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影 罪影 第106章

作者:京久 标签: 推理悬疑

  妇女和邱宗傅一样大,都是年逾半百的人, 她穿着身体面的羽绒服,半白的头发焗成了黑色, 梳得一丝不苟,紧紧贴在头皮,左手还戴着只金手镯, 差点闪瞎林安的眼。

  不过她手上的厚茧刀疤、以及拎着的打折菜暴露了她曾是个穷苦农民的事实,通身的气质也和这高档小区不搭, 正值下班时分,来来往往的都市白领高管更把她衬得像个搞清洁的大娘,很显然,她还没学会如何做一个阔太。

  她住的房子倒是大, 三室两卫, 功能区分布合理,单是入户花园和观景阳台的面积就抵得上一套普通的小一室。

  妇女手足无措地把人迎进门, 说了句“不用换鞋”后便着急去收拾屋里的杂物。

  林安看这房子的装修,不换鞋都不好意思进:“没事,弯个腰的事, 不麻烦。”

  他打开玄关处的鞋柜,红的蓝的塑料袋霎时爆了一地, 上年纪的人大部分都有收集塑料袋的习惯, 林安没在意, 一个个捡起来,眼睛却在往鞋柜深处瞥,果不其然,发现了一双男士皮鞋。

  “阿姨平时就一个人住这么大个房子?”林安站起身,手里团着塑料袋,闲聊似的开了口。

  “啊~”妇女看清林安拿着的塑料袋,知道他打开了鞋柜,不但没责备他的无礼行为,反倒紧张起来,局促地搓着手,“儿子有时候会回来,大概半年回来一次。”

  完美解释了男士皮鞋的存在。但家里的生活痕迹不是轻易能抹掉的,林安一行人来得突然,妇女没准备,那套紫砂茶具也没来得及收,大刺刺地摆在茶几上,茶盘旁还放着两只被盘得油光水亮的铁核桃。

  ——这是中年老男人的乐趣。

  妇女顺着林安视线看过去,也看见了茶盘和铁核桃,一时不知所措,直把脸埋进羊毛衫的高领里。

  “那您儿子就是一年回家两次,也不算频繁——阿姨您别紧张,刚就跟您说了咱们是公安局的,找您是想了解点情况,别站着,咱们坐着说。”

  林安向妇女展示了工作证,又跟回自己家似的,邀着妇女去沙发坐下,就坐在茶盘对面。

  妇女的头埋得更低了,甚至把食指的冻疮抠破了。

  “您离婚有十几年了吧?”林安问。

  妇女弱弱地“嗯”了一声,浑身僵得像座冰雕。

  林安视而不见,悠闲地与她拉家常:“您儿子不常回国,您又一个人,没想过找个老伴?”

  “没有,”妇女说了实话,说完反应过来没对,慌乱地看向茶几上的茶盘,试图解释,“我……”

  “我懂了,”林安打断她,做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您是离婚没离家,您前夫平时会回来对吗?东西都留着呢。”

  妇女出生农村,祖上三代全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古板、老旧、朴素已经刻进了她骨子里,即使被接到城里有些年头了,却仍没学会怎样坦然自若地和城里人打交道,就连买菜也选择去鱼龙混杂的菜市场,从未进过大型商场。

  她一听林安的话,本能地哆嗦一下,哽哽咽咽没说出一句完整话。

  林安又问:“您和您前夫怎么认识的?”

  妇女的脑子已经当机,小声答道:“媒人介……介绍的。”

  林安:“怎么会离婚呢?感情不好?”

  这题超纲了,老一辈人的婚姻少有感情,大多是到年纪了,经七大姑八大姨村里人介绍,找个年纪相当的对象凑合过日子,孩子一生,这辈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只要自家那口子不家.暴,那就还能凑合下去,至于对方在外头干了啥,也不重要了,反正不懂。

  妇女沉默了,她答不上来。

  林安不为难她,转了话题:“儿子还在上学?在哪儿上呢?”

  “上,”好不容易有个能回答的问题,妇女松了口气,小声说,“在加什么大,老远了。”

  “怎么想到要把儿子送出国?”

  孩子是母亲永恒的话题,妇女放松了警惕,也打开了话匣子:“从小学习不太好,说是留过学的回来好找工作。”

  林安“哦”一声:“那您儿子现在还没参加工作?”

  “没有,”妇女说,“估计还得过几年,听说国外读书不像国内……我也不懂,反正多读点书也行。”

  林安:“那您呢,平时做什么?”

  大概是林安问的问题太过简单,像个下基层走访询问居民家庭情况的社区主任,妇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掉坑里了,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就在家搞搞卫生做做饭什么的,我这把年纪,出门工作人家也不要,谁愿意花钱请一把老骨头啊。”

  “倒也是,”林安向随行的同事使个眼色,示意他做好询问记录,继而又问妇女,“您儿子没工作,您也没工作,那您这大房子是怎么买的?”

  闻言,妇女错愕地抬起头,甫一紧张,手上用了劲儿,把冻疮抠得脓血直流。

  比起死不开口的邱宗傅,盘问这妇女简直一点挑战性没有。林安笑道:“其实我们这次来呢?就想问问您和邱宗傅还有联系没?以及您名下的财产和您儿子出国留学的费用是谁给的?”

