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72章
作者:蜜月
第81章 放下
“昨夜青鹞送来了师尊的信,说你出关了,要前来与我和大师兄汇合,我实在等不及就先一步出来迎你,方才隐约看到银竹的光方向不对,便追过来,还以为是看错了!”他兴奋地咧着嘴,四下张望着调侃道,“小师叔,你是闭关闭得太久所以迷……路……”认出眼前是何地,他的笑蓦地僵在脸上,咕咚一声,狠狠咽了咽口水,似乎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
洛予念耐心等了他半晌,只等到几声磕磕绊绊的“嗯”,“啊”,“那个”,最终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便放弃了,只沮丧的挠了挠头顶。
看着他憋到眉毛都抽搐的样子,洛予念心下好笑,主动开了口:“没迷路,习惯了。过去,来春昙这里,好像比去碧梧更频繁些。”
听他大方说起那人名字,沈佑先是一激灵,随即重重松了口气:“€€,我还怕你放不下他。”
洛予念笑笑:“没有。”
也是经过多少次的碰壁,钻牛角尖,他才在自暴自弃中顿悟,有些事一旦发生,便会根深蒂固成为人的一部分,强行剜去只会适得其反,留下更深、更难以愈合的伤,不如顺其自然。
所以,他再不执着于“放下”什么,自然也谈不上放不下。
他轻轻落到竹楼的廊下,站在窗前向茶室里望。
许是当初就做好一去不回的准备,屋中原有的摆设几乎被清空,只留下笨重的案几和药柜,原本装药材的抽匣敞开着,里头传来一阵€€€€€€€€,抽匣边缘毛茸茸的尾巴尖动了动,蓦地探出一对黑豆似的圆眼,是只松鼠。发觉有人类接近,它立即发出警觉的叫声,旋即,屋顶与竹墙的夹角里飞出两道黑影,从洛予念头顶€€€€而过,他这才注意到安在那角落的鸟巢。
显然,这里已经更换了新的“主人”,洛予念便也不打扰它们,拂去肩头的那枚掉落的褐羽,一跃踏上长剑:“走吧。”
“见到那个南夷孩子了?”路上,洛予念问道。
“倔。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脾气一上来还拿南夷话骂人。”沈佑扶额,“好像料定了我们不会把他怎么样,没心没肺大吃大喝,这才几天啊,原本瘦的皮包骨,生生给养胖了一圈。”
洛予念莞尔:“你怎知他在骂人?”
“我自然不知道,可方平意方师叔听得懂啊,不过,太难听的她大概也说不出口,所以那孩子一大串一大串的南夷话转述过来就变成短短几个词了,无非说我们中原人都是骗子,是欺负小孩的恶人,不知廉耻什么的。我猜,原话肯定脏得很,是我,我便代他父母教训他一顿,也只有方师叔,还能温温柔柔地开解他。”
“方平意?她会说南夷话?”洛予念一惊。修炼闲暇里,他常常翻看洛熙川留下的那些东西,对于南夷的文本已是烂熟于胸,可他既听不懂,也不会说。
“岂止是懂。这两年,碧梧上下都在研读四师叔留下的南夷百毒谱和血蛊术,为了采药炼药,方师叔还装作中原的药农,冒险渡过赤沼,去了南夷的地界好几次。虽说舆图在手,可以避过绝大多数危险,但安全起见,她还是提前寻了户偷偷在莞€€岭隐居的南夷人,学了地道的南夷话,现在的她,算是半个南夷人了吧,你一见便知。”
彷佛是急于印证他的话,甫一看到碧梧派的巨木林,便从里边射出一道剑光来,正是那“半个南夷人”。
远远的,方平意便冲他们挥起手臂,脸上表情不似早先那般淡定,生动许多,笑的时候会不经意露出牙齿,倒真有股子凡人身上常见的淳朴与灿烂。
“洛师弟!久违了!”她既惊又喜。
“方师姐。”洛予念对她一颔首,立马被她小臂上一圈圈银色细镯晃了眼。
