有暧昧与爱慕。
片刻后,他抬手,从一旁的盒盒罐罐中挑出一只,递给诊完脉的姑娘。
交付钱款,两人手指不免相碰,姑娘笑得露了牙,春昙貌似沉静,可耳尖却渐渐蔓上红色。
比起在山野,人群包围下的少年有意无意显露出几分不自在。
头顶铜铃适时被送出一阵细响,他芽黄衣袂也随风微动,让人联想到这个季节里的梅子,半绿带黄,挂在树梢晃荡,透出一股诱人的,将熟未熟的青涩。
洛予念不曾刻意关注人的皮相,可在诸多脸孔的对比之下,春昙的出众实在叫人心惊,也怨不得有人要扔下营生,只为来看他一眼。
“哎哎,你看他脸红了。一样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怎么人家就能生这么好……”
“他几岁了来着?可有婚配?家里做什么的?我外甥女今年都十八了,说眼光高的很,一直物色不到合适的。”
“没见过啊,也没听说过,那个苏掌柜嘴巴严着呢,一问就装傻。”
“就可惜是个哑巴……”
“人无完人,若不哑,还轮得到咱们在这闲话么。”
街边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修士灵敏的耳朵从中捕捉到一丝不和谐。
“嘁。还动不动脸红,也就骗骗这些个没见识的小姑娘。”有公子哥经过,抛了记白眼,“混无有乡的,能是什么正经人。”
他身边小厮应声附和:“就是,先前那事闹得那么丢人,若换做是我,铁定没脸再出现。”
“那你抻着脖子看什么呢!还不赶紧走!”公子哥啪得一巴掌拍在小厮头顶。
“哎走,这不走呢,没看他。我看他干嘛呀……呵呵。”
方才只顾看春昙,洛予念后知后觉,周遭并不只有友善与欣赏的目光,不乏奚落,轻蔑与嫉妒,或在明,或在暗。
然而春昙却好像浑然不觉,依旧温温笑着,按部就班诊脉,递货,收款,点头致谢。
洛予念没有惊动他,放下晴河从队伍外侧绕过去,一到门口,茶楼掌柜便迎上来。
“掌柜哥哥好!”晴河与他随意打了声招呼,便迫不及待挣脱洛予念的手,一溜烟冲进楼,往院子里跑去。
“恭候多时,鄙姓苏。”苏掌柜与他寒暄,“洛公子既是春昙的好友,那便也是我苏某的朋友。他交代了,说您喜欢清静,咱们到后院去,那里绝不会有人打扰。”
穿过大堂时,小丫头没在,到了院中,依旧不见她人影。
“苏掌柜可有看到晴河?”洛予念问道。
可对方只讪讪一笑,好似没听到他发问:“春昙还有的忙,您在这儿喝口茶,等一会儿。我前头还有不少客,就先去忙了,咱们晚些再叙。”
显然,他知道晴河的去向,只不过,不方便透露。
第23章 道心
近一个时辰,春昙的提盒才空掉。
他起身,队伍却不散,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
苏掌柜原倚门摇扇看热闹,见状摺扇唰一声合上,挡在他身前开了口:
“今日香品已售完,各位没买到的咱们下回再来,也可跟鄙店小侍下个定钱,下月十五,凭订单来取货就成。”
闻言,有人跟侍者入店下订,亦有人坚持不离开,显然对春昙的兴趣要远胜于香,她们遗憾地站在原地问:“公子何时再来?不会又要等几个月吧?”
“这可说不准,你也知道,制香是慢工细活,需要时日的,就拿我身上这望舒来说吧,里头这味乳香脂那得从……”
趁苏掌柜与她们周旋,春昙不声不响退进茶楼,小侍指了指后院。
雨前斋是苏家世代承袭的产业,除了这茶楼,在莞€€岭还有片茶园,至今已是第四代。
几经修葺的庭院中草木错落,正中一棵龄过七十的鸦桕,枝条宽阔伸展,茂密绿叶屏蔽住半座院落,洛予念就站在树下,面无表情地摸着树皮上斑驳的白蜡,又有些茫然地抬头,望老树巨大的冠。
沧€€这身衣服,纹饰古朴,款样简洁,但料子是实打实的稀罕货,尤其是晴朗天,风摇云动里,波光流转。
春昙放轻动作,将脚步藏在树叶的沙沙响动中。
放到平日里,别说是脚步声,哪怕是一个短暂的注视,洛予念也能立刻察觉,可今日的仙君并不在状态,直到他走近了才姗姗回头,一语不发接过他手中空空如也的提盒。
院落一角以怪石堆起假山,上头立了坐六角凉亭,石桌防潮,围四条长石凳,遮阳赏雨两不误,平日里苏掌柜或在此会友,或与小侍们讲茶。
春昙坐过去,才看到桌上已经放了壶茶。
他斟满两杯,芽叶鲜绿,尝一口,茶水微凉,但满口清甜。清明前的龙井是极品,价值不菲,难得苏掌柜舍得。
然如此好茶,洛予念却只是捏着透光的薄壁小杯沉默不言。其间他几番启唇,像在反覆斟酌什么话,可最终问出口的竟只是:“晴河呢,方才她跑进来便不见了。”
到露州这半日,春昙几乎一刻不歇,此时着实疲乏,手肘不自觉支上桌边,下巴挑了挑,指院后墙。
实在懒得探身,他便伸出一只手指轻敲石桌,洛予念自然而然垫了手掌过来,他轻轻在上头划拉,横不平竖不直:
€€€€找娘亲去了。
这个角度,只能从树影里隐约看到另一座院落的后罩房。
可洛予念既不追问那是什么地方,亦不问她娘亲是谁,只扭头瞄了一眼就作罢,而后抽回手,从对面挪到他身边来坐:“买你的香,还要附带为她们诊病?”
