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71章
作者:蜜月
旭日东升,一声清脆长啼,吓得绿松卿迅速钻进他的袖口。
林中,一只青鹞破空而去,往沧€€的方向飞走。应当是洛予念送了信回去,告知他们双修已顺利结束。
春昙叹了口气,只希望来的人不是洛云程。
他轻轻拍水,飘到岸边,爬上去落脚的刹那,浑身的筋骨都传来一种奇异的酥松感,产生出微弱的酸痛,这感觉类似大病初愈。
他许久没有走路,小心翼翼迈着步子,不久就寻到洛予念的踪迹。
那人随意地坐在一块平整的巨石上,见他许久不靠近,主动招了招手:“过来。”
春昙便走近,乖乖蹲在他面前。
“之后想去哪里?回芊山?”洛予念笑着问他,彷佛他们之间并无任何芥蒂……就像是,普通的好友。
他点点头。
“师尊已经答应我,让你带走御龙,它认了主,就算强留在沧€€也等同废铁,不如物尽其用。”他顿了顿,又叮嘱,“虽说,沧€€与妙镜都有心保你,但封良轩爱子心切,难免日后想不开会去找你寻仇,如今的你还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芊眠谷外的阵法,先不要解开。出了事,若找不到傅真人,你便设法送信给沈佑,他和观雪师姐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助你。”
……为何是沈佑……你呢?春昙张了张嘴,想问,又没脸问。
洛予念是个极度心软的人,逼他亲口说出“你父母待我的恩情已偿,日后你我两清”这种话,他定也难受。
故而,春昙依旧只是点头。
洛予念似乎再没话,闭上了眼,春昙就这样与他相对无言,直到观雪赶到,将他带回沧€€。
离开沧€€那日,洛予念都没有再露面,只有观雪带着白苏送他下山。
观雪代玉尘真人交代了他几句练功的诀窍,还赠了他一葫芦药。
春昙拜谢过后,又不死心地,往半空看了一眼,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春昙师兄。”白苏一路上都无话,这会忽然开口,“小师叔他已经闭关了。傅真人说会在芊眠谷等你,一路上,多加小心。替我师尊问个好。”
“嗯。”
*
沈佑抱着满满一匣子闭关所需丹药,在岸边喊了半天话,掌门的叮咛说完了,也没人应他。
洛予念并没有在修炼,而是懒散地靠在芙蓉台中,朝向沧€€,发著呆。
自打拜入师门,这还是沈佑头一次看到这样懒散松懈,甚至有一丝脆弱的小师叔。
他站在湖边,无奈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么舍不得,干嘛不自己送他!”
洛予念瞥了他一眼,没答。
“你没去,他好像很失落……每次他开口说话,我都以为他要哭了……”
“呵。呵呵……”
沈佑一愣,相隔太远,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没成想芙蓉台也跟着那笑声摇动着,洛予念难能笑得这样直接:“他是爱哭。好像,小时候被宠过的孩子,都爱哭。”
# “魑魅”
第80章 千日
破晓的一道劫雷,劈开了芙蓉台的花瓣,他抬头时,看到山巅逆着光的人影,原以为是沈佑,不想竟是白苏。
海上风大,白苏往耳后别乱飞的鬓发,露出右手外侧的疤。
经年旧伤,浅浅的弧形分成短短几段,像袖摆内侧齐整的走线,靠近掌侧的痕迹近乎看不清,只手背一半还留有黯淡的红,依稀看得出是人齿的咬痕,齿列的排布很是眼熟。
疤痕虽浅,可在少女光泽白皙的皮肤上依旧显得扎眼,她自己看不到,这么久都没人关照她一句么,观雪师姐呢?
“小师叔?”感受到他的目光,少女从容转过身来,狂风中,轻薄的袍摆飘飞,已与先前站在剑上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判若两人。
灵津岛四季如春,洛予念几乎感知不到时间的变化,遂问:“如今,是什么时候?”