南夷炎热,故而衣装不似中原人这般繁复,她身上便是最具特色的半袖衣衫与长短将将及膝的百叠裙,纤长的四肢都裸露在太阳下,微微泛着金黄,皮革腰带上挂着翻毛皮做的€€囊,以兽牙装点。
“方师叔,又要去那边啊?”沈佑好似对她这幅打扮习以为常,随口问道。
方平意点点头,耳垂上一对长长的银穗子跟着晃,她一抚垂下的麻花辫,里头簪着新摘的花:“嗯,上次移回来的几株繁星草没能成活,师尊叫我再去弄一些,这次换个更南一些的山头,调一调土再种一次。毕竟,这味药几乎出现在每一种蝎蛊解药里,若是我们自己种不出,怕是个大麻烦。”
洛予念愣了愣:“方师姐一个人去?那,你的剑……”
“不是一个人。”方平意苦笑,“方才,冯琰去给阿杞那小子送饭,却在他房间里闻到一股馊味,找了一番,竟在他床铺下头找到整整一包干粮水果,全是他趁童子们不备,从厨房偷来的,捂在一起这几天,都坏掉了。如今冯琰正教训他,随后便会追上我,到时,她会留在赤沼边策应,放心吧。”
“又偷东西?”沈佑闻言眉毛一竖,“我就说吧,这种屡教不改的小屁孩,你们越是对他好言好语,他就越会蹬鼻子上脸!今日就让我替冯师叔料理了他!”
说罢,他连招呼都没打便落进碧梧,洛予念只得匆匆与方平意道别:“那,师姐万事小心。”
洛予念追在沈佑身后,远远便从窗棂里看到那令碧梧上下皆头疼的“俘虏”。
说是扣押,可碧梧派却待他不薄,住在比本门弟子寮还要宽敞的客房,一日三食皆有人送,甚至还允许他在一定范围内活动。
这么做,无非是想让他了解,中原的名门正派,不仅不会滥杀无辜,还有能力帮助他们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只希望他能放下戒备,共同合作。可他显然有些不识好歹了……
男孩的头顶才与冯琰锁骨平齐,眼珠子不耐烦地翻上了天,对长辈的劝诫无动于衷,一脸“哪怕天王老子来了,都得叫我老子”的嚣张。
沈佑横眉怒目,撩起袖子就要冲进去,被洛予念一把拦住:“你若真动手,便是以大欺小,恃强€€弱。”
“不动手啊。”沈佑咧嘴,笑得凶狠,一矮身,从药圃里揪下一丛兔尾草,而后破门而入,“师姐,你去忙,我来。”
冯琰惦记着方平意本就心急,这孩子又软硬不吃,一见有人接手,感恩戴德地转身就走。
“哼。”沈佑可没仙子们的好脾气,弹指就是一道诀,男孩蓦地就被提起,大头朝下吊在半空,眨眼脸便涨得通红,张嘴便是一串听不懂的问候。
沈佑听不懂自然也不会被激怒,他不慌不忙,又一扬手,脱掉他的草鞋,握着那把毛茸茸的兔尾草尖一下一下搔他光溜溜的脚底板。
男孩瞬间招架不住了,一边咯咯笑一边掉眼泪,挣扎扭动间还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个死去活来。
“知错没?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沈佑怕他当真承受不住,大发慈悲地停了手,让他喘口气。
可即便是如此狼狈,叫阿杞的小男孩依旧没有求饶,只是红着一双眼恶狠狠瞪着沈佑,一边用力挣扎,一边用中原话说道:“有本事,杀我!否则,我,我……”
他狠话还没来得及放完便倏忽闭了嘴,还用力抽了抽鼻子,继而停止挣动,眼珠子拚命往门口的方向转。
与洛予念对上目光,那孩子眉头一拧,一反常态地闭紧了嘴巴,全然没了方才那副泼皮做派。
沈佑见他安静了,便将他头脚调转回来,放到地上:“哟,新鲜。小师叔,这孩子似乎怕你。”
“谁,谁说的!我才不……不怕……”他口中逞强,却不自觉转开眼珠,盯着自己脚丫子看。
洛予念忽而想起自己头一次见阿萱,也是这样,吓得人家小姑娘柑子掉了满院子,还是春昙替他解了围,可能他天生就没有凡人缘吧。
他走上前,坐到桌旁,目光扫过一地还未来得及清理,已然发霉的食物残渣,沉吟片刻,抬头问道:“阿杞。这些吃的,你是打算找个机会逃出去,带给你的家人,对么?”
