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78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年下 HE 修真 破镜重圆 玄幻灵异

  喝多了,春昙揉了揉额心,垂下眼。

  他依稀记得,脚下这谨慎又胆小的男孩叫阿芒,正是眼前这位长老的小儿子,不过十五六岁。打两年多前他来到蚺教没多久,这个阿芒便被安排在对岸的女娲神殿做杂事,看似是多个人供蛊星呼来唤去,实则是监视他一举一动,做父亲的眼线,故而春昙对他说过的话,一只手便能数出来。

  众人哄笑间,他伸手扶了少年一把,轻声道:“再去帮我拿一只酒碗。”

  阿芒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忙爬起身又去启封了一坛新酒,倒了满满一大碗,恭恭敬敬捧来给他。

  春昙嗅了嗅,酒香里有一股不易察觉的草腥,他声色未动,缓缓仰颈饮尽,眼角瞄到笑容愈发意味深长的沐谢,心下便有了猜测。

  反正虚与委蛇本就辛苦,他正愁没法子脱身,便装作不胜酒力,顺水推舟被阿芒扶去茅屋的阁楼里,软绵绵倒在铺了厚干草的床上。

  少年紧闭屋门,却迟迟不敢下手,在床塌前来回踱步,许久才哆哆嗦嗦伸出手,半晌,却抖得连蛊星衣衫的绑带都解不开。

  春昙心下好笑,一个弹指放倒了他,足下一点,叶片似的悄然从窗子里飘出,趁夜色远去。

  沐谢并不知他实为男儿身,这迷药是下给姑娘的,因而他的身体并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只觉得脑袋飘忽,四肢发软,身体略感燥热。

  不想入静不过一盏茶,他身体大致恢复了,脑袋里却变本加厉,生出些幻觉,像小时候喝了阿娘熬的野菌汤一般。

  他眼前的世界渐渐扭曲、放大,他似乎变成了儿时的自己,骑着许久不见的呦呦漫山遍野地跑,春花几丈高,蚂蚁变得与小狗一般大,跑着跑着,小鹿猝不及防就立起一对前脚,将他猛得甩下后背,春昙磕到后脑,痛得人都麻了,半天没能动弹,懵了片刻才抱怨道:“呦呦你干嘛……”

  片刻后,他竟听到面前小鹿开口说了人话:“你不是有新欢了吗?”

  新欢?

  春昙愣了愣,躺在草丛里扭过头,不远处,一条翠蓝的蟒露出了獠牙。

  是浮生,是他十七岁生辰那人送他的宝贝,是他从盘在手掌里那么大,仔仔细细呵护到今日的灵宠。

  故而,它恃宠而骄,不分青红皂白便闪电般袭向呦呦洁白而修长的颈。

  不行,他猛得坐起身,眼前倏忽一黑,天旋地转间,呦呦猝然跪地,鹿角掉落,雪白毛发变作青丝。

  春昙用力眨了眨眼,鹿就成了人,变成他朝不敢思不敢暮想的他

  奇怪的是,洛予念并不像先前出现在梦中时那么冷淡,反而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春昙看呆了。

  仙君从来吝啬情绪,语气平平的,表情也淡淡的,所以,不论是欣喜或是落泪,紧张或发怒,每一种强烈的情绪,都显得异常珍贵。

  春昙痴迷地看他气到发红的眼,看他青筋浮起的颤抖的手臂,看他迟迟舍不得落下的巴掌,看他眼底那与怒火相矛盾的不忍与怜惜。

  褪下里三层外三层的道袍,舍弃仙气逼人的宝剑,粗布麻衣上身,裸露的四肢沾着草叶与灰尘,这一刻,他们彷佛不再是云泥之别,眼前人有返璞归真的真实感。灵风鼓起衣衫,腊梅的香气中,蝴蝶化作一场亮闪闪的大雪,春昙顺势抱住他衣摆下若隐若现的腰,皮肤粘贴皮肤的瞬间,他忽而涌上一股想哭的冲动,将头埋进那熟悉的,柔软而温暖的触感中。

  人的身体和铺着牦牛皮的冰冷石头床不一样,让人下陷,让人沉溺,他心跳过速,呼吸急促,头皮发麻。

  他想钻进去。

  “嘶……昙儿你……先松手……”那人竟试图推开他。

  可既然要推开他,又做什么唤他乳名?他任性地用额头摩他肩窝:“不要。”

  半晌,耳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有一只手在梳理他的头发:“为什么要缩骨?为什么要变成这幅样子……”

