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38章
作者:蜜月
火舌从四面八方舔过来,黑烟屏蔽他的视线,灌入他的口鼻,他越是咳,越是无法呼吸,他拼了命爬到尸堆边缘,火已燃成晃动的高墙,他强忍灼痛,向他们伸出手去求救,又烫的缩回来。
有人无动于衷,有人踌躇不忍。
“他是那个!”他被人认出来,“是杨家那个被赶出门的小孩!一出生就克死他爹,现在娘也死了,杨家这次一大家子全死了!你说鬼不鬼!”
他愣住,渐渐缩成一团,向后挪动着。模糊的视线里,都是相似的,覆满溃烂血斑的皮肤,他已经找不到来路,回不到阿娘的怀里了,他喃喃哭,被刺鼻浓烟呛得嗓音嘶哑:“阿娘……”
克六亲。
他总听人说,却不懂其中含义,可现在阿娘死了,他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了,靠近他的人都会死,所以,没人敢救他……不会有人救他的……
“别怕。”
就在他终于绝望认命之际,温柔的声音蓦地出现在耳边,他一激灵,闻到一缕幽香。
香气湿漉漉的,像早春的清晨,树木花叶展开带着露水的新芽。
皮肤的灼痛旋即消失,周身忽而没那么烫了。
他努力撑开眼皮,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朵晃动的,鲜红的花。
他被人紧紧抱在怀里,穿过火焰,灼人的热度陡然消散,他们落在坚实的地上。
这个怀抱跟阿娘的一样,单薄到有些形销骨立。
又跟阿娘不一样,她的肚子圆鼓鼓的,显得怀中有些拥挤。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阿念恍恍惚惚抬起头,从女人的肩上,看到一条天水碧色的身影缓缓从烈焰中升起。
宝剑出鞘,蓝芒乍现,剑啸如龙吟,光与声一瞬间撕裂烟霾,刺破苍穹。
下一刻,好像全镇的积雪都重新从地上飞起,如纯白的浪潮,同时从四面八方卷涌而来。
流风回雪,那人飞在洁白龙卷的正中,举重若轻地送出一剑,寒酥漫天,前仆后继融在张牙舞爪的火焰里。
像说书先生口中的九天神仙,那人凭虚立在高天,慈悲的眉眼半阖着,眼中湿润的光华宛如闪烁的星子。
“仙女……是仙女……”凡人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求仙女救命!救命啊!”
仙女的足尖轻轻触地之时,火便灭了,众人退避三舍,伏在地上,看他独自走进尸山,将一个个尚未咽气的人徒手抱出。
阿念也被耳后有花的女人放在地上,她脱下身上的披风将他裹严实,而后走上前,从腰间拽下个木葫芦递过去。
他们二人似乎毫不畏惧那要人命的疫病,跪在地上,挨个捏开那些濒死之人的口鼻,将药丸用手指捅进去。血污沾身,牙齿将他们的手指磕破,他们也全然不在意。
“我来。你去休息。”
“仙女”甫一开口,阿念也愣了,原来,是个男神仙。
他与她对视时,悲天悯人的神情不再,满眼皆是温柔,察觉她没了披风,他立刻脱下自己的,搭在她肩头。
“好。不过,我们还需要烧伤药,冻伤药。而且这里太冷了,得把这些还活着的挪个地方啊……”女人反手撑着腰,卯足力气站起,那浑圆的肚腹与她娇小的身材很是不协调。
她环视一眼,径直走向跪伏在地上的人,可,她每靠近一步,那些人便哆哆嗦嗦向后躲一步。
她倒也不恼,嗤笑一声,问道:“不是你们求仙女救命的吗!”她从挎包中掏出一张薄纸,摺叠成条,系在葫芦纤细的腰间,向他们抛过去,“这是’仙女‘给的解药,方子也在这,找不到的药材就去跟附近的仙门求。”
而那个天神一般的男人没有与任何人交谈,沉默地踏上那柄有龙吟的宝剑,短暂地消失在天边,转眼又出现。他以一人之力,穿梭来去,将这尸堆里翻出的,近百计的弥留之人送到了山脚下的瑞霞观。
阿念不知自己是何时失去意识的,恢复知觉时,只觉浑身都痛,每吸一口气,喉咙深处都像针扎。
他被裹在柔软厚实的棉衣中,睁开眼,是一双晶莹的蜜糖色眸子,女人又将他抱在怀中,用冰凉的手背搭他额前:“你醒了?方才有个人告诉我,你叫阿念对不对?”她好像永远都在笑,眼梢低垂带粉晕,可眼下的卧蚕却隐隐发青,像极了阿娘熬了几个大夜给人刺绣的疲惫模样。
阿念不抱希望地,从喉中挤出一丝声音来,问她:“阿娘呢?”
