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83章
作者:蜜月
洛予念记得,这千足鬼留下的皆是母虫,若身体破溃,则会在濒死之际产下大量幼虫。
故而,他摊开掌心,抽符引火,将那几只蛊统统困在掌中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中,直至灰飞烟灭。
几乎同时,躺在地上的人纷纷睁开了眼。
直至此刻,面对同伴的起死回生,人群的气氛才有所松动,方才颂唱送葬经的几个老人更是纷纷跪拜他们。几个孩子不顾父母家人阻拦,冲到洛予念面前,看着他完好的掌心,仰头,小心翼翼问了他什么。
“他们问,你是来帮助蛊星的神仙吗。”方平意没有抬头,喂下解毒药后,手指点在方才苏醒的伤患头顶继续治疗。
洛予念略一思忖,如此阴毒的蛊断不可能是春昙和劳罗放的,他们不会对无辜之人下手。这恰好印证了春昙先前的猜测,两相争斗,蚺教果然用平民做挡箭牌,那春昙现在必定是被威胁了。
“方师姐,你问问他们,蚺教手上是不是有人质,他们将春……蛊星带到何处了,他有没有受伤?”
方平意问完,人群一番更激烈的骚动,她扶着的那个女人甚至在她手中抽搐起来,嘴唇翕动,试图发出声音,可惜她尚未恢复,只猛地吐出一口血。
有人看不过,替她开口:“大巫带走了她们的孩子,她们冲上去抢人,结果被那些人下了千足鬼……”那人似乎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蚺教竟真的会对自己人下手,“若无蛊星庇护,那些孩子定是活不成……”
“他们被带去哪里了?”方平意问。
“大巫说,蛊星串通了中原人,现在要趁他们杀过来之前,去弥瓦……”
等不及她说完,银竹随洛予念拂袖出鞘。
既已撕破脸,他便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朝依克山的方向飞去。
蚺教人脚程再快,在山林间,也无法与御剑相比。那些人出发不过半个时辰,若顺利,他必定能在途中就将人截住!
*
春昙看着眼前宽阔的地下信道暗暗心惊。
他来南夷已有两年半,其中大半的时光是在这石头搭建的女娲神殿消磨,竟始终不知,神殿的地下有这样一条幽长的暗道。一人多高,一丈多宽,地面微微倾斜向下,用方正的灰岩砌得平整,墙壁爬满发光苔藓,幽蓝如鬼火,一眼望不到头。
这样浩大的工程,哪怕是在中原,身强体壮的凡人们拿上趁手的工具,少说也要修个三年五载,在南夷,就更加无法想像了。
纳普的亲信招来一群春昙再熟悉不过的赤铜蟒,每条都咬住一架青竹板车的缰绳,随着蛊师的号令,拖着满员的竹车飞速前进,一架接一架,眨眼间便消失在春昙的视线中。
春昙不敢轻举妄动,一是纳普身边的几个孩子脖颈上都缠着剧毒的金瞳蛇,若是被咬,须得靠药修们的本事救人,可方平意他们现在大抵还在赶来折雅腹地的路上。二是,他方才为保全这些孩子,自愿吸入了蜂蛊,虽说他先前在激斗中提前服下解药,可眼下灵田还未全开,若一击不致命,难保他们不会玉石俱焚,他没有把握救下所有孩子……他们其中最小的一个,才刚会爬,今天一早第一个被他在眉间点了个红点,如今在纳普怀里哭得已经嘴唇发紫。
“大巫,既然要去弥瓦渊,这些孩子带着不是只会碍手碍脚么。”春昙试着与他交涉。
大巫却没有理会,只在徒儿的搀扶下,颤颤巍巍上了一辆竹车,而后,他示意春昙与他同乘,纳普则带着几个孩子坐另外一架,跟在他们身后,密切注视他们的动静。
蛇行声回荡在湿漉漉的甬道内,大巫看着他,笑了:“你的眼睛跟你阿娘真像。”他顿了顿,稍稍闭了片刻眼,“性子倒不像,你比她有城府,她当年,要单纯的多。”
春昙忍不住嗤笑一声:“我阿娘自小被你们欺骗,打打杀杀长大,不读书不明理,与其说是单纯,不如说是愚昧。大巫,您分明学识渊博,却不愿其他人受到教化,无非是怕大家能分辨是非,便不受你控制了,对吧。”
“他们不必受教化,听从神的指意便足够。懂得太多难免生出异心……女娲娘娘在上,待我们重回中原……”
春昙一愣:“重回?”