  春昙懵懵然抬头,嘀咕道:“嗯?你,不喜欢……”

  洛予念被他看得一呆,别过目光:“……不习惯。”

  “知道了。”

  话音一落,他怀里便响起咔啦咔啦的闷响。

  “你做什么!”洛予念低喝。

  “唔……”春昙的皮肤蓦地沁出一层细密的汗,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在他身上挣扎蠕动,炙热的吐息要将人化掉似的,洛予念的后背也跟着他冒了汗,头一次感受到了比莞€€岭更加湿热的春夜。

  据说,保持缩骨的时间越长,恢复的时候便越痛苦。

  短促而沉重的喘吸听得人心头一紧,洛予念半托着他不敢用力,轻声问:“疼么?”

  良久,春昙才放松下来,摇了摇头,彻底瘫在他怀里睡沉了。

  *

  春昙猛地撑开眼,山谷中寂静得可怕,看星斗方位,丑时刚过,失去意识不过一个时辰……

  修士就是这样,迷药散得快,梦醒得更快。

  他缓缓坐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怅然若失。

  上次梦到洛予念,似乎是很久以前了,梦里,那人没有生气,四目相对,对方只是礼节性地对他点点头,与他擦肩而过。春昙不甘心,冲上去抓住他的衣袖,他并不激烈反抗,只是拒人千里之外地轻声问他:“你还想骗我什么?”

  一句话,春昙便气喘吁吁地惊醒,日后再不敢想他,哪怕是梦里,也只敢远远看一看。

  所以这次的梦境如此真实,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迷药?亦或是两者都有?

  他甚至起了个荒唐的念头,不如再去跟沐谢讨一些来,偶尔吃上一口过过瘾……

  “那天我在依克山遇到的人,是你。”

  声音倏忽自山巅飘来。

  春昙一怔,仰起头,明月里嵌了个人影。

  那人指节上挂着条亮晃晃的银链,末端缀着颗满色满肉的南红,像一滴血。

  他抬手摸了摸额头,空空如也,那正是他的额饰。

  “……你何时来的南夷,做蛊星多久了?”洛予念居高临下,背光的脸看不到表情,声音风轻云淡,听不出一丝波澜。

  现实与梦中落差太大,春昙缓了缓神,匆匆收拢起失落的心情,若无其事飞身而上,也端出一副无所谓的口吻,伸手去拿额饰:“很久了。”

  洛予念微微一蹙眉,轻巧躲过,抬手将他胳膊一握,一拧:“很久是多久?”

  春昙用力一抽,没抽动。

  “为何要来南夷?”洛予念声色略带上一点冷峻,“你可知这里多凶险?”

  春昙觉得好笑,自己精通南夷话,熟知蚺教状况,且有劳罗从旁作保,还能比他一个中原修士只身潜入更凶险吗?

  “你也知道凶险?我若没有来,那你几日前便折在弥瓦渊了,哪得闲来这里审我?”

  “你!”洛予念嘴还是一样笨,一口气堵了半晌,末了重重一叹,翻过他的手,避开虎口,将银链子轻轻放进他掌心里去。

  一股明显的药味飘过来,春昙这才注意到,自己受伤的伤口都敷上了一层清凉的药膏,离奇的是他左手虎口竟真的多了一处咬伤,看尺寸,是浮生不会错。

  似乎还有哪里不对……他猛地低下头,骤然发觉原本合身的衣服居然短了一截,腰腹露出,肩袖也卡得紧€€€€他竟恢复了本来面貌!

  春昙有些不敢相信,所以方才那不是梦么?不是迷药之下的幻觉吗?他,真的睡在洛予念怀里?被……抱着?

  洛予念看上去并没有一样,只在手掌灵力浮起一层灵力,一颗蟒头乖巧地粘贴去,贪婪地闭上了眼,享受灵气的滋养。

  它还未破壳之时便熟悉这灵力,虽然迟钝了些,但终归是认出他来了,便得寸进尺缠上去。

  洛予念轻轻抚摸着它冰凉的鳞,目光扫过春昙的手臂:“它是灵宠,你没有练血蛊术。所以,这些伤是怎么回事?它为何咬你?”

  春昙忽而有些嫉妒那条笨蛇,下意识答道:“障眼法。”

  做戏总要做足,若蛊星都不练血蛊术,下头的人要如何信服。

  “障眼法。”洛予念直直看着他的眼,一字一顿地重复,“所以,你要骗谁?既然他们不信你,那你为何还要送上门来,给他们当这蛊星?”