女人愣了愣,笑容消失了刹那,又重现,只是眼睛里湿润了些:“你阿娘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见他听不懂,她便吃力地横抱他起身,像抱住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蹒跚往院子里走,阿念仰面躺在她臂弯中,眼前滑过屋脊横梁,滑过八角藻井的暗八仙,滑过松青色翘伸如翅的屋檐,滑过风中摇曳的昏黄灯盏,而后,定格在一方静谧的夜幕。
星月交辉,她仰着下巴问他:“看到那一簇星星了吗?最亮的那一串,黄色的。”
阿念的视线不太清晰,遥远的星星像一串将开的迎春花苞。
“你阿娘就在那里。”她的声音在笑,“我的阿娘也在那里,我们最后,都会去到那颗星星上去,分别的人啊,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原来,还能再见啊……阿念如释重负地,再次进入沉睡。
他梦到阿娘模糊的影子,在河对岸跟他招手,他刚要抬脚,又听到背后有人叫他,阿念,阿念。阿念回来。
那声音追着他,唱他听不懂的歌谣,他听着听着便醒了。
女人躺在他身侧,搂着他,男人往他手背搽冰冰凉凉的药膏,而后扯一段洁白如雪的纱布,将他的手一层一层包扎,系上个双耳结,像一只乖巧地白兔,趴在他手背上。
第44章 承诺
阿念睡过四日光景才彻底清醒,他从顺道来送午饭的道姑口中得知,其实自己并未染疫,可由于饥饿寒冷和烧伤,他的病势比起疫病更是凶猛,险些一命呜呼。
“镇上的大夫跑的跑,死的死,幸好有洛仙君他们在,不然我们也救不了你。”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粒灰白色药丸捏碎掺到粥里,拌匀了要喂他。
可从出生起,除了阿娘和阿姐,还从未有人愿意这样靠近他,平视着她与他说话,他惶恐,道姑却误会他是胆小多疑,遂晃晃调羹解释:“这几日你吃什么吐什么,黛初姐姐的衣裳都洗了好几遍了,洛仙君说是你常年忍饥,导致脾胃虚寒,刚巧我师父养了几株豆蔻,都被他拿来给你合药了,说是吃了这个啊,你就爱吃饭了!脾胃乃后天之根本,若不养好,变成个病秧子,一点小病小痛都要你命的!”
“洛仙君?”他接过勺子,呆呆重复。
道姑眼睛亮了亮:“就是救下你的人啊!哦不,他不是人……洛熙川,”她缓缓扭过头,视线透过窗子往碧霄仰望,口中将那人的名字诵得轻柔而虔诚,“他定是神仙下凡!不只是你,他救了所有人,很快还要继续往北去,把治疫的药方散出去。看吧,这灾,很快就要结束了。”
吃完粥,道姑忙着去给伤患们换药,留他一人在屋里。
听到院墙外鼎沸的人声,他好奇跳下床,挤进尺寸已显局促的鞋子,悄声走出去。
平日里做惯了丧门星,他从不主动往人跟前凑,生怕触了谁的霉头,只扒着门探了半个脑袋看。
观外,倚围墙搭起了一圈茅草屋棚,成了外来的流民,以及那日救回的,尚未痊愈的伤患们的临时庇护所,柴火在铜盆中噼啪燃烧,虽略显拥挤,但不会再有人冻死或冻伤了,一张张憔悴的病容上,绽着带希望的笑。
院中新垒的简陋土€€上摆着一排壮观的药锅,不见洛熙川,只见三两道姑,同那耳后有花的女人各执一葵扇守着火。
方才道姑口中的黛初姐姐,应当就是她了。
她虽身怀六甲,却一刻也不得闲,时而煎药配药看火候,时而端药出去喂给不能自理的重病患,挺着碍事的肚腹进进出出,道姑们劝都劝不住。
她见谁都一副笑脸,却不知为何有人会惧怕她,甚至有人忘恩负义,当场掀了她端的药碗,猝不及防,药汤泼了她一身。
她皱了皱眉,垂眼一扫地上的药汤,冷下脸:“多少人等着救命的药,你就这样糟蹋。”
那人却对她的话嗤之以鼻,还拿才冻掉了脚的断肢搡她:“我不喝南夷人碰过的药!有毒!晦气!这疫病就是从南边来的!保不齐就是你们南夷人做的好事!滚开!”
“她是南夷人”
“不可能吧,南夷人怎么会说我们中原的话?而且,她给了我们解药……”
“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那人受不了质疑,一把撸下她的窄袖,捏着她的手腕举高,展示给众人,“红色刺青!她定是南夷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屋棚里顿时炸了锅,他们方才还仙女仙女的叫她,谢她,夸她是人美心善的菩萨,可看到她手腕上华美的刺青,却彷佛看到比疫病可怕千百倍的怪物,避之不及远离她,人群往四周退却,空出个圆来,将黛初晾在正当中。
“南夷人怎会这么好心?该不会,真有什么阴谋吧!”