男孩一怔,却依旧嘴硬,狠狠别过头去:“不关你的事。”
“你也去过露州,看到了我们中原的百姓都是怎样过活。这几个馒头,几块糕点,几颗柑子,就算让你带回家去,又能饱腹几日?”
阿杞没吭声,只是咬紧了嘴唇。
“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为何叫你一个小孩子来犯险?”洛予念没有气馁,不断试探他,“是,身体不好,只能依靠你么?”
男孩细不可查得抖了一抖,快速瞄了他一眼。
看样子,猜测的方向没错。
洛予念想起他先前在露州被抓,也是因为偷吃的,随即问:“他们如今安全么?你没有带吃的东西回去,他们要怎么办?饿肚子?”
“……都怪你们!”阿杞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眼圈也跟着红了。
沈佑一惊,立马解了他的定身:“怎,怎么哭了……”
男孩抬起袖子胡乱蹭了蹭眼睛:“你们关我这么多天,我阿娘有事,你们就是杀人凶手!”
“我,你,你倒是早说啊!问你几次,你都只会骂人!啧。”沈佑蹭的一下子站起身来,又被洛予念一把按回去。
他发觉阿杞的措辞很简略,故而自己也用最易懂的词汇:“你阿娘怎么了?生病了”
他摇摇头:“不知道。头发热,一直疼,还吐血……”
“那,没有人去医治她,给她吃药,照顾她?”
阿杞皱了皱眉,低下头沉默了许久,而后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低声问:“你问我这个,是会帮我救她吗?”
洛予念暗暗一惊,与沈佑迅速对视一眼,立刻点头:“我想帮你。但,也需要你帮我。”
“我,我能帮你?”阿杞眨眨眼,又立刻摇头,双手攥着拳,不自觉向后躲,“我不知道,我,我不敢,我阿娘是带我和妹妹逃走的,我不能带你去圣教!我会被他们丢下弥瓦渊的!”
“哦?你们为什么逃跑?”
“村子里的孩子,十岁之后必须要入圣教,养自己的蛊,每天才能得到吃的。可阿娘说,养蛊会早死,我阿爹养蛇和蚁,死了几年了,阿娘养蜂,好像也快要死了……她不想我和弟弟妹妹也早死,两年前,就带我们逃走,可毒物少的山,都在圣教附近,我们怕被发现,不敢靠近,很难吃饱……”
洛予念并不意外,南夷毒虫遍布,粮水短缺,不然,又怎会不断有人冒着生命危险,背井离乡逃来中原隐居。
“阿杞,这里是碧梧派,所有人都有高明的医术。”他一边说,一边伸手,阿杞一躲,他便停住,隔着一寸远,用灵力接触他,迅速找到重接的断骨处,提醒他,他那本要养上几个月的伤,已然愈合。
男孩愣了愣,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盯着他那只施法的手许久,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你的中原话,是跟谁学的?”洛予念趁热打铁。
“是个采药的中原人。我们逃出来没多久,妹妹便饿得快要死掉,是他给了我们吃的,告诉我们该往哪里躲。后来,我偶尔采一些药草跟他换吃的。也是他告诉我,中原有好多吃的,我就想过来看看……”
第82章 变通
看着屋子里阿杞主动帮童子们打扫的身影,沈佑叹了口气:“我们真要去帮他救阿娘啊?你信他?”
