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48章
作者:蜜月
岂止是危险,昨日他的所作所为堪称愚蠢。
玉沙那个天罡阵根本奈何不了悬息,无需半盏茶,便足够它以蛮力强破剑阵。
可……洛予念是撑不住的……
看到那人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时,春昙脑袋里蓦地一片空白,回过神,阿虎的声音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公子!不行!”
他何尝不知不行,可意未动,身却先行,他就那样冲出深林,堂而皇之暴露在众人面前,出手击伤了玉沙弟子,若不是琼儿和傅子隽及时赶到,难保封良轩那一剑能不能被执明境挡住。多年的筹谋布局付诸东流不说,命兴许都要搭进去……但……
哪怕重来一次,给他足够多的时间,让他能权衡利弊,恐怕,他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
“我知道。我看到悬息了,它很危险。”他轻声答。
洛予念满眼无可奈何:“知道危险不躲远些,偏要跑过来。”
春昙抬起手,轻轻戳了戳洛予念柔软的侧颈,那里牙齿深深的印记已瘀出紫黑色:“可我也看到你了……明知危险,你却一个人面对它。”
那么多人在,你却形单影只挡在悬息身前,不计前嫌,万死不辞。
可是,那些人值得吗?
“你拼尽全力在保护他们,他们却趁机暗算你……沈佑被他们拦住了,若我不去,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洛予念呼吸一滞:“我……”
“你走前,不是告诉我说,很快就会回来么?你还说,要带我回沧€€,教我习剑引我入道,让你师伯替我治病……还有,你答应要送我的生辰贺礼呢?是喝醉了说胡话,还是一时兴起哄我?是不是早就忘了?”
春昙鼻子一酸,忽觉自己可笑,明明这一切都是他骗来的,可如今,弥足深陷的,假戏真做的,却是他自己。
洛予念呆呆望了他半晌,忽然一探身,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
他的眼泪滴在那人鼻尖上,又落进被子。
洛予念摸到怀中,掏出个锦囊塞到他手中:“没忘。”说着,仙君手指一动,锦囊的系带便自动打开来。
春昙一怔,沉甸甸的贺礼滚入掌中。他微微低头,密实的湖蓝色鳞片流光溢彩。
“绿松卿,是条漂亮的蛇,很快便要孵出来了。待它破壳,你自己取个喜欢的名字吧。”洛予念轻捧他的脸,拇指一划,替他擦掉泪痕。
定是昨日在谭中泡得太久,春昙只觉自己满脑子都是水,不受控地涌出来,擦也擦不完。
咚的一声,绿松卿从榻上滚落地面,他扑过去,将眼泪蹭了那人一身。
“昙儿,等……唔……”洛予念用力将他压回枕上,后半句却被他趁机吃下。
“怎么了!”门砰得一声被撞开,€€乱的脚步声冲进来,紧接着,又更加€€乱地退了出去。
只听沈佑堵在门口的声音:“别别别……别看……人都在呢,迟姑娘,他们还没……唉!!”
第55章 濯枝雨、木樨风
唰啦一声,一道红霞翻窗而入,春昙一扭脸,正与琼儿大眼瞪小眼,两相无言。
他的双眼随琼儿的一同转动,榻边的地上是没来得及晒干的,两人纠缠在一起的皱皱巴巴的外袍。
洛予念正将他压在榻上,青丝缠绕中,春昙一手扯着对方衣襟,另一条光裸的手臂攀环在仙君颈上。他们一个中衣半敞,肤上齿痕遍布,一个从锦被边缘露出寸缕不着手臂与肩头。
春昙眼见着小丫头缓缓张开嘴,呃呃啊啊半天愣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不知多少年没这样窘迫过,妹妹面前,他毕竟要脸。
洛予念先他们回过神,淡定地将春昙的手从后颈扯下来塞回被窝,顺手将被子替他往上拖了几寸,连他的下巴和无意识胀红的脸颊一同遮进去,只留了一双略显惊慌的眼睛。