“我听说,南夷人满身是毒,那我方才吃的药里该不会也有毒吧!我的天老爷!”
道姑们手忙脚乱拦住那些也要摔药,或是要上前推搡她的人,给她使眼色,叫她先进观躲一下。
阿念愣住,这一幕,他实在太熟悉,先是辱骂,再是推搡,接下来还要泼脏水,扔石子呢。
可她又不是丧门星,她明明是救苦救难的仙女啊,她救了他们的命,他们凭什么这样欺辱她?
黛初并未惊慌,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一般,恼都懒得恼,只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臂,对那人轻蔑一笑:“你这条腿,这条命,还是我保下的,你若觉得晦气,大可以不要。”她并未否认自己那让人避之不及的身份,“你们中原是不是有句话,叫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那人一怔,恼羞成怒,一把将黛初推了个趔趄。
黛初皱眉的一瞬间,阿念脑袋里就空白了,在恐惧出现之前,他的身体竟先行一步,待回过神,已冲到那人跟前,狠狠撞过去。
大病初愈,他撞得自己眼冒金星,而那人则岿然不动,一把推开上前阻拦的道姑,当头就是一耳光扇过来。
阿念下意识闭上眼,却没等到响亮的拍击音,自然,也没有疼痛。
喧闹争吵声戛然而止,屋棚寂静得只起彼伏的呼吸。
阿念睁开眼,视线中那张狰狞的脸和张牙舞爪的身躯,皆被挺拔如松的脊背遮了个严严实实。
背后伸来一只手,揉了揉他撞痛的额头,黛初笑着说:“这么有力气,看样子,你已经好了?嘶……”
她忽而轻抽一口气,洛熙川的背影蓦地一僵,回过头,看到脸色发白的黛初,当即将那断脚发疯的人丢回茅草榻上,转身小心翼翼抱起黛初,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一般。
黛初笑呵呵点他眉心,又指指肚子:“他踢我。”
僵硬的肩膀瞬间放松下去,洛熙川舒了口气,在窃窃私语中,抱着她离开了屋棚。
黛初搂着他的脖颈,从他肩上一探头:“阿念,回来啊。”
人群€€€€€€€€,众人不可置信:“沧€€的仙君,竟会和南夷女人在一起?”
回到观内,洛熙川轻轻将黛初放到床榻上,在她背后叠起几只软枕,端起她一只胳膊,手指按住她的脉。
他始终微微蹙着眉,咬着下唇不说话。阿念站在一旁,略略仰起头看着他的脸,只觉他咬住没说出口的话,都从一双眼瞳里流露出来了。
只是……天神一般的人,也会无助吗?他看着看着,不禁攥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竟没来由地想替他大哭一场。
他不明白,黛初不是好好的吗,那,洛仙君又是为何而如此神伤?
“嘿。”她抽手,不让他再继续把脉,而是将他修长的手指挪到了自己的肚皮上,“他又动了。”
半晌,洛熙川手跟着她肚皮的异动一颤,叹了口气,闭上眼,垂下头,与她额头相抵,依旧闷声不吭。
“好啦,我保证,明日定留在这里好好歇息,不去帮忙了,我发誓!”黛初捧住他的脸,左右摇晃着脑袋,蹭他鼻尖,“今天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
洛熙川没有睁眼,睫毛却忽然反射出湿润的光,蹭到黛初的眼皮上。
她蓦地一顿,敛了笑,认真端详他片刻,而后轻轻啄他眼睫,唇角。
很快,仙君周身伤感的气息,便被她一个接一个的吻化开,他也回抱住她,埋头在她瘦削的肩窝里,被吻的湿漉漉的嘴唇微启,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阿念不禁瞪大双眼,他在她的怀抱里的时候,与外头那个无所不能的神仙简直判若两人。
而黛初,她明明那样脆弱,那样单薄,可她的怀抱,却好像宽广到能容纳一切。
见他总算开口,黛初咯咯笑了:“好啊,我不会有事,孩子也不会有事,到时候,我们找个最漂亮的山头,占山为王!”
两人交颈厮磨了半晌,洛熙川忽然顿住,他慢慢转过眼,正对上无声无息站在门口许久的孩童的目光。
仙君的脸腾一下子红透了,像只熟透的蜜桃。
他忙捏住她肩膀,令她靠在厚厚的软枕上,而后故作镇定地起身,整了整被扯乱的前襟。
路过阿念时,他避开了幼童小心而懵懂的目光,只是伸手,轻轻在他的小脑袋上一揉,低声道:“我去煎药,你看着她。”
阿念点点头,依言坐到床边,只见床上的人抱腹吃吃地笑,而后冲他眨眨眼:“他害羞了。你啊,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