春昙头一偏,那人的耳朵就送到眼前了,很是替他省力。
“不是诊病。”近在咫尺,他闭上眼,气息懒散,“香即是药,与体质不合,用久了是要出事的,诊过才敢卖。”
洛予念半晌没动静。
春昙睁眼,那人在他面前摸了一把袖子,变戏法似的掏出帕子打的小包,交代他:“你先歇息,别说话了,我去找些吃的。”说罢,不忘替他斟满茶杯,自顾自起身,穿过庭院的石板路,消失在他的视线。
春昙解开帕子,里头竟是把红艳艳的樱桃。
他忍不住想笑,从晴河那丫头嘴里抢吃食可不容易。
*
露州人嗜甜之外,更嗜辣,豆花加辣,包子馅加辣,米粉也加辣,更别说小炒了,烧热的底油里撒一把茱萸花椒,镬气弥漫,半条街都跟着呛得慌。
洛予念走街串巷,好容易找到个不排长队的酒楼,他再三跟店小二确认荷叶蒸饭中除了香菇和春笋外再没别的,才付了账。
回到雨前斋已是一炷香过后,春昙似乎是等累了,伏在桌边小憩。
他轻手轻脚放下里三层外三层的荷叶包,看到一小撮樱桃核在桌脚被摆成一把剑的形状,而包樱桃的帕子,则被那人轻轻攥在手中,从拳眼里露了个尾巴。
洛予念动手去抽……没抽动。
转眼一看,也不知那人是没睡还是静悄悄醒了,从肘弯上露出眼睛,笑笑看他。
他无奈,也跟着挑挑嘴角,拆开荷叶:“饿了吧,这饭是现蒸的,要等好久。”
春昙坐直,双臂一展先伸了个懒腰,闻了闻饭香,接过木调羹挖了一勺,自己不吃,却送到他嘴边来。
荷叶清香阵阵,他们相处时每一餐饭,春昙都是这样,定要他一起吃,哪怕只是一口两口也好。若他执意不碰,那道菜就再不会出现在餐桌上。
你尝一尝。春昙无声地说。
洛予念渐渐也能读懂一些简单的唇语,只要看的足够多,不难抓到诀窍。
于是他张开嘴,饭里头掺了拌油的糯米,很香。
春昙如了意,便笑着收回目光,勺子都不换,甚至擦也不擦方才被用过的部分,便又挖了一勺饭,塞进自己嘴里。
一份清淡的蒸饭,山珍海味一般被他品得津津有味,可惜他食量小,慢吞吞几口下肚便饱了。他将荷叶又原样裹回去,拿帕子擦净沾了油星的嘴角,喝茶漱了口,接着从袖中摸出一只柑,剥掉皮,从中间一分为二,一人一半。
外头卖的柑小而带酸,不比先前阿萱挑给春昙的,浓甜化渣。
洛予念认真地盯着瓤瓣,开始剥脱一丝丝微苦的白色筋络,好似如此便能理平心事。
树影婆娑,云层不厚却很低,游走到头顶遮住了直射的日晖。
洛予念没有转头,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春昙的视线是怎样投过来,定住,又是怎样将他看透。
他们彼此沉默了许久。
久到柑橘的筋络被撕得干干净净,一瓣一瓣被摆在果皮上。
久到他不开口,他们好像就要这样并坐到天荒地老。
可春昙却一点都不心急,一只肘自然贴着他的,怡然的目光安安静静将这方寸之间笼罩。
“洛熙川。”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洛予念心头一阵血涌,像是打破禁忌一般,连额角青筋都跟着跳动起来。这名字是每个沧€€弟子心上的疤,谁都不敢轻易提起。
他用力按下胸中起伏,转过眼。
这还是头一次,空气中没有痛心疾首,没有愤恨厌恶,也没有奚落与嘲讽。
身边的人很平静,他甚至还朝洛予念挪近了些,单手支着颊。
“外头的人是怎么说他的?”他问。
春昙想了想:“说他是不世出的天才,但误入歧途,与南夷妖女勾结,以活人试蛊闹出人命,事情败露后,还杀了亲师弟。慈航殿的道长,就是我们方才见到的那个,说他最后是在附近的芊眠谷被沧€€掌门秘密清理门户的,是真的么?”
果然没什么特别,四处的传言都大同小异。
洛予念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不知道。”
春昙一愣。
其实,洛予念自己也想问一问,这些是真的么。
他虽是沧€€掌门的关门弟子,洛熙川同辈的小师弟,却跟春昙,跟天下所有人一样,只能从一句句难辨真假的传言中,去了解,去推断他这位师兄是如何从尘埃不染的仙君沦为万人唾弃的叛徒。
“四师兄的事,师尊不许任何人提起。”
一阵风过,枝叶沙沙猛响。
春昙面上掠过一丝惊愕。
洛予念顿了顿:“就是洛熙川。他是我四师兄。”
“……你,还叫他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