“三月十二。”白苏笑笑,“说来也巧,自小师叔你闭关,刚巧过了一千日整。”
千日……算来不到三年。
托明€€心经的福,他已重回蓬莱,进境比师尊设想中的五年快许多。
至流霞峰,他们从半空穿越校场往太清宫飞去,落地时,侍茶与洒扫童子们纷纷行礼退让。
洛予念刚抬起腿跨门槛,殿内便有一道剑气袭来。
他本能向后一仰,闪避而过,顺势后翻时不忘推开了门边前来奉茶的道童。
小男孩一屁股坐到地上,银竹出鞘,不过一寸宽的剑刃稳稳接住被他不慎抛飞的茶盘,放置到他的身边后又原路返回。
见白苏已迅速将所有道童护住,洛予念接剑挽花,对面一招濯缨沧浪奔涌而来,他以灵力护体,足尖一点,纵身投入那如潮的剑气里,如游鱼入水,银竹白光飞舞,引剑气盘成气漩,他立于风眼,捏决轻诵:“清风鉴水。”
银竹冲天而起,又如一滴水融入湖面一般,缓缓落回气旋,落回他手中。气旋随之平稳,涟漪般向外扩散,化作飞速旋转的两仪,在灵剑回鞘的瞬间,四散成清风。
众道童呆呆望他,猎猎飘舞的衣袍上,劫雷留下的斑驳焦痕飞下星星点点灰烬,冰清玉洁的仙君彷佛浴火重生。
洛予念低头正了正衣冠,迈入殿中,执手行礼:“师尊。”
清€€真人与玉尘真人上座,阶下次座是许久不见的大师兄与观雪师姐,白苏静静走到观雪身后站定。
清€€真人打量着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口:“……熙川的《春水剑法》?”
“是。”他起身,“此招,应是沧溟万里的变化式,配合下一式,便可迅速转守为攻。”
掌门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将袖下的木念珠拨弄得更快了些,大殿倏忽陷入寂静。
是玉尘真人打破了沉寂,他起身走到洛予念面前,示意他抬起手臂,伸指在他腕上扣了片刻,转头对座上清€€真人点了点头,又是惜字如金,招呼都没打便扬长而去。
无人能解其意,除了与他同门百年的师妹。
“虽说你如今才重回蓬莱境,可先后两次破境,两次结丹,经脉与肉身反覆被劫雷锤炼,旁人的蓬莱,与你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也不知清€€真人是怎么从他师兄那草草一点头中,领会出这么多意思的,“应是因你根基原就扎实,又未实质受损的缘故,也得益《明€€心经》对元气的温养,故而才能事半功倍,总之,继续勤加修炼,定能更进一步。”她八风不动的面容上,难得流露出些许赞赏。
洛予念入内门十多年,自始至终都被拿来与洛熙川类比,鲜少受到如此肯定,难免受宠若惊,立即又是一颔首:“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去吧。”掌门挥挥手,众弟子便纷纷起身,恭送她从三清巨像下的小门离开。
师尊一离开,气氛便轻松了不少,齐敬之欣喜道:“谁敢再道我沧€€后继无人,看看,这还不到三年!”
观雪淡淡一笑:“闲言碎语,提这些做什么。”
洛予念被他们拥着出了殿,扶石栏前一眺校场,李凝正带领众外门弟子练剑。
“徐景修已被沧€€除名,如今,李凝归在我们下。本要叫他排在沈佑之前,做师兄,可他这孩子有些古板,偏要做老三。”
“沈佑人呢?”洛予念问道,依他对这小师侄的了解,若身在门派中,断然不可能不来迎他。
“我正要与你说此事。”齐敬之收回目光,“几天前便跟着他师兄一道去碧梧了,如今,他还不知你已出关。”
又是碧梧……洛予念心下一忖,便有了猜测:“……蚺教?”