大巫抬起浑浊的眼,似乎想透过洞顶望到天上去:“春昙,我们才是神正统的传人。”
春昙心下好笑:“何为正统?往前追溯个两千年,天底下哪一个不是女娲娘娘抟出来的?”
“你说的没错,他们,都是女娲抟土,又赋予灵智的人。可我们不一样,我们一族,是神农与听€€结合诞下的血脉传人,原本,我们才是这天下的主人,可千年前,却因我族战神蚩尤败北,被赶到这蛮荒之地……”
此类上古神话,春昙在露州城的戏台不知看过多少版本,他原本以为大巫只不过是用这些无稽之谈控制那些未开蒙的南夷人,不想,这人竟打心底里对此深信不疑?
“好在,当年的战神濒死之际,被巫们留下了一缕不甘的执念,就封印在弥瓦渊下。待拥有神农一族神力之人转生,便能召唤他,让它带领族人们重新杀回故乡,不必再做这化外蛮夷。”他收回远眺向虚空的目光,再次看向春昙,“神农大帝百毒不侵,这便是查找他神力转世的标志。你阿娘便是,至于你是不是,这几百年间未有蛊星产下后人的先例,我只能当你也是,毕竟,你的确召唤出了悬息,甚至还活了下来。”
……春昙皱眉,这些无从考证的故事被大巫讲的有理有据,也难怪那么多人笃信,连他自己都动摇了,且他一直有一事不解,便是被洛予念洗髓伐经之后,他居然依旧不畏毒……
哗啦一声,赤铜蟒入水,春昙回过神,身体猛一沉浮,发觉竹车直接被拖入了一处湍急伏流。
南夷的山与中原不同,许多山腹内都有天然形成的溶洞,有深有浅。故而他父母所绘制的舆图上,几乎将所有能连通到依克山附近的地下溶洞与伏流都标注了记号,却不曾想,大巫竟在这些年间,开始人为挖掘信道。
他恍悟,从折雅腹地到依克山,翻山越岭本要数日的脚程,纳普却能来去自如,他原以为是这人练就了类似于驭游云般能飞檐走壁的轻功,谁知真相竟是地下有捷径!
赤铜蟒时走时游,不过半个多时辰,他们像一群老鼠,光都不必见便潜入依克山范围。纳普在他身后吹了一记口哨,立时有声音回应他。
这下糟了。
前方不远就是近千蛊师们驻扎的村落,春昙手心冒了一层汗,他万万没想到,大巫居然备下了这样出其不意的后路,他一边装作心不在焉地走,一边回忆他昨夜与洛予念合计过的事……
“没有悬息,蚺教与仙门的力量悬殊,我们也许并不必等其他门派的支持。”洛予念道。
“他们唯一的机会是撤入依克山腹。”春昙提醒他,“到时,若是你们跟进去,他们便会利用地形和毒蛊陷阱分散和偷袭,消耗你们的力量。且身处复杂的山xue甬道,稍不注意便会有所误伤,修士们的实力会大打折扣。可,若你们不进去,那他们便会第一时间利用地下伏流逃走。地底的水路四通八达,一旦被他们逃了,再找便难了。其他人罢了,大巫遁逃,那必定会想法子东山再起。”
“所以,关键在于切段依克山与折雅腹地之间的联系,趁他们毫无防备,撤进依克山之前便控制他们。”洛予念想了想,“既然主力驻扎在依克山,那让傅真人带上玉沙的剑阵前去便好。”
眼下,这些看似万无一失的计画已尽数作废,劳罗也被关押在神殿牢房……若实在无计可施,他至少也得想法子将血阵毁去。
第95章 不要忘了我
怪了。
洛予念御剑从布桑湖往依克山飞,时而落入山谷,巡查,却始终没有发现人群经过。
这不合理,他御剑,怎会追不上靠双脚翻山的人?除非,蚺教的人有其他方式到达依克山,连春昙都不知道的方式。
他别无他法,落入低空缓飞,将灵识外放到极限,一座一座扫过脚下山峦。
蓦地,一股熟悉的,细微的灵力被他捕捉到,他一个俯冲,落入林间,远远就看到先天八卦在树枝间明明灭灭,无规律地闪动。
他一惊,急忙冲过去,不想那光竟倏忽消失了,半晌都没动静。
洛予念仰头,略一思索,试着叫了一句:“浮生?”
