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82章
作者:蜜月
“昨夜,蛊星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纳普开门见山。
春昙没着急答他,只不冷不热地笑笑,端着蛊星的架子慢吞吞行至船尾竹棚下,往船舷一坐,双腿垂入湖中,清凉湖水没过他的小腿,他提了一会水才漫不经心答:“哪里都没去,待在檀龙族长家中。怎么?”
“可我派来暗中保护您的人,竟全体在昨夜凭空消失了,蛊星可有头绪?”
“保护我?”他吃惊反问,“这里又没有人要害我,纳普长老为何要派人暗中行事?”
“那自然是为了不要惊扰百姓,有备无患。”纳普滴水不漏。
春昙耸耸肩,不以为然:“长老远虑。可此事我从头至尾都被你蒙在鼓里,自然不知他们的去向。何况,昨夜我与沐谢长老的小儿子同宿。”他夸张地伸了个长长地懒腰,有意无意歪过头,让长发落到一边去,露出脖颈上显眼的吻痕,“不信,你去问问他昨晚做了什么?”
纳普被他一句话堵得面皮青一阵白一阵,随后压低声音,彷佛在怒他不知廉耻:“就算那小子再蠢,也不会分不出男女。”
“哦?分得出又如何,谁说男人只能跟女人滚到一处?”春昙故意激他。
不想对方竟没受挑唆,只深吸一口气便冷静下来,嘴角一提,勾出个冷笑。
“那,这个东西,蛊星可认得?”他往€€囊里一掏,指头上勾了个麻布药包出来。
春昙一瞥,心里咯噔一下。
那看上去是个再常见不过的草药包,南夷几乎人手一只,里头缝薄荷、菖蒲和芸香,用以防止蚊虫叮咬。可他手里这只却整洁过了头,一看便是新做的,但这不是重点,它最大破绽出在缝线,南夷人不懂养蚕,多数人用苎麻纺线,宽裕些的用棉线,可那针脚光泽细腻,分明是蚕丝绣线!
定是昨夜没有收拾干净……
春昙眼角一瞥被请上另一条船的劳罗,从中原回来的挂名长老大有一副破罐破摔的意思,大喇喇坐在大巫面前,对此处的审问漠不关心,低着头,专心致志擦那原本就亮到刺眼的刀。
春昙便也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仰头问纳普:“不认得,是谁的?”
“不认得?这就怪了。”木舟跟着纳普踱步的频率轻轻摇晃着,他从船的另一头走到春昙面前,蹲下来,一伸胳膊将那麻布药包对着阳光晃了晃,“那几个保护你的人昨夜传信回来,说跟着你去了附近的山谷,你正暗中与人会面。之后,他们便失联了,方才去找他们的人回来,给我了我这个。”
嗤啦!猝不及防,纳普忽然一把撕开了那麻布外皮,抖落一层雪白的棉花,藏在里头那精雕细刻的白玉香囊在他眼前左右摆荡,腊梅与雪松的香气扑鼻而来,春昙随即呆住了。
“这是白玉,中原的东西,没错吧,蛊星?”他冷笑一声,“两年多来,我们没从你嘴里得到一句有用的消息,每每大巫提及召唤悬息,杀入中原之事,你总是以时机不对百般推脱。前脚,我部署在中原的蛊仓被毁,后脚,你便趁夜与中原人接头!什么蛊星,分明就是奸细!你骗的我们好惨!”
春昙耳边嗡嗡作响,纳普说了什么,他听得断断续续,只下意识伸手去抓那白玉香囊,却被一把躲开。
纳普咬牙切齿:“我早说了,你来历不明,目的可疑,可大巫偏不信!如今,你还有何可狡辩!”
他的确没有什么要狡辩。
“给我。”他极力抑制住浑身的颤抖。
纳普却偏偏不如他的意,用力捏着那白玉香囊,指节发白,似乎要将它捏碎一般。
春昙呼吸一滞,当即扑上去与其扭打,两人重重撞到一侧船舷,木舟剧烈摇晃起来,可他却顾不得,拚命抓那人高高举起的手,银遮面与身上饰物噼里啪啦掉了一船,头发被扯乱,什么神明的端庄与矜贵都被他抛诸脑后,他眼里只有那一样东西:“还给我!”