  “我……”妇女倏地反应过来来者不善,但为时已晚,她开始焦躁,仿佛屁.股底下坐的不是柔软的沙发,而是一板钉子,嗫嚅好片刻才一板一眼地答道,“离婚时分了一套房产,地段还挺……挺好的,后来升了值,我儿子让我趁市场好卖掉,卖了……大笔钱,儿子又说钱存银行利息少,不如买房子,万一又升值了呢,我……我听他的,我和邱宗傅……儿子成年了他也不用再给抚养费了,好多年没联系了。”

  “哦,您儿子还有点投资头脑啊,”林安说着,又拈起茶几上的铁核桃,“您说您好几年没跟邱宗傅联系了,又没找老伴,那这东西是谁的?”

  妇女舔舔嘴唇,一张脸皱得能拧出水来:“我……我的。”

  林安点点头,像是认可妇女的说法,嘴上却说:“刚才那些话是别人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不知被哪个字戳到了神经,妇女从喉间挤出一声呜咽,久久不肯再开口,这点倒和邱宗傅很像,坚信少说少错。

  “行吧,您不想说没关系,”林安有点渴,奈何主人家没给他倒水,他也不好意思亲自去倒,只好接着说,“不过我想告诉您,如果您名下的财产是邱宗傅给您的,那您得小心了。您不知道您前夫干了什么事吧?我告诉您,他收留了走失儿童,您仔细想想,这钱是怎么来的。”

  林安每说一句,妇女的脸色就白一分,有限的脑浆艰难地消化着林安的话,想通后堪称惊诧地盯着对方看,震动的瞳孔深处写满不可置信。

  林安继续煽风点火:“如果您的资金来源正常还好说,不正常您可得重新规划下下半辈子的人生了,你们夫妻俩一旦有了违法记录,是会影响下一代的,到时候您儿子书读得再多,也和公.务员、国企无缘了,您好好配合我们的调查,没准还有点转还的余地。”

  林安向来不守规矩,在审讯室的监控摄像头下好歹能收敛,一出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管他是吓还是诈,反正目的只有一个,拿到他想要的证言。

  妇女一听还会影响她宝贝儿子的前途,立马慌了神,要知道在老一辈人心中,除了公.务员,做其他职业都等于无业,她不想让她儿子成为无业青年。

  “我……”妇女绞着手指,“我不知道,钱其实是邱宗傅给我的,婚也是他要离的,儿子是他要送出国的。”

  林安默默感叹一句,果然世界的尽头是编制,父母的软肋是孩子,一吓一个准。他严肃地咳嗽一声,披好林警官的工作服:“你俩离婚没离家?”

  “嗯,”妇女埋着头,轻声答道,“他偶尔回来。”

  林安:“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钱是怎么来的?”

  妇女想了想:“说是做生意来的。”

  “什么生意?”

  “我不知道,”妇女道,“他说说了我也不懂,没告诉我是啥生意,反正每个月给我生活费就是了。”

  看得出来,这妇女没有一技之长,年纪一大工作也不好找,只能仰仗自家男人,只要有吃有喝、儿子健康,这辈子也没啥追求了,男人要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婚离了,还稀里糊涂地帮男人守着来路不明的财产。

  林安轻叹口气:“刚才那番话也是邱宗傅教你说的?”

  妇女思虞片刻,在离了婚的老公和亲儿子之间犹豫,最终选了儿子的前途,她点点头,道:“邱宗傅说咱们有钱最好不宣扬,如果有人问起,就让我回答钱是卖房子卖来的。 ”

  林安:“他的财产一直在你名下?”

  “是……不是,我儿子名下也有,在国外,你们查不到的。”

  “他一共给过你多少钱?”

  妇女比了个数,林安一瞧,倒吸一口凉气,这他娘的赶得上半个江南了,与江南的500街之间就差个二百五。

  “他给我钱,让我买成房子……还有什么理财产品,”妇女继续抠冻疮,断断续续地说,“我也不懂……我听他的。”

  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有钱都不知道咋花,妇女弄不来理财,也不清楚不动产该如何变现,傻啦吧唧地替人守着财产,每个月领点“工资”,把生活养着走完事。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妇女有小心思,邱宗傅大概会换个老婆转移财产,邱宗傅的眼光很准,选邱星语时看中她机灵爱慕虚荣,选老婆又看中人老实,知道妇女翻不起大波浪。

  林安为这妇女悲哀一秒:“你就没怀疑过他给你的钱有问题,你没问过他?”