繁茂的枝叶抖了抖,片刻,叶片后谨慎地探出半个蓝脑袋,蛇瞳缓缓转向他。
浮生是灵宠,开了灵智,与那些只会服从于蛊主的蟒蛇是不同的。它立即就认出了眼前的人,急切地吐了吐信,转身便顺着树干往上爬。洛予念足下一点跃上树,跟着它的指引找到了不过拳头大的,极为隐蔽的树洞。
蛇尾伸进去一戳,先天八卦倏就弹出来,可它修为实在太浅,维持不了平稳的灵力,故而执明境在它尾下犹如风中灯豆,闪闪烁烁。
“好孩子……”洛予念摸了摸它的头,伸手取下执明境,紧紧握进掌心。
若没猜错,蚺教的人应当是以孩子们的性命为威胁,卸下了春昙所有武装。
事情既已败露,他们非但不杀他,反而冒险将他带在身边,说明春昙在他们眼中依旧有利用价值……蛊星的价值无非是召唤悬息,所以大巫依旧不知月孛是假,蛊星是假!春昙没有着急说出真相,他还在为他们拖延时间……
“浮生,你……”正当洛予念拿不准要不要带它,小蟒嗖得一下子窜成一道虚影,刹那间蛇尾缠住了他的脖颈,蛇口大张,獠牙已经粘贴他持剑的手。
洛予念一怔,这小东西似乎在向他证明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可不要后悔。”
说罢,他腾空而起,银竹亮如流星,滑过天际,落向依克山。
*
依克山前,蛊师们整装严阵以待,他们中大多数人还很年轻,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流血与厮杀,只知在驻地勤加修炼血蛊术,便能为家人换来充足的食物,此刻,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遭遇真正的敌人,还是传说中的修士,年轻人们跃跃欲试,交头接耳:“你的蛊都带齐了吗?”
“洞里有一些,身上也有。”
有人诧异:“不过,那几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啊?还有不会走路的,为什么要带上他们?”
“不知道啊,有个长得好像我堂弟。”
“你看他们脖子上都有金瞳……那不是大巫的……”
纳普不禁皱眉,往那处狠狠一瞥,窃窃私语的人立时闭了嘴,再不敢多言。
“出发吧,若有人胆敢闯入,我们尽可叫他们有进无出,有去无回。”
“是!”
年轻的蛊师们被分编成十几人一队,熟稔地散开,自不同洞口进入山腹。
春昙与大巫身边只留下二十几人,均是与纳普差不多年纪的亲信,是曾跟随蚺教征战过的精锐,虽体魄虽已不比当年,还有人身带残疾,但个顶个是用蛊的好手。
与方才那些年轻人不同,这些人面色凝重看着纳普,其中最年长的几个曾经为追寻月孛与黛初去过中原,他们亲眼见识过洛熙川的本事,万幸从御龙剑下捡了条命回去,所以从方才听到修士来袭的消息便牙关紧咬。
纳普并没有废话安抚他们,只将那最小的人质用麻布兜绑到胸前。
“走吧。”
大巫甫一发话,再没人敢提出异议,鱼贯入洞口。
山腹内的道路时而狭窄时而崎岖,他的徒儿立时绕至他身前,背对他单膝跪地,他一把老骨头似乎没剩多少斤两,轻而易举便被背起。
黑暗中,四周传来的嘁嘁喳喳的人声,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勾回盘曲的无数条甬道中,蛊师们正紧锣密鼓布下天罗地网,殊不知,都是白费工夫。石壁上,洛予念留下的灵力标记在暗道中闪着光,一横一竖交错,横短竖长,像一把剑,指向正确的方向。
春昙曾暗中摸来依克山许多次,这山群着实在复杂,光是入口就不下百处,死路、陷阱遍布,每当他试图探索一条新的道路,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他甚至还在途中见到过不少属于中原修士的物品,诸如碎裂的玉镯,药葫芦的塞子,玉佩的丝穗,扇面腐烂只剩下扇骨的摺扇。那扇骨上篆刻的名字灵力甚至还没有散干净,人名他见过,就在沧€€的听澜阁,算起辈分来,该是清€€真人的师叔祖。
若不是他爹娘留下了舆图,他怕是三年五载都摸不到弥瓦渊所在,阿念他们也一样,兴许还会步前人后尘,被耗死在这暗无天日的洞底,尸骨无存。
“大巫!”
