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37章
作者:蜜月
想着懒怠一日也不会怎样,他从柜子上取下昨日从露州带回的点心,取了一块栗子糕递给她,她却没伸手,歪歪头道:“可是早上吃过栗子糕了……”
吃过了?
他低头,盘底果然有糕点渣,想必是洛予念走前留给她的……他笑了笑,换了一块核桃酥递过去,晴河兴冲冲接过,刚要张口咬,又硬生生停住,掰下一半来分给他:“公子也吃,你病还没好,吃完早些歇息。今日没下雨,花我浇过了,呦呦也喂过。”
春昙没接,告诉她自己已经吃过东西,晴河这才迫不及待张开嘴,吃得像山里饿久的小野猫一样。
春昙扭过头,院中苗圃里的叶片上细雾凝光,呦呦在秋千架下打盹,一旁的粗陶大碗中,是吃剩的嫩叶与野浆果。
这鹿娇气,每日入口的,非得是新鲜采的不可。
浆果枝子多带刺,他盯着晴河沾了油的小手,竟然没发现划伤。
晴河真棒,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春昙欣慰地对她比划,以后,也要好好照顾娘亲,还有呦呦,好吗?
“大孩子”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并不能听懂他的话外之音,她只知自己被夸奖,喜滋滋扬起小脸:“也照顾公子!”而后,她忽然扭捏,“公子,那我……可不可以再吃一块?嗯,不对,半块,半块就够了。”
春昙又被她逗笑,这次,他没把点心包放回原处,就那么留在桌上了。
晴河有些诧异,却什么都没问,自觉掰了半块绿豆糕,没有得寸进尺。
而春昙自然也没有告诉她,也许很快他们就要分开,他不能再做她的倚靠了。
这世上,没人能一辈子跟着她,约束她,照顾她,她要早一些学会靠自己。
吃完该做什么?他问。
“洗手,漱口。”晴河推开屋门,趁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噔噔噔跑下竹梯,站在矮凳上,从缸中舀水,蹲在盆边洗洗漱漱,而后,吃力地将用过的水泼入花圃。
似乎感受到春昙的目光,她回过身,仰头冲窗子里的人摆摆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公子,吃药!睡觉!”
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姑娘愈发懂事,能干,春昙心里忽而一酸,冒出些多余的不舍来。
其实,他很期待看一看晴河长大的样子,可惜,人生总不尽如人意,他为数不多的一点运气,大概已经在洛予念身上用尽了吧……他低头摸了摸撑满的挎包,将里头的药草尽数取出丢在桌上。
在谷中偷偷丢掉大半,只余寥寥两三把,却足以掩盖他真正想要拿回的东西。
春昙掂了掂挎包,它并没有记忆中那般重量,兴许是因为自己已经长大,又或者,沉重的其实只是与它有关的回忆罢了。
他堂而皇之将挎包挂到了幂篱旁,转身去燃一支醒神香,而后,他翻出前几日从苏掌柜那里拿到的订货单子,抄录,配香。
送货时要记得告诉苏掌柜,做好这一批,他便不再做了。
*
天要下雨,风不动,蝉不叫,所有活物都像被闷死在凝滞的空气中一般,这样的夜寂静得可怕。
春昙被遥远的说话声惊醒,一睁眼,手中笔毫就那么戳在纸上,洇开一摊墨迹,污了原本写好的字。
他随手将宣纸团起,走到窗边,两条人影立在院门外,面对着面。
云太厚,天幕几乎无光,看不清人的长相,他们的穿着近乎一模一样,手握佩剑,绑着高高的马尾,可春昙却还是轻而易举辨认出他们。
沈佑是动态的,脑后的发辫,剑鞘的反光和宽阔的衣袖都在轻动,而洛予念哪怕是开口说话,也是全然静止的,宛如一只站立入眠的鹤,修长挺拔。
“封怀昭的事,让玉沙宗的人查便是,反正他们也信不过我们,哪里需要我们去查。”沈佑不以为然,背靠竹篱伸了个懒腰。
“我要查的,不是这件事,是……”洛予念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什么,“……四师兄的事。”
听到这个称谓,沈佑反应了好一会才猛得站直,变成一只被激怒的斗鸡,袖摆飞扬,手指往虚空处一指:“他的事有何好查!一个杀人凶手,仙门叛徒,你却还叫这个叛徒师兄!”
没了外人,沈佑说话不再有顾忌,连呦呦都被他从梦中惊醒,小鹿警惕地往院门口溜€€了几步,看到是洛予念,放下戒心,摆着尾迎上去,又在门前一个急停,默默退回原处。
“沈佑。”洛予念音不高,却带着寒意,“我今日在清风堂与他们说的话,还需要再重复一次给你听么?”
他们相视良久,是沈佑碍于身份先低了头,可语气不服输:“不用,你说的我都记得。可是小师叔,你我虽非亲历者,但二师叔是吧,我堂兄沈€€是吧?师叔为何修为再无进境,每到庚申日,他都虚弱得常人不如?我堂兄,又是因何而惨死?”