“信也不信。《血蛊术》中,对于养蛊有详尽的记载,高级的蛊虫舐咬主人不只为吸血,也为识别蛊主的味道,故,他们肤上定有大大小小,不易愈合的咬伤。那个阿杞身上却没有类似的痕迹,说明他尚不是蚺教人。既然他说,他们一家逃去了远离折雅雪山的地方,那我们一去便知真伪。”洛予念用力一扬手,将带信回沧€€的青鹞放飞,“走吧,先去拜见碧虚真人。”
*
洛予念照例带来掌门的问候,碧虚真人嗤之以鼻,没搭茬,只按部就班煮水烹茶,末了才阴阳怪气了一句:“真心记挂我好不好,怎么出关了这么久也不知来看一眼,当真金贵。”
话里有话的意味,洛予念与沈佑对视一眼,都没将这牢骚当真,安安静静等茶。
不想茶还没等到,竟等回了不久前才动身去南夷的方平意。
“师尊。”她抬手冲身后一挥,扑通扑通,三个鼻青脸肿的南夷人被丢进清风堂,冯琰、梁€€及其余两个七真弟子紧随其后,一行人对碧虚真人规规矩矩行了礼:“真人,我们在那地窖附近埋伏了四日,终于堵到蚺教人出现,押送他们回来的路上,恰巧遇上方师叔。他们似乎不懂中原话,方师叔便也跟着回来了,方便审问。”
碧虚真人一觑眼:“审吧。看着,该是骨头硬的。”
洛予念急忙起身跟上,提醒方平意道:“师姐,分开审。”
分叉的山洞漆黑一片,阴风阵阵,三名俘虏不见彼此,只隐约能听到时不时响起的,同伴的哀嚎声。方平意下针稳准狠,他们不会受伤,只会痛。
“嘶……”离开洞口时,沈佑不禁打了个寒颤,嘟哝道,“我刚刚还担心她会心软来着。”
“被委以重任前来中原养蛊的,定是对蚺教忠心耿耿之徒,对他们心软,便是对自己人残忍。”洛予念只庆幸,那些蛊卵已提前被发现销毁,否则一旦被他们得手,不知要殃及多少无辜。
重聚清风堂,已近日暮。
第一壶水沸,气氛有一丝紧张,碧虚真人却视而不见,不紧不慢浇入一排三才盖碗,衣袖一挥,几声脆响,盖子滑落。
经过三年前赤沼边那场乌龙,加上莞€€岭三天两头就会闹起些不起眼的风波,故此次各门各派也只道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未派遣有份量的弟子前来碧梧,除了沧€€玉沙和七真,仅剩距离最近的太华派来了个议事长老坐镇。
“师尊,那三人果然是硬茬,徒儿实在问不出,只得用药。”方平意此刻已换回道袍,挽起发髻,“三人口径一致。加上阿杞的证实,新蛊星,怕是确有其事。”
“那可不好说。”先开口的是七真派弟子,“若是圈套,他们定会提前串供啊,当不得真。”
冯琰皱了皱眉,提醒他们:“除了新蛊星,他们还供出另外一处藏蛊窝点,梁€€方才送信回来,消息无误,他们正着手销毁。先后两次,数以万计的蛊着实耗心劳力,若只是圈套,代价未免太惨重?”
“就算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又如何?”太华派陈长老端起茶托,掀盖子拨了拨水面的茶末,慢条斯理道,“那月孛铜铃,不是好好镇在沧€€吗,这次得到的可是千真万确的真品吧?南夷人招不出悬息,就算有蛊星又能如何?难不成,他们还有胆跋涉几千里,去攻沧€€,抢铃铛不成?
“说的就是,没有悬息,他们不过是来送死。”
“所以,我们便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沧€€,一味坐以待毙吗?”封怀€€搁下茶碗。
谁都没想到,第一个设身处地为沧€€着想的,竟是与他们斗得你死我活的玉沙。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腰间的佩剑上,灵剑紫薇如今终于找到了与它相称的主人,封怀€€手搭剑柄,食指轻敲,敲出一闪一闪的淡紫光华:“不入虎xue,焉得虎子。”
堂上一阵沉默,众人皆望向此间最德高望重的一派掌门碧虚真人。
提壶的间隙,她瞥了一眼洛予念:“沧€€怎么说?”
洛予念想了想,拱手道:“真人,众位。悬息之祸,已困扰中原数百年,累及几代人。之所以悬而未决,全因我们对南夷蚺教的未知。而如今,问题已迎刃而解,且眼下,蚺教失去圣器,并无悬息相助,正是根除他们的最好时机。”
“可洛熙川留下的那些都是十多年前的老古董了,早先不就有那个“尘蜂”出现吗,专封灵脉,明显就是针对我们修士的手段,我们又怎知这期间,妖人们没搞出什么更阴损的招数,冒然前去,可不是明智之举。”七真弟子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