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港寄长安 维港寄长安 第85章
作者:拉条子
“踩我膝盖!”王铁柱猛地托住他的后腰,力道大得惊人,“当年李班长就是这么托我躲过落石的!”老人浑浊的眼珠突然迸发出年轻时的光彩。
杨晟的喉结动了动,智能手表在腕间疯狂震动,血氧数值不断下坠的警报和心跳声在耳膜里共振。
冰瀑在悬空栈道下泛着诡异的幽蓝,泄水孔喷出的冰晶在镜头里炸开时,杨晟想起小时候打翻的银河玩具。
老人夺过相机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换岗!”他粗糙的手掌掠过杨晟额头,“去拍烈士碑,那儿风小。”
碑林前的雪地上,新鲜的车辙印像一道伤疤。小林正往碑角摆放苹果,冻僵的手指差点碰倒积满雪霜的搪瓷缸。
“运输队刚送的,”她呵出的白雾凝结在睫毛上,“他们爷爷都在这条路运过物资。”
杨晟刚要开口,胃部突然痉挛。半消化的沙棘汁喷溅在雪地上,刺目的猩红让他想起老兵故事里1952年那个雪夜。
小林扔来的加热贴带着少女体温,她操控无人机的动作娴熟得像在打游戏:“看,北山羊踏出的小道€€€€”
监视器里,野性的蹄印与现代公路在暴雪中达成某种神圣契约。杨晟突然意识到,这条天路从来都不只属于人类。
返程时越野车在冰面上跳起死亡圆舞曲。王铁柱摸出道钉的动作像西部牛仔拔枪,生锈的金属卡进轮胎纹路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当年用这玩意儿当防滑链,”老人缺牙的咧嘴笑在暮色中格外明亮,“比你们那些花里胡哨的电子玩意靠谱多了。”
海拔表指向2200米时,车载制氧机终于发出悦耳的激活声。王铁柱破锣般的嗓子惊飞岩缝里的雪鸡:“同志们呐迈开大步€€€€”跑调的筑路歌谣混着涡轮增压器的轰鸣,在峡谷里撞出奇妙的回音。
“停!”杨晟突然拍打车窗的力道吓坏了所有人。雪坡背风处,九具北山羊冰雕保持着冲锋的阵型,犄角上的年轮记载着人类筑路史之前的时光。
王铁柱掰开领头羊口腔的动作像个熟练的法医:“门齿磨损严重,老死的。”他声音里的如释重负刺痛了杨晟的心脏。
暮色吞噬最后一缕天光之际,杨晟在平板计算机上看到了真相:小林融雪冲洗的不仅是他的呕吐物,更是一个城市青年对荒野的傲慢;王铁柱露出的手表表盘上,刻着“筑路二代赠父六十寿”的模糊字迹。
智能手表显示血氧回升到89%,但杨晟知道,有一部分自己永远留在了海拔3100米的泄水孔前。
他悄悄将最后一片加热贴塞进老人磨破的鞋底,风雪中传来三十年前的号子声,与新能源重卡的电机嗡鸣交织成跨越时空的二重奏。
……
风骨之城€€绿盾之战€€塔城老风口防风林
天刚蒙蒙亮,塔城气象站的橙色预警灯就在狂风中剧烈摇晃。
马建军粗糙的手掌里躺着几粒暗红的枸杞,不由分说塞进杨晟手中:“含着!这玩意儿比你们那些进口润喉糖顶事。”
身后,十级大风撕扯着新栽的梭梭苗,但埋在地下的滴灌带却纹丝不动,像一条条蛰伏的黑龙。
时间:1月18日 09:00-17:00
气温:-19℃~-12℃
风速:10-12级(瞬时达14级)
能见度:<50米
“底下铺了加热丝,”马建军跺了跺沾满沙土的工装靴,智能手环显示地表温度-12℃,“零下三十度都冻不坏这铁疙瘩。”
杨晟注意到他安全帽上反光的小镜片,在风沙中闪烁着诡异的光。
“激光水平仪。”马建军咧嘴一笑,皲裂的嘴唇渗出丝丝血迹,“我们这代治沙人,早就不靠铁锹吃饭了。”他掏出手机,防风林的3D模型在狂风中倔强地旋转,每一棵树上跳动的数字都是生命的倒计时。
次日清晨,金属碰撞声撕裂了帐篷里的宁静。杨晟猛地惊醒,防风绳在风中发出濒死般的哀鸣。
他刚掀开帐篷帘,砂砾就像霰弹般轰在脸上。踉跄后退时撞翻了取暖器,残存的电量指示灯在沙尘中明明灭灭,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
“头盔戴反了!”马建军的声音穿透风墙,一顶带着护目镜的安全帽砸在杨晟胸口。他肩章上的梭梭苗刺绣已经被风沙磨得发白,像一段即将被黄沙掩埋的记忆。
远处,三十米高的沙丘正在移动,像一头饥饿的巨兽。梭梭林在风墙中弯成满弓,随时可能折断。
“滴灌系统还能用?”杨晟吼着指向沙地中时隐时现的黑色胶管。
马建军掀开防沙罩,露出闪着银光的加热丝:“石墨烯的!零下三十度照样输水!”说着把一捆钢制网格塞进杨晟怀里,“抱紧了,这是最后两卷防沙障!”