“看了今日我们在山洞里找到的东西,你还这样想?”洛予念反问,“他若真是通敌,那我们今日看到的,应当是中原舆图,是各个门派的机要,是将我们的文本译成南夷话,给南夷人看,让他们能知己知彼,而不是……”
“可这不过是你的臆断罢了!我只看到,洛熙川的的确确与蚺教那个妖女在一起!说不准一开始,他真如你所说,心系中原,可他当年也才二十多岁,枕边日日躺着个妖女,你怎知他后来不会为美色所蛊惑而改变主意?我堂兄死于妖女豢养的剧毒蝎蛊,五脏六腑尽化!这才是我眼中最切实的证据!”
沈佑气不过,转身要走,被洛予念一声喝住:“站住。”
出于对尊长的敬重,他应声老老实实站住,却不转身。
洛予念没有再继续与他争辩,而是叹了口气,沉声道:“夜里不安全,你尚未痊愈,不要走远。”
沈佑愣了愣,扭回头,答得有些委屈:“是。”
说完,他一个纵身腾到空中,剑光在半空徘徊一圈,飞向洛予念平日里练剑的湘妃崖,而后盘膝趺坐崖石边。
洛予念在原地静立了半晌才步入小院。
动物最是敏感,察觉到他已恢复镇静,呦呦才重新亲近,拱他的手。
洛予念点了点它即将长出头角的地方,缓缓抬起头来。
春昙没有躲,他知道,从他出现在窗前的一刻,对方便察觉到了。所以方才那些话,他们若是不想叫他听见,他是一个字都听不到的。
他提着灯,下楼烧水泡茶,半路被洛予念截住。
那人抬手,拿指腹蹭蹭他的脸颊,低声道:“困了就回房去睡吧。”
春昙一愣,摸自己的脸,那处竟有一线微微凹进去的压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凑近轻道:“刚睡醒,有点渴。”
洛予念便也不阻拦他,独自上楼,待春昙拎着茶壶回去,仙君已坐在桌前,身旁便是大敞的木箱。
打卷的舆图被重新展开,以灵力悬在矮几之上,洛予念坐在灯下不声不响抽出一本册子翻开来。
春昙没有靠近他,只将来回于药柜前的脚步尽可能放轻。
好在先前洛予念留下帮忙制香那几日,已将绝大部分常用香料研磨成粉,可以随取随用。
称量香药,混合香泥,端入院中,以擀面杖反覆碾压捶打,制成香丸香线,送入柴房阴干,眨眼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
云厚,雨依旧未下,夜是漆黑的,春昙不知为何,总觉得心慌。
他提灯回到茶室,挂在檐下,洛予念依旧是那个姿势跪坐在蒲团上,他几乎是在逐字逐句阅读洛熙川留下的笔迹,间或抬头看一眼舆图,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春昙便弯下腰,拿指腹去抹,却抹不平。
那人握住他的手指,拿到眼前看了一看,轻道:“该换药了。”洛予念苦笑,“怎么总记不得,不疼吗。”说罢,他起身去书桌旁的斗柜上取药,手肘甚至碰到了挂在一旁的挎包,却依旧目不斜视,抓起纱布与药罐便转过身,回到蒲团上来。
春昙看着他与自己最大的秘密擦身而过,心中竟没有一丝紧张,只是倦懒地摊着手等他,垂着眼皮,看他默不作声替自己拆开旧纱布,清掉掌中已经干涸的,混着淡淡血色的药膏,又换上新的。
“方师姐的药果然厉害。已经愈合了。”洛予念的神色也有些疲惫,“很晚了,去睡吧。”他轻轻推一推他。
春昙却逆着他的力,硬向前探身,凑近去看他的眼睛:“你们方才吵架了?”
洛予念眼神一僵,顷刻间又松动软化,显出无奈与疲惫,一口气叹在他鼻尖上,与他一般,不发声音地说话:“我不知,该怎么叫他相信我。”
春昙有些惊异于他的坚定:“你就这么相信洛熙川吗?沈佑说的也不无道理,你信自己的师兄罢了,对那个……女……”
“蛊星?”洛予念的左手又不自觉抚上右手。
“嗯,那个蛊星,你连她都相信么?”
洛予念沉吟了片刻,蓦地做了个春昙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缓缓摘下了,那只彷佛生在他右手上的白绸手套。
春昙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手背。
脑子嗡的一声,空白了一瞬,他抓起那只手,捧在眼前用力抹了几把,生怕是自己看错,可眼前的的确确是刺青,用力搓到皮肤泛红都擦不掉,一串六颗,白花苞几近成熟,尖上一抹朱红,彷佛下一刻就要开放。
中原素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说,刺青乃是大逆不道之举,可南夷人不同,他们以刺青为美,以刺青为识,分辨敌我,甚至祈愿祝福。
每个部族都有自己喜爱的颜色与图腾,而其中有一个已经消失的部族,名曰百霓,盛产一种叫苏方的野花,它不单是消肿止痛,活血化瘀的良药,还能从花枝中萃煮出赤色染料,所以百霓人素爱红,不惜将这热烈如火的颜色刺在皮肤上。
“她救过我。”洛予念不知不觉笑了,“虽然,那时太小,我记不清她的容貌,但,我记得她爱笑,爱唱歌。她手腕,脚腕,还有这里。”他手指滑过春昙耳后,“都开了红色的花,她说,是小时候他的阿妈亲手替他刺的,那是他们祖祖辈辈的习俗,希望孩子像开在山间的野花,无惧风雨,无拘无束,放肆长大。”
第43章 终将再会
春昙的耳后连着侧颈一麻,被他若有似无的触碰划出一道深深的颤栗。
“你……”他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你见过她,见过那个蛊星?”