他还没想出眼前这情景该如何解释,便见琼儿呆呆转过身,同手同脚走回窗前,竟是又原路翻了出去。
洛予念正好衣冠,坐回床榻,无奈冲他笑了:“方才没来得及告诉你,午后沈佑和傅真人她们就找过来了,替你诊了脉,留了药,可不知你何时会醒,各大派的长老还在等她回碧梧共同议事,她便先行离开了,说是明日得了空再来看你。来。”他端起碗,“先把这些蜜糖水喝了,再吃药。”
慢吞吞喝了蜜糖水,又看着他服下几样不同的药丸,洛予念才不慌不忙套了件他挂在门后的草绿直裰,出去见客。
“小师叔,春昙既已醒了,那你先跟我回碧梧见师尊吧,省得大家都为你担惊受怕。”沈佑讪讪道,“伤这么重,不声不响就跑了,若不是傅真人替我打掩护,我都不知该怎么跟大家交代……快,上来啊,真人不是说三日之内你不准妄动真气吗,我带你。”
“可是……”
“哎呀别可是了,这里不是还有迟师妹吗,她的本事你又不是没见,春昙不会出事的。”沈佑急吼吼催促道,“快啊,听我师尊的意思,交代几句便会放你养伤。你早些见他,也能早些回来。今晚是我们沧€€在赤沼值夜,别耽搁了大家出发。”
“那,迟师妹,这里拜托了。”洛予念哑声道,“我去去就回。”
“啊?哦……哦哦我知道……知道……”向来中气十足的琼儿罕见地有些吞吞吐吐,嘀嘀咕咕的声音压在嗓子里,几乎要听不清,“我就在这等,哪里都不去。”
春昙不禁失笑,起身穿衣。
褙子刚披上,竹门便被扣响,他敞开门将小丫头让进来。
“哥!你跟……唉……那个,算了……”小丫头挠挠头,话锋一转,“不是,老东西那一剑我明明挡住了,你怎么还伤成这样?”
春昙心里咯噔一声。
的确,眼下他这幅样子太可疑了,傅子隽一摸脉便会知道,他根本没有受外伤,那他该怎样解释,身体因何如此虚弱?她又是怎么说的?
他微微一笑,伸手从妆奁里捡了木梳跟发带,自顾自摆弄着头发,无声问道:伤成什么样了?
“师尊说,你脏腑见衰,从今日起,得拿药当饭吃,哦,饭也得好好吃。”她一双胳膊肘往桌上一杵,捧着脸,臊眉耷眼,“就你这幅破身子骨,还跑去救人家洛予念!他没被封良轩那老东西杀死,快要被你吓死了!嗓子跟拉破风箱似的,还拉着我师尊问来问去……”
春昙系发带的手略一顿,依旧不动声色:是吗,他都问什么了?
“不就是问你的病吗。不过,沈佑也在,师尊不知你想说是不想说,便只含糊告诉他们,你这是娘胎里中毒,天生带的疑难怪症,迄今也没人见过,医书里都没有记载,不知该怎么根除,只能先小心养着。”说到这里,小丫头皱皱眉,倏忽直起身来,正色问道,“哥,虽然师尊没说什么,可我看的出来,你的病症,如今定是已经超乎她想像了。所以,洛予念说要带你回沧€€见他师伯,师尊也没阻拦。不过,你要随他回去吗?”
春昙轻轻点点头。
“那就好,我还怕你不想去沧€€呢,听说那个玉尘真人是当世最厉害的药修,碧梧真人是比不上的……”琼儿低下头,摆弄着缀在发尾的红铃铛。
她心无城府,不藏事,说漏了嘴都不察觉。
春昙俯身凑近,定定看着她:“琼儿,我为何,会不想去沧€€?”
“……啊?”她愣了愣,视线不自觉躲闪,还想着要找补,可傅子隽将她宠得连说谎都不会,费劲巴拉想了半天,才道,“沧€€,沧€€那么远,你身子又不好……我怕你……”
“……洛予念可以御剑。”
“啊,对,他御剑。”她瘪了瘪嘴,终是放弃挣扎,不情不愿抬起头来。
兄妹二人甫一对视,她眼中竟湿润起来,面上头一次浮现出如此无所适从的模样:“哥哥……他们都说……说阿娘和爹爹是……是……”
那些难以入耳的编排,春昙不想让她说出口。
“春琼。”他凑得更近,眉头也不自觉皱起。
乍听到自己的本名,小丫头微微一怔。
“别人如何说,不重要。你只需记住,阿娘和爹爹这一生,扶弱济困,心系苍生,救下不知多少危难中的百姓。你当年太小,若是想知道,我可以一件一件说与你听,若是不信我,你自己的师尊是什么样的人,你总该清楚吧?若你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后,她如何会将你视如己出,倾囊相授?”