十点十七分,监控塔的警报声刺破苍穹。
第90章
古丽娜尔冲进临时指挥所,柯尔克孜族特有的深目高鼻上结满冰霜:“七号区破了!新栽的五千棵胡杨苗!”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像一把钝刀割在每个人心上。
马建军抓起尼龙网就往外冲。镜头剧烈晃动中,杨晟跟着他奔向沙地车,运动相机记录下他狼狈的跌倒姿势,像一只被风戏弄的布偶。
车载显示屏上,七号区的三维模型正在流血€€€€代表破损的红斑以每秒两米的速度扩散,像一道正在溃烂的伤口。
“坐稳!”哈萨克斯坦司机别克猛打方向盘,车身在沙浪中划出惊心动魄的S形轨迹。
后视镜里,节目组女编导小林死死抱住摄像头,呕吐袋刚掏出就被风撕成碎片,像一只被解剖的白鸽。
离破损点百米时,车体突然下沉。
“流沙坑!”别克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指节发白。
古丽娜尔抄起铁锹跳下车,工装裤腿瞬间灌满黄沙:“把网格铺成Z字形!”她的声音在风中支离破碎。
杨晟深一脚浅一脚地搬运钢桩,运动相机拍下他扭曲的面容:嘴唇被砂粒刮出血珠,睫毛上挂着冰沙混合物,像戴了一副破碎的水晶面具。
“斜四十五度砸!”古丽娜尔扯着嗓子示范。当钢锤砸偏的瞬间,她伸手托住杨晟手腕,虎口的老茧像砂纸般粗糙。
“拉网!”马建军在二十米外挥舞萤光棒,像黑暗中的灯塔。
杨晟刚抓住尼龙绳,狂风突然掀起整片网格,将他狠狠拽倒。砂粒灌进领口,后颈像被烙铁灼烧。
“蜷身!”古丽娜尔扑过来压住网绳,杨晟瞥见她防沙面罩内侧凝结的冰珠€€€€那是生命在严寒中最后的证明。
十二点零六分,最后一块补丁完成。
古丽娜尔用冻僵的手指点击智能手环,防风林APP弹出即时数据:“风速11级,沙障完整度恢复至92%”。这个数字在狂风中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坚强。
马建军突然拽过杨晟的围巾:“借用下!”撕拉一声,围巾变成布条,缠住渗血的钢桩接头,像给伤员包扎伤口。
回到补给站时,小林突然发出一声哀嚎。杨晟凑近看时,发现摄像头镜头变成了毛玻璃€€€€那些比面粉还细的砂粒在树脂镜片上凿出无数细密凹痕,像一场微型沙暴的永恒化石。
“喝这个。”古丽娜尔摘下结冰的护目镜,眼尾的晒伤斑在昏暗灯光下泛着紫红。她递来的保温杯里,琥珀色的骆驼刺蜜混着沙粒沉在杯底,像封存的沙漠记忆。
杨晟舔了舔开裂的嘴唇,沙粒在齿间咯吱作响:“为什么选种胡杨?”