阵阵惊呼中,木舟侧翻,他们双双落水。
纳普被他紧紧钳住,挣脱未果,情急之下一把掷出香囊,白玉份量沉重,在水中缓缓下坠,春昙一分神,被他一刀划开了手臂,登时血流如注,染红了周遭的湖水。
可他却没空理会,四肢奋力划水向下潜游,而后稳稳接住香囊。
甚至等不及浮出水面,他睁大双眼,将那香囊捧到眼前,微微泛蓝的水中,他清楚地捕捉到那颗纯白的药丸。
是红玉蟮的解药€€€€依旧完好无损。
洛予念竟没有服下它。
……情蛊……到现在还没有解开?可是,为什么?还是说,蛊虫对他不起作用?又或者,那蛊根本没能成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颗解药,巴不得现在就将那人拖到眼前来问个清楚,曾经的情深义重,舍命相互,究竟与情蛊有没有关系?若有,洛予念明知自己被骗,为何到今日还不愿解蛊?若没有……那当初,又为何要推开他?
回想昨夜,前夜,那人种种离奇的,咄咄逼人行为忽然全都有了解释,一阵难忍的心悸袭来,欣喜,疑惑,恼火,心疼,委屈,思绪乱成一团,在他脑袋里横冲直撞,撞得他晕头转向。
直到小腿蓦地传来一痛刺痛,他才骤然回神,不知不觉间,他已被水蛇群团团围住。
蓦地,一道碧蓝闪光从眼前滑过,浮生一口咬在那袭击他的水蛇七寸,谁知那水蛇咽了气也不松口,生生扯下他的一块肉。
浓重的血腥味让畜生们凶相毕露。他仰头,透过清澈的湖水看到一条条木舟正在纳普的笛声中向此处调转船头,渐渐聚拢,劳罗的刀深深刺入护卫的胸膛,大巫面色灰败地跪在船边,失望似乎让他瞬间苍老了许多。
……真是计画赶不上变化。
春昙一手按住胸前的执明境,闭上双眸。
轰隆!
从未见过海的南夷人第一次知道,原来惊涛骇浪的声音竟堪比雷鸣。
一瞬间,水面破开,春昙从数丈高的浪尖现身。
蛊师笛声四起,铺天盖地的蜂与飞蚁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几乎无处可躲。
“蛊星!!”孩子们的叫声,哭声穿破虫鸣。
春昙深吸一口气,一手捏决,一手摊开:“……御龙。”
雪山脚下,女娲神殿,一道蓝芒刺破天际,横穿宽广的布桑湖呼啸而来,冰凉的剑柄落到主人手中,登时光芒更胜,不可逼视。
春昙屏息凝神,仓啷一声,灵剑出鞘,绕他周身三圈后直冲云际,悠长龙吟响彻天地。
阴云刹那间汇聚,笼罩了整片腹地,看不见的漩涡在他周身缓缓形成,蛊群被拧成一股黑压压的旋风。
“清风鉴水。”他低声吟诵。
雷云之上,御龙缓缓下落,回到他的掌握。
灵剑反持,他飞身旋转,剑光滑过一圈,旋风轰然崩散,蛊群的嗡鸣声瞬间消失,他收剑回窍的刹那,天地间白光一闪,咔嚓几声落雷,带来一场蒙蒙细雨。
孩子们惊呆了,好似忘记了他正与自己的教众拚命,纷纷惊喜叫嚷到:“蛊星会下雨!阿娘,蛊星会下雨!”
雨是无根水,纯净,甘甜,浇在两岸的田地里,散发出一股湿漉漉的泥土味,彷佛下一刻,他们才播下的种子就要萌芽,破土而出。
骨哨此起彼伏,他踏着湖面被他劈成碎片的残木而走,起落间,剑影舞动,血肉与蛊虫齐飞,有人倒下,有人弃船入水,春昙往腰间摸,来不及细看,往口中一连丢了七八颗药,免得被他们封了灵田,或是中毒被麻痹。
大巫在徒儿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指向岸边,纳普的亲信们便齐齐入水,充当划桨,推着木舟飞速往岸边游,春昙一剑劈向那小舟,不想那处水畔竟站着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正为他呐喊助威,眼见要被€€厉的剑气波及,春昙不得不疾追而去,一把抱起他们,不慎被剑气扫到,扑倒在地。
等候已久的蟒蛇伺机窜出,他不敢躲,只把孩子们紧紧护在怀里,登时后腰与小腿刺痛连城一片。
“你们快跑!跑远些!”
不想,他话音未落,竟有人抓住了他的弱点一般,爬上岸的蛊师们纷纷将手伸向了懵懂的孩子们。
*
“……糟了。”洛予念心里猛一跳,转身便走。
几人纷纷跟上,沈佑莫名其妙:“怎么了?小师叔你去哪里!”
“他出事了!”
“春昙么?”封怀€€紧跟在他身边,“你怎么知道?”
“方才那龙吟是御龙出窍的声音!”