  他怔了怔,倒也不是送上门来的……

第89章 是你不要我

  沧€€的夏不像莞€€岭那么湿黏,回望巍峨的仙山,他甚至觉得六月末的风有些凉。

  春昙站在竹筏最尾端,渡过落泉村前这条河,才算回到尘世。

  仙山走一遭,从叛徒之子到名士之后,从性命垂危到脱胎换骨,怎么算都不亏了。

  芦苇荡已经泛起白,筏子经过时他随手一拨,雪絮飘摇,竟让他幻视山上那棵白藤,继而想起那抹树下打坐的天水碧,他忙转开眼,默默蹲下看水中的鱼分心。

  先回芊眠谷,见一见琼儿和她师尊,好好跟她们请罪。傅真人宽宏,不会与他计较,至于琼儿,一碗鱼汤粉,不行就两碗,总能哄好。待娴姐姐寻到合心意的住处,定会来信告诉他,他便可以去走一走,看一看。

  然后呢?然后他该怎么办?

  人生改写,漫漫长路突如其来,如今的他,脑袋里能想到的“今后”,竟全与那人曾经的承诺有关。

  每日赖床被勤勉的仙君掀开被子,将沉甸甸的御龙塞到他怀里,督促他一日之计在于晨,与他一同练剑。

  那人看着他吃不下沧€€淡而无味的餐饭,干脆带他下山,挖空心思也找不到他喜欢的,吃下口还不忘大大方方承认:“不如你做的。”

  在亲昵的时刻,刻意叫他小师叔,他会羞愤,会分心,并明令禁止:“不准这么叫。”

  无意中撞到他与门派里其他人太亲近,不声不响生闷气,与他切磋时不慎下手太重,又心疼得叹气连连,非要他自己发觉:“……那我日后不与他们一起去听澜阁,也不教他们弹琴。”

  是他觉得沧€€太无趣,打着入世历练的幌子游山玩水,那人心知肚明却不戳穿,天涯,海角,只默默陪在他身边。

  可惜,这一切都会在那人服下解药后,彻彻底底沦为他一个人的幻想。

  春昙心不在焉与撑船人道谢,孤零零踏上回乡的路,不想才走不到一炷香,便在车铺门前的简陋茶棚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早些时候,白苏在他床边喂药时提起过,因着劳罗来中原这些年并未害过人性命,沧€€审过后,便也将他放了。

  劳罗生而魁梧,面相又凶,颈上带疤,还只剩了一条完整的胳臂,连押送货物的镖师们都不敢造次,将桌子挪得老远。

  春昙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走到他身边,劳罗立马脚一抬,蹬出桌下的条凳给他。

  小二拎着热水壶,硬着头皮站到他身边:“这位客官,粗茶,三,三个铜板……”

  他从钱袋里摸出一把铜钱,直接搁到对方掌心里,安抚似地勾了勾嘴角,示意他不要紧张。

  小二懵了片刻,傻笑着点头哈腰:“多谢仙君,多谢仙君。”

  春昙听到这称谓一愣,半晌才意识到“仙君”是自己,无奈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油纸包丢到劳罗面前。

  劳罗伸手拆纸包,闻到枣泥荷花酥的香气眼前一亮,左右开弓,一个丢进自己嘴里,另一个递给他:“你怎知我没付账?”

  “不知。你坐这里赶客,多的一杯是赔给店家的。”他摇摇头,没接。

  “唔,好吃的,不算特别甜。”这么多年,这南夷人的口味早变了,与中原人无异,对点心至高的评价便是不甜。

  春昙叹了口气,当然好吃,这可是他在落泉村排了小半个时辰才买到。除了这个,还点了碗面,当日出水的海虾煸出虾油熬的汤头,味道很是鲜美,洛予念先前提过,说事情了结,会带他下山来尝。

  上菜前,他明明很期待的,可东西吃到嘴里,忽就觉得索然无味。

  “好吃就都吃了吧。”他推开那只手,捧起没什么味道的粗茶,啜了一口。

  劳罗边吃边饶有兴致地看了他片刻:“你这么舍不得他,干嘛不留下?”

  春昙手上一顿,将茶杯放回桌上,若无其事答:“……他闭关了。”

  “那你可以跟他一起啊,原本不就是在双修吗。在那个什么岛,刚好也见不到他们那个讨人嫌的掌门。”

68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