“吱呀”一声,马建军掀开地窝子的铁门,暖气裹着羊肉抓饭的香气汹涌而出。
“它们的根会分泌碳酸氢钠,”他脱下手套指向墙上的标本框,胡杨根系在沙土中蜿蜒出北斗七星的形状,“就像大地的中和剂。”
古丽娜尔突然扯开工装内衬,杨晟慌忙扭头却听见她爽朗的大笑:“看这个!”她指着内衬上刺绣的太阳纹,金线在灯光下忽明忽暗,“我奶奶说,梭梭林的影子连起来,就是柯尔克孜族的护身符。”
她指甲缝里的沙粒簌簌落在图纸上,在等高线间堆出微型的雅丹地貌。
预警器在下午三点二十八分尖叫。监控屏上,沙墙像被惊动的响尾蛇群贴着地表游来。
杨晟握钢锤的手抖得厉害,防沙靴里的脚趾不自觉蜷缩,彷佛能触到北京四合院地暖的温度。
“怂了?”马建军扔来激光测距仪,金属外壳在杨晟掌心留下冰凉的触感,“看看五百米外。”
镜头穿透昏黄的沙雾:去年栽下的柽柳已蹿到两米高,柔韧的枝条在狂风中交织成一张绿色滤网,沙粒撞击在叶片上发出细雨般的声响。
当最后一根钢桩楔入流沙,杨晟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北斗七星的破洞。新栽的胡杨苗在钢制网格后挺立。他瘫坐在尚有余温的沙地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接着!”古丽娜尔抛来沾满沙粒的葡萄糖液,“今天你运了三点六吨网格。”见他愣神,她晃了晃智能手环,银链在腕间叮当作响:“心跳峰值到过178,比栽树机器人还猛。”
杨晟突然一愣,想起上次在协和做的体检,叶观澜盯着心电图时微蹙的眉峰,随后又笑了起来。
返程时,别克突然急刹。飞扬的沙尘中,车灯照亮地面上蜿蜒的印记€€€€黄羊群趁风势稍减穿越防线,蹄印如精密的刺绣,恰好绕开所有新栽的苗木。
当杨晟的镜头捕捉到这奇迹般的路径时,古丽娜尔的声音混着沙沙的电流声传来:“它们认得梭梭的味道,就像认得回家的路。”
入夜后的地窝子像口沸腾的火锅。晚饭后众人很快陷入沉睡。
杨晟独坐桌前,台灯在日记本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马建军的安全帽内衬贴着女儿的照片,背面歪歪扭扭写着:爸爸的树林能到北京;
古丽娜尔的工具包侧袋永远塞着一支鹰笛,沙暴间隙的笛声是防风林工人的指南针;
别克的车载音响循环播放《玛纳斯》史诗,他说发动机的轰鸣是最豪迈的冬不拉;
小林在防沙面罩内侧画了渐变色刻度线,记录着每日吸入沙尘的浓度变化。
窗外,沙海在月光下泛着银辉。身后节目组的鼾声此起彼伏,杨晟望着手机屏保上叶观澜的笑颜,指腹轻轻摩挲过那个永远显示“无信号”的角落。
呼噜声在板房织成密网,他的笔尖悬在日记本上颤抖,最终落下的三个字被突然灌进的夜风掀动,像是叶观澜翻动项目书时修长的手指。
最后,他在日记本上郑重写下那三个字,墨水在纸页上晕开,彷佛沙漠里突然绽放的花。
……
原定返程日遇上强沙尘暴,节目组被困在光伏基地。
杨晟隔着玻璃幕墙拍摄,黄沙中的太阳能板数组如黑色海洋。
沙尘暴来得比预报更凶猛。杨晟的防风面罩已经变成了土黄色,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砂纸。他隔着玻璃幕墙拍摄,远处光伏板数组在黄沙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头蛰伏在混沌中的机械巨兽。
“现在正是光转化率最高的时候。”技术员小张调整着追日系统,防护镜后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知道为什么吗?”
见众人摇头,他指向天际线:“沙粒散射形成了全角度光照,就像……”
“就像我们给板子撒了金粉!”维吾尔清洁工阿依努尔突然插话,玫红色头巾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的话引来一阵哄笑,却在下一秒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杨晟的镜头捕捉到阿依努尔弯腰的动作。后来他才知道,她拾起的是一片残缺的陶罐底,古老的釉色在沙尘中依然泛着幽蓝的光,与光伏板的镀膜如出一辙。
“戴上这个。”小张突然把带呼吸阀的护目镜拍在他脸上,“PM10浓度破千了,你们节目组可真会挑日子。”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却又透着隐隐的兴奋。
玻璃墙外,阿依努尔正在给机器人编队充电。她的身影在沙暴中时缩时展,像团跳动的火焰。
“现在进场!”小张猛地拽开气密门。
狂风裹挟着砂砾撞进来,杨晟踉跄着扶住门框,运动相机差点脱手。他感觉有无数细小的刀片在切割裸露的皮肤。
“抓紧牵引绳!跟着我的黄头巾走!”阿依努尔的笑声穿透风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杨晟佝偻着腰钻进数组区,太阳能板在狂风中发出金属震颤的嗡鸣,像是某种远古巨兽的低吼。
“低头!”小张的喊声在耳边炸开。一块光伏板擦着杨晟后脑勺掠过,在45度角戛然而止,准确接住穿透沙尘的稀薄阳光。
“像不像磕头机?”小张突然凑近,防毒面具让他的声音闷如钟鸣,“都是采集能源,只不过这次拜的是太阳神。”
杨晟抹去护目镜上的沙尘,发现光伏板的起伏节奏竟与记忆中的采油机遥相呼应。这一刻,他彷佛看见了工业文明与自然力量的奇妙对话。
警报器突然尖叫起来。
“F区支架松动!”阿依努尔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来,带着电流的嘶嘶声。
杨晟跟着她冲向更衣室,舔舐干裂的嘴唇尝到血腥味。纳米防护服自动贴合时带来的刺痛让他想起帕提古丽大妈的棉手套€€€€那种粗糙却温暖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