不多时,他们便穿过层层机关到达暗河的上层,大巫与蛊星降临,驻守的人猝不及防跪了一地。
“若我出不来,日后,他便是大巫。”大巫指了指自己的徒儿,众人皆惊,纳普更是红了眼眶。
唯独那未来的大巫,旁观者一般平静,心无杂念地扶着大巫,替他整理方才弄乱的长袍。
火光中,春昙默默回望,不久前,就是在这条路尽头的转角,他撞上了独自潜入的洛予念,当水底的召唤阵亮起,照亮那张脸的时候,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
好像不论何时,只要他想,只要他需要,那人总会出现,默默陪伴到舍命相互。
可是这一次,他希望洛予念能慢一点,能等到傅子隽,等到他沧€€的同门们赶到,不要再冒冒失失一个人冲进来。
“你们留在这,守好。我陪大巫和蛊星下去。”纳普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个人,最终也没有道一句别,转身便走下幽深晦暗的阶梯。
石阶尽头是一面厚重的石壁,壁上毒藓遍布,大巫掏了一把粉末撒上去,毒藓瞬间腐烂成汁液,从石砖缝隙里流下去,露出了一副怪异的壁画。
隐约看出是个牛角人面蛇身、背生双翅的怪物,左二右三,他足足生了五条臂膀,五只手里分别持戈、殳、戟、矛与箭矢,竟与中原各处供奉蚩尤的石窟壁画如出一辙,春昙不禁愣住。
大巫的徒儿从腰间解下自己奇形怪状的无格匕首,走上前,严丝合缝将其嵌入壁刻中那只矛的矛尖处,向下猛力一按,地面一阵颤动,轰隆巨响声中,沉重的石门开始上升,腥臭气登时扑面而来,暗河在鬼哭中缓缓出现在他们眼前。
门前拴着一条木舟,摆渡不过一盏茶,他们便被送到了血阵旁,纳普将缆绳系在洞口突出的石笋上,木舟便停在原地,浮浮沉沉。
大巫抓着绳子,踩在纳普的肩,费力地爬进血阵所在的平整洞窟,在阵前虔诚的三跪九叩后,他慢吞吞爬起身,脱下常年穿着的黑色长袍,露出瘦骨嶙峋的四肢,常年不见光,苍白皴皱的皮肤上刺青的颜色依旧鲜艳。他将月孛提在手中,口中唱诵着春昙听不懂的咒文,颤颤巍巍原地起舞,浑身沉甸甸的白银和黄铜坠饰丁零当啷响成一片,好似在回应这洞中如嚎哭的阴风。
不过几步,他便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壁,转过头看着春昙,身后的纳普一推,春昙不得不跃进洞中。
大巫蹒跚着靠近他,随意在他手臂上找到一处伤口,用脏灰白的指甲猛一按,鲜血便顺着手腕、五指徐徐流下,落到铃身上,走过凹凸不平的符文。
殷红色缓缓渗进去,整颗铃铛都散发出一层暗红的光。
“开始吧。”大巫精疲力尽地笑了笑,“唤醒它,就像之前你做的那样。你的心意足够诚恳,足够迫切,它便会回应你,成为你的……”他话音未落,那铃铛的光竟倏忽消失了。
“成为我万劫不复的无间之境?”春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血依旧在流,可却顺着曼陀罗花瓣的五个尖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大巫愣了愣,这不可能,在这里,这么近,不论你愿不愿,月孛都会与血阵产生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