“什么龙吟?哪里有龙吟?”沈佑将阿杞夹在胳膊肘里,气喘吁吁追着。
距离太远,那声音传过来已很是微弱,可御龙的剑鸣独一无二,他断然不会听错!不到万不得已,春昙是不会轻举妄动的,定是他已经暴露……
洛予念足下几乎生出火来,其他人早被他远远甩在后头,树木花草在他的视线里变成虚影,可他依旧觉得山路难行,慢,实在太慢了!方才他与方平意花了近半个时辰才走到这里,春昙独自陷身敌营,半个时辰,足以发生任何事……
“洛师弟!”蓦地,他身后传来破风之声,一道阴影停在他身前,他仰起头,看到半空御剑的方平意,“既然都暴露了,就御剑吧!”
洛予念这才发觉沈佑与封怀€€都不见了踪影。
“方才开阵取剑,我们知会了傅真人,她说随后便到,直取依克山,但还需沈佑带路。怀€€在等玉沙的剑阵。你我只需策应春昙,让他能全身而退便可!”方平意冲他朗朗一笑,“别慌,他定然不会有事。御龙在手,说不准,他已经在大杀四方了呢!”
洛予念定了定神。
是啊,如今的春昙不一样了。
还有那么多人仰仗他的庇护,他还有责任在肩,定不会胡来。
洛予念凝神闭目,迅速捏出一串手诀。
召唤阵开启,他听到对面隐隐传来白苏的声音:“小师叔,我师尊也去了,你们万事小心!”
他伸手入阵,握住银竹,长剑被缓缓抽出,他抚过剑身,银竹€€空而起。
第94章 失算
布桑湖一片狼藉。
水面密密麻麻浮着一层蛊虫尸体,穿插着大量木船碎片,碎片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有人在打捞蛊尸清理水面,更多人围在岸边跪拜,失声痛哭,老人们口中念念有词,在吟唱着什么,方平意一惊:“是南夷的送葬经!”
两人即刻落下去,佩剑铮铮回鞘。
“蛊星呢!”洛予念用蹩脚的南夷话喊道,这些日子他别的没学会,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个词。
围在地上的人骇然,经也不诵了,警惕地盯着他们手中长剑。
洛予念二人向前进一步,他们便随之退一步,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很快便撤出一片空地,只留下几个不省人事的伤患躺在原处,身上盖着鲜艳的被单。
受伤者皆为女子,方平意走上前探鼻息,几乎是有出气没进气,嘴边深褐色的血痕已干涸,眼球翻转,眼白全露,唇色灰白,任谁看,都是一副将死之相。
药修瞳仁皱缩,猛地一拂袖将几人被单一掀。
洛予念登时浑身一阵恶寒,她们露出的腿脚与手指均生出密密麻麻的褐色脓疱,且还在缓缓向上蔓延。
“这是……”方平意大惊失色,抬头冲那些人急切高喊,“她们中毒多久了!”
“方师姐。”洛予念提醒她道,“他们听不懂中原话。”
她这才回过神来,拧着眉毛又问一次,语气近乎气急败坏。
可依旧没人敢答她,众人防备地躲避他们的目光,许久才有个先前与她打过交道的阿婆开口道:“她们要死了,不要碰,不然你也会变成这样。”
“啧。”方平意全然不顾她的劝阻,迅速摸出药瓶,将几颗深紫色药丸尽数倒进掌心。
那是吊命的灵丹,不说能起死回生,但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就足以从阎王手里将人抢回一时半刻,由碧虚真人亲自炼制,药材无不稀罕难得,一颗便要耗费她数月光景,碧梧派统共也就这么多,可方平意却没有一丝犹豫,挨张嘴巴捏开,用灵力将药送进她们已在发出嘶嘶弥留微鸣的喉咙里。
不过眨眼,喉鸣声立竿见影变小,几人原本微弱到要断绝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洛予念这才注意到,她们颈上竟都有一处长条状隆起,在皮下缓慢地蠕动着向上,几乎要将表面的皮肤顶破!
“……千足鬼。”他在《血蛊术》里读到过,此种蜈蚣以龙葵种与滴水观音为食,一对口器尖利如刃,咬破皮肤后会迅速钻入皮下游走,如若中蛊,只需一炷香,毒性便会蔓延全身,一身浓汁都会成为剧毒,不出一个时辰,大罗金仙也救不回。
方平意单膝跪地掀起裙摆,解下绑在大腿上的下拉条。
羊皮针卷自动摊开来,她手一挥,几排银针便齐齐飞出,随她两次挥手,纷纷刺入病患周身的大xue,而后,手起刀落,蛊虫被灵力从她下刀的新伤口中被驱赶而出。
“杀。”方平意言简意赅,头也不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