“那为何,为何你们都不替他们解释呢!爹娘又是因何而死……”
“就像我过去告诉你的,他们的确是为奸人所害,之所以不解释,是早前证据不足,这件事须得一击致命,绝不能打草惊蛇。”
“所以,阿娘他,真的是南夷的……”
“是。但一个人的善与恶,与她在哪里出生长大,又有何干系?她没有对不起中原人,是南夷人,是沧€€对不住她。”春昙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瓜,“你放心,琼儿,真相定会大白,我不会让他们永远蒙受不白之冤的。
琼儿愣愣看着他,半晌才问:“这些年,你不肯与我相认,就是因为这个,对吗?你要为他们报仇?你都知道什么了?是谁害了他们?你告诉我,我要跟你一起替他们讨回公道!”
春昙哑然。
短短几年,面前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无知,除了练剑和吃以外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的傻丫头了。
见春昙不应,小丫头指天誓日:“哥,我会听你的话,绝对不做多余的事!你指哪里,我就打哪里!师尊最近才夸我,说我大有进境,还说,我日后说不准比爹爹还要强呢!所以,你带上我吧,有我在,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她抓住他的手,摇摇晃晃,撒娇耍赖,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
“……好。”春昙败下阵来。
“真的?那说定了!拉€€!”琼儿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掰出他的小指,紧紧勾住,“一千年不许变!”
她不笑的时候,眉眼与爹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一旦笑起来,眉眼如弯月,饱满的颊边挤出两颗小酒窝,又活脱脱是阿娘那副明媚的模样。
他心情也跟著明媚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瓜:“嗯,我答应你。等我去沧€€治好了病,你便来找我。到时候,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我斩了那悬息,就让师尊带我去沧€€找你!”
心结解开,她整个人又恢复了平日那般闲不下来的状态。
春昙倚着窗框坐在窗沿,懒懒看她胡闹。
竹舍简朴,没什么好耍玩,她便盯上了乖巧的素衣仙,坐在屋顶驱着剑,剑上挑一篮素衣仙爱吃的花果,引着它满院跑,却不给它吃到。
看着小鹿笨拙的模样,她捧腹大笑,泠泠声清脆入耳,是发尾一串花朵形的金铃随笑微微摇晃。与他脚腕上的青色铃铛一般,这是父亲当年亲手做的。阿娘说,这是百霓人的习惯,南夷山连着山,没有尽头,孩子一眼看不见,便容易被野兽叼走,故幼童一学会走路,便要在身上带上铃铛。
他出生先天不足,走路也迟些,在盛夏的雨夜迈出第一步,青铃便成“濯枝雨”,走起路来,淅淅沥沥。而琼儿,才七八个月大,便能摇摇晃晃走上几步了,正值金桂飘香,她的铃铛便是一串金色四瓣花,花蕊香药制成,唤作“木樨风”。
野丫头玩腻了,终于舍得施舍一口吃的,可素衣仙脾气硬,抬头便掀翻了小木盆。
琼儿自知玩过了火,上前替它捡食,捧满手浆果贴它冷屁股,贴着贴着自己忽然舔了舔嘴唇。
她起身,缓缓回过头,眼巴巴看着春昙:“哥,你看,你瘦成这样,得多吃些吧。”
春昙笑笑,翻了她一眼,问道:“想吃鱼汤粉了?”
“嘿。哥你不用动,我去捉鱼,采笋子,你呢,就好好歇着,等我回来。”
趁她离开,春昙起身,翻下窗子,缓步走去柴房。
关起门,他走到晾晒合香的架子前,扳开背后拇指大的卡扣,他眼下没什么力气,便轻轻敲了敲最下头那层木板。
半晌,架子倏忽自己动起来,缓缓向左移开,春昙蹲身,将地上一块木板掀起,不声不响往里垂了一包药和几块干粮。立时有一只手从黑暗处伸出,将东西接走。
春昙这才放下心来,默默将柴房的一切恢复原状。只是这次,他没有落下卡扣,这样,待他与洛予念启程后,阿虎便能从地窖中自行离开。
“哥?你在里面吗?为什么关门啊?”琼儿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
春昙一怔,她能飞便不走,所以他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亦不知她何时站在那的。
他随手端起早早窖藏一个多月的香盘,推开门。
“哎呀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又干活!给我给我,端到楼上去对吧?”琼儿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一手端起架子上五六只香盘,一手牵着春昙,“走走走。你上去坐着,饭你也不用管,告诉我怎么做就成。”
第56章 幻梦
“这样呢?这样够厚了么?”琼儿指间捏一片洁白的笋肉,抖了抖。
春昙坐在一旁,一言难尽地瞥了一眼她随手搁在菜板上的南流景,沉重地点了点头。
“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