“嗯。当初春昙那一闹,悬息现身沧€€的消息,没多久便散播出去了。你在灵津岛这将近三年里,南夷人始终不消停。其实原先也时不时的,有南夷百姓逃过来,不过这些人大多留在莞€€岭的人烟稀少之地,只想安分讨生活,我们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近日,来人似乎变多了,连露州都时不时出现。这不,前几天,碧梧弟子去露州义诊时,刚巧碰到路边的店家抓到个偷包子的小鬼。那小鬼中原话说得很是不错,打扮得也跟中原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原本并未引起注意,是碧梧弟子见他可怜,小小年纪被老板责打,想去劝解一番,谁知才一接近,他竟心虚地拔腿就跑!且普通的小贼就算是跑,也是挑着人多处藏身,可他偏偏往城外逃。碧梧的仙子们察觉不对,派了个人悄悄尾随其后,这一随,便是大半日。”齐敬之顿了顿,“他躲进了莞€€岭一处废弃民居的地窖,那竟是蚺教的一处据点。”
齐敬之摇摇头,显然有些后怕:“好在那时候里头没人,没起冲突。但那地窖里存放了足足上万只即将孵化的蛊卵……蚺教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养蛊。”他叹了口气,“那个孩子脚力有限,发觉被跟踪了,落荒而逃,慌乱中摔下赤沼,断了条胳膊,碧梧的仙子便将他带回门派救治。他逃跑未遂,还恼羞成怒,竟威胁她们说,自己是蛊星的人,她们若不放他回去,必酿成大祸。”
洛予念一惊,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蛊星。南夷似乎出现了新的蛊星。”
“这不可能。”
“是啊。”齐敬之双眉渐渐锁紧,“照理说,上一任蛊星死去才十三年,他们并不该有新的蛊星出现,碧虚真人怕其中有诈,便通知了各大门派,我这才让梁€€和沈佑过去看看。正好,现在你也出关了。”
“嗯。兹事体大。”洛予念点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
“跟你说了,便是打了叫你过去的主意。”观雪倏而打断他们,伸手一拂他肩头的灰烬,“但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你好歹换身衣裳再动身。”
告别师兄师姐,洛予念独自回到藤萝苑。
三年的时间对修士来说不过白驹过隙,除了来往洒扫的童子中多了几张新面孔,山中似乎一切如旧,除了他屋前那棵紫藤。
印象中,合抱粗的树干永远是光秃嶙峋的,可如今,却攀附着茂密厚实的藤叶。
花藤底部粗茎已半木质化,想来扎根已有年头,细长如羽的叶片却是新生的嫩绿,在春风里飒飒作响。
昙花喜温暖湿润,多生于南方,他们沧€€历来难见。
洛予念顺藤摸根,蹲到窗下,找到它破土萌发之处。仰起头,刚好能看到回纹窗棂里那根早已风干缩水的枝条,他隔空一弹指,枯枝便碎成粉末洒下来。
原来是它。
彼时,破晓的山谷,开败的花海,洛予念率先从情动后的惫懒中抽身,却发觉身旁沉眠之人眉头紧锁,眼睫不安地抖动着,鼻息也不稳,一副难捱的模样。
洛予念不禁失笑,习习晨风,一地残花里,仅剩一朵还在努力盛放,它贴这那人的鼻尖徐徐晃动着,白色细丝状的花萼不断搔弄着他的皮肤,像是不甘于就这样枯萎,试图唤醒他,一堵自己芳容。
于是,洛予念伸手轻轻一掐,便将它连着两寸枝一道折下,贴身收在怀里,愣是用灵力为它的“刹那芳华”续了命。
回到沧€€,他随手将它放置在多年来只是摆设的净瓶中,谁知还未来得及学会€€插养护,便忙着去救治另一朵昙花了,这一甩手便是三年。
兴许是哪一阵风吹落了一片叶,它便在凋零之际兀自落地,报复似的生根发芽,拚命往有阳光雨露滋养触攀爬,如今终于长成这样根深蒂固的一棵。
执拗,又顽强。
他轻轻一笑,拈掉指尖的尘土。
*
明明是要飞往碧梧派,可洛予念却习惯性地偏离了路线,意识到时,脚下已然变成大片的柑橘林。
兴许是受悬息出现的影响,三年前从这一带迁走的百姓多数未归,路过的山岭间,成熟的春柑落了一地,被鸟兽分食的残余物飘出阵阵发酵的味道。
无人打理处的野草蓬勃长到半人多高,若不是微微生锈的惊鸟铃在老旧葡萄架下叮咚作响,洛予念险些错过竹舍小院。
€€€€那是防着鸟儿来偷食吃的。
他耳畔倏忽一痒,有谁的话语无声带笑。
他下意识往自己肩头一瞥,依偎在那处的虚影一闪而过,又变得空荡荡……好像,就是不久前的事来着……
一声拖长的“小师叔” 惊飞了附近的鸟群,也将洛予念从回忆中惊醒。
他久违的小师侄横冲直撞飞过来,老远就在剑上大鹏展翅,似乎想要给他一个热情地拥抱,许是又觉得僭越,到跟前,竟半途而废换成用力一抱拳,手掌里啪的一声,行了个礼:“见过小师叔!”
沈佑精壮了些,眼神里有那么一些大人的沉稳了,唯独那句小师叔,听上去还是带着亲近的,跳脱的气息。
洛予念一抬眼便看到他头顶素雅的青玉发冠,这才想起是错过了他的冠礼,继而一晃神,三月初六已过,也不知那人簪冠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