  “不……不敢问,”妇女始终不敢抬头看林安,一点一点剥着手上的茧,“我俩离了婚,儿子还没参加工作,买的房子也做了抵押……我不敢多问。”

  林安听懂了,邱宗傅留了个心眼,把妇女名下的房产抵押了,没准抵押得到的钱在邱宗傅手里,简言之,妇女没有处置权,想变卖房产就得把钱全部还上,可她每个月的“工资”不够还,她仅仅是挂了个名扰乱视听,又离了婚,儿子还没工作,没能力养她,所以她不敢造次,怕男人一脚把她给踹了。

  “哎~行吧,”林安不再多问,只要知道钱是邱宗傅的就行,他从同事手里拿过询问记录,摆在妇女面前,“您看一下,确定没问题就签个字——你们几个去把车开过来,准备回去了。”

  同一时间,刑警支队正在开会。

  大家把这几天的劳动成果进行了整理,姜北哗哗翻着手里的报告——领养人名单筛完了,大部分的领养人电话为空号,被领养的孩子占七成未做户口登记,不知去向,这个数目触目惊心;至于资助者名单,不出所料,掺了水,这玩意儿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假惺惺地感谢下资助者,至于数额什么的,满是水分,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名人为作秀诈捐,当然,如果不想要感谢,也可以不留名。加上邱枫的证言,足以把邱宗傅钉个半死,不怕他不开口,但还差一样最重要的——

  “林安,”姜北埋着头,朝右方一伸手,“邱宗傅老婆的资产明细呢?查清楚了吗,她有没有交代资金的来源?”

  右副将不在,被迫顶上的杨朝把手放在了姜北掌心,回道:“林安还在赶回来的路上,说是没问题了。”

  姜北一蹙眉,守身如玉的他果断收回手,悄悄在裤子上擦了擦:“好吧,那你——”

  姜北想问杨朝查到给邱宗傅开捡拾证明的人是谁没有,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他环顾四周,在坐的都是同事,有些还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可此刻理性战胜了感性,他明白这个问题不能当众问,万一向外界泄密的正是他们中的其中一个呢。

  杨朝知道他想问什么,没脑门一热说出来,他发现他老大还在桌子底下擦手,索性在他手背上写了个名字,当作回答。

  姜北接收成功,心情很是复杂,已经开始考虑怎么废物利用了,但……为什么不能去小办公室说,要对他的手动手动脚?

  他不太喜欢肢体接触,霎时把眉毛拧成了结:“林安回来让他来找我。邱宗傅呢,还是不肯开口?”

  “开,”一名刑警说,“一到饭点准时开口,其余时间全是闭着的,我待会儿再去会会他。”

  “不用,等林安回来再说。”姜北道。

  对付邱宗傅,诈他吓他都没用,得把棺材抬到他面前,他才能明白自己完了,姜北不想再在他身上做无用功了,要玩,就玩能一击毙命的。

第127章 来年。

  从会议室出来, 姜北就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险些撞上放走廊的垃圾桶。

  杨朝在他手背上写的名字还留有余温,对于这个结果, 他并不意外,早先他就通过各种细节联想到了一个人,只差对个正确答案而已, 但……杨朝跟他对答案,为什么要摸他的手?

  换作以前, 他可能觉得没什么,但现在,除了对特定的某个人外, 在非紧急情况下与他人的肢体接触都可以称为不必要的亲密接触,是不可取的。

  冬天的白昼总是特别短, 还不到五点,辛苦了一天的太阳就打算下早班了,它先是收敛了刺目的光芒,用一抹温柔的橘红色渲染了整片天际以作告别, 而那个特别的人, 此刻正站在半轮绯色的残阳之中。

  姜北透过窗户,一眼便看见他了。

  江南估计把市局当成了第二个家, 除了来等人下班外,还格外喜欢欺负门口大爷养的流浪猫。

  他把大爷的猫从温暖的安保亭里抱出来,猫显然不满有人打扰它睡觉, 浑身炸毛跳下地,不幸被江南逮住上了堂教育课, 又遭人狂撸一顿后才找到机会溜之大吉。

  江南没懂, 为什么不管家猫野猫都嫌弃他, 他正苦恼着,忽感觉后背落了道视线,一扭头,就和姜北打了个照面。

  两人之间隔了段距离,姜北看着他跑过来,身影从一个小点愈渐愈大,最后来到窗下的绿化带,碾碎了四季常青的草。

  市局的办公楼进门有台阶,使得整栋楼抬高了半米,和外头的广场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纵使江南身高腿长,费了老大劲儿,也只能把脑袋搁上窗台,从下至上仰视着姜北。

  “需要我等你下班吗?”江南眨巴着眼,纤长的睫毛扇出扰乱人心的频率,把斜射而来的一抹夕阳都搅碎了,“不需要的话,我就先走了。”

  在旖旎余晖和温柔夜风的蛊.惑下,姜北差点说出“需要”,可转念一想,江南不是他的所有物,江南是个独立的个体,即便他闲得腰间盘突出,自己也没有理由要求他时时刻刻待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姜北把手盖在江南头顶,弄乱了他自以为很帅其实和平时没啥区别的新发型:“你打算去哪?”

  “当然是报复性消费,”江南拿脑袋蹭了蹭姜北的掌心,“……好吧,去看场电影逛逛公园什么的。今天天气很好,其实我想邀请你去野餐的,但是天黑了……等下次吧,或者来年春天。”

  “来年”和“春天”都是美好的词,就连姜北也跟着说:“嗯,等来年。”

  “那你呢?”江南问,“现在等谁?”

  姜北老实回答:“等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