“嗯。”洛予念捏起茶杯,呷了一口早已变凉的茶,“在我的家乡,一个叫素阳的地方。”
*
洛予念出生那一日,父亲死于非命。
临近年关,取货的归途中,家中商船遇上水匪,满满一船绸缎不翼而飞不说,尸身收回来,都已经泡得惨不忍睹。
于是乎,他被叔父那房请来的方士算出个“命旺财弱,冲克六亲”的孤命来。
“母亲,这孩子才出生便克死大哥,万两金的货说没就没。”叔父跪在祖母面前,声泪俱下,“若真留在家里养大,那咱们祖上三代,近百年的基业都要败光的啊!”
三日后,父亲尸骨尚未寒,他和母亲便被那一家人扫地出门,而父亲名下的铺子,尽数归于二位叔父所有。
命硬克亲的传言一经散播,外祖母家的舅舅们不肯收留他们母子,也不许他从母姓,而他已嫁做人妇的亲姐也做不了夫家的主,只得私下里偷偷当卖自己陪嫁的首饰,为他们安排了一处简陋屋居。
母子俩平日里靠母亲给人写信、刺绣贴补家用,勉强度日,虽拮据,虽只有个乳名,他也平安无事活到四岁那年。
一日,流民忽而自南边涌入,说是旱灾饥荒,逃难至此。起初,豪商富甲们还像征性地施粥放粮,接济他们,可当流民开始大片大片病倒时,素阳人才察觉不妙,看着死人身上可怖的血斑,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根本不是逃荒而来,而是躲避瘟疫。
可惜已经太迟了,年关在即,疫病在素阳爆发,整座城镇都弥漫着烧艾的烟尘,却依旧阻止不了瘟疫的蔓延。城外的尸堆一日高过一日,很快,刺鼻尸臭与烧尸的焦腐味便代替了艾草味,一些人举家逃离,逃不掉的,则门户紧闭,日日祈祷着该死的死完,自己能成为幸免的那个。
阿念与母亲的住所简陋,家门一早就被流民冲破,所剩不多的粮食,腌菜,腊肉,姐姐偷送来过冬的棉被棉衣,和他过几日生辰新做的鞋帽,以及阿娘辛劳几年攒下的几两碎银钱,统统被洗劫一空,他眼见着阿娘身上起了血斑,死气默默将她吞噬,她用最后的力气说,阿念快跑,快跑。
可他能跑到哪里去呢?天寒地冻,人心也冷,外头的小孩只会跟在他屁股后头喊他丧门星,而后被家人拎着耳朵拎回去,告诫他们不要随意靠近,免得沾了晦气。
没有人会善待他的。所以,他饥肠辘辘地钻回阿娘的怀里,想要取暖,却感受不到一点熟悉的柔软与温度。
他饿到昏睡过去,直睡到盛夏。
太阳出奇炽烈,他出了一背的汗,喉咙干渴欲裂。
奇怪,素阳的夏明明很凉爽的。于是,他踏进河流,掬起一捧水,可还未等他喝下,他猛地被一股力量压入水底,一串串气泡从口中突出,他的胸口被压的很紧,肋骨都要碎掉一般。
而后,他憋醒了。
他发觉自己仍在阿娘怀中,被弃置恶臭的尸山上,从横七竖八的肢体缝隙里,他看到周遭蒙着面巾的人们纷纷点燃火把,远远投掷过来。
乱草枯枝搭起的巨大的尸床被泼了油和酒,火焰瞬间窜上来,最下头的人眨眼便被烧出一股焦味,噼啪的爆燃声中,他听到微弱的喘息,无力的呜咽,看到还在颤动的眼睫,和蜷缩又打开的手指。
不是人死了才要烧掉的吗,可他们没死,自己也没死啊……
他吓呆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回想起阿娘最后的话:快跑。于是,他拼尽全力挣脱了阿娘沉重而僵硬的怀抱,从尸体的缝隙里挤出去。可他饿得太久,没有力气,跑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往尸山高处爬。他爬过冰冷的身躯,爬过一张张陌生的,不能瞑目的面孔,他的眼泪滴下去,呲的一声,刹那就蒸发成一缕烟。
“那个孩子还活着!怎么办!”
“别管了,就算现在活着,铁定已经染病了,别过去,别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