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港寄长安 维港寄长安 第86章
作者:拉条子
“别去!”小林拽住他的胳膊,眼睛里盛满担忧。
杨晟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说了声“放心”就转身冲进了沙暴中。他听见陈导在后面喊了什么,但风声太大,只隐约捕捉到“香港小子”几个字。
故障点位于数组边缘,六块光伏板在风中如垂死蝶翼般扑棱。阿依努尔将液压钳甩上肩,动作利落得像个战士:“扶稳升降梯!”
杨晟死命压住颤抖的铝合金支架,砂粒打在手背上泛起细密的血点。他透过防风面罩看着阿依努尔在半空拧紧螺栓的身影,突然想起张春梅教他操作采棉机时的样子€€€€同样的果敢,同样的坚韧。
“看东边!”阿依努尔突然摘下面罩大喊。
沙幕裂开一道缝隙,夕阳将光伏板染成琥珀色。千万片六边形板面倒映着晚霞,宛如众神打翻的蜂蜜罐。这一刻的美,让杨晟忘记了呼吸。
“转化率峰值!稳住!”小张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激动得有些变调。
回程的装甲车在沙丘间颠簸,阿依努尔用维吾尔语哼着古老的歌谣。
杨晟发现她在记录本上画着什么,凑近一看,是沙暴中的光伏数组,角落里还描着油田的磕头机,两种截然不同的能源采集方式在她的笔下奇妙地融合。
第91章
次日清晨,沙尘暴奇迹般消散。杨晟在拍摄最后的空镜时,王铁柱老人的道钉在掌心泛着冷光。
“给。”小张突然跑来,将一枚矽晶圆片拍进他手里,“掺了克拉玛依原油的提纯矽。”他指着芯片上细密纹路,“石油和阳光,本来都是远古生物攒下的能量。”
杨晟握紧芯片,突然给了小张一个拥抱。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有些意外,却又莫名地合情合理。
阿依努尔隔着玻璃挥手,玫红色头巾换成了印着光伏数组图案的丝巾。
杨晟的背包忽地震动,是清洁机器人远程赠送的电子相册,主页正是他在沙暴中拍摄的陶片与矽片特写€€€€古老与现代的奇妙相遇。
车子激活时,杨晟透过后视镜回望。晨光中,光伏矩阵正在融雪反射下闪烁,彷佛大地睁开了无数银白色的眼睛,凝视着这个正在改变的世界。
……
冬寂€€塔克拉玛干
杨晟跪在沙漠公路117号里程碑旁,防风面罩早已被呼出的白气冻成硬壳。睫毛上凝着的冰碴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挂了一串细碎的水晶。
他调整着镜头焦距,对准维吾尔养护工艾合买提用牙齿咬开冰封滴灌带的画面。
“脸嘛别拍。”艾合买提突然转头,被钳子磨秃的指尖直戳镜头。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油渍,“我老婆子在乌鲁木齐当老师,看到这双手又要寄护手霜。”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笑,嘴角渗出的血珠瞬间凝成红珊瑚。
杨晟喉头一紧,默默移开镜头。呼啸的西北风卷着盐€€沙打在脸上,生疼。
他抹了把取景器上结的霜,想起三天前自己还在嘲笑摄制组准备的-40℃防护套有多夸张。现在连三脚架的铝合金关节都冻得吱呀作响,像是在抗议这刺骨的严寒。
艾合买提从皮卡后斗拽出裹着棉被的茶壶,浓酽的砖茶冒着白气浇在滴灌带裂口上。冰层崩裂的声音清脆悦耳,像一串细碎的银铃。
“喝!”沾满冰屑的搪瓷缸突然怼到眼前。杨晟还在犹豫,艾合买提已经掰开他冻僵的手指,硬塞了进去:“茶冷了就当镜子照,你们拍纪录片的眼睛该看看自己。”
杨晟低头,茶面上倒映着一张陌生的脸€€€€皲裂的嘴唇,发紫的鼻尖,还有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他抬头看向节目组偷笑的同事们,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在罗布人村寨的最后一家渔屋,百岁老人亚森€€库尔班正用红柳枝串起塔里木河冰层下的鲤鱼。
杨晟的镜头刚对准滋滋作响的鱼皮,老人突然用生硬的汉语哼起《我们新疆好地方》。那声音沙哑却有力,像沙漠里突然涌出的泉水。火堆旁散落的鱼鳞闪着蓝光,像撒了一地碎星星。
“娃娃,来!”亚森布满褐斑的手突然捏住杨晟的耳垂,那温度烫得他一个踉跄。
老人把烤鱼塞进他怀里,鱼眼珠在高温下爆裂,流出琥珀色的胶质:“吃!眼睛亮!”
杨晟忍着腥涩咀嚼,抬头发现老人正用鱼骨在沙地上画古河道地图,干枯的指尖渗出血珠,浸入那些蜿蜒的线条。
深夜收工后,摄制组意外发现亚森独自跪在冰河边。
月光下,老人解开羊皮袄,嶙峋的胸膛贴着冰面。他哼唱的音调让杨晟想起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带,悠远而神秘。
收音师激动地举起麦克风,却被向导一把按下:“这是罗布人和塔里木河说悄悄话,咱们的机器听不得。”
杨晟默默关掉了挂在胸前的运动相机,突然觉得自己的镜头如此苍白。
慕士塔格峰西麓的冰洞里,柯尔克孜族采冰人别克用狼髀骨凿击冰壁。
杨晟的镜头追随着纷飞的冰屑,突然被别克拽到一道冰裂前:“看!三百年前的雪花睡在这里。”
幽蓝冰层中果然封着细如发丝的晶簇,像被凝固的星尘。“”你们夏天喝的冰镇酸奶,都是我们冬天存进去的月光。”别克边说边把凿下的冰块装进骆驼皮囊,突然将一块冰晶塞进杨晟领口。
彻骨寒意激得他尖叫,整个冰洞顿时回荡起空灵的笑声:“记住这冷,等七月你坐在葡萄架下吃西瓜时,就能尝到冬天的味道了。”
返程时骆驼突然跪地,别克轻抚它结霜的眼睫:“它闻见三十里外的暴风雪了。”
杨晟学着他用雪搓热骆驼的膝盖,指尖触碰到的毛发里藏着细碎的沙粒与盐晶。
远方地平线开始翻涌灰黄色波涛,别克却掏出鹰笛吹响,穿云裂石的声音刺破风雪:“骆驼听这个走得稳,比你们那个…GPS有意思!”
二月的最后一个拍摄日,杨晟在塔克拉玛干腹地迷了路。沙丘背阴面的积雪未化,像撒了糖霜的千层酥。
他索性躺成大字,发现云缝中漏下的阳光正把摄像头影子拉成胡杨树的形状。
维族司机买买提找到他时,正用坎土曼敲击越野车轮胎唱木卡姆。“年轻人总想找沙漠的心脏,”他扔给杨晟一颗冻梨,“其实沙子的心跳在每粒石英里。”
咬破梨皮的瞬间,冰凉的汁水溢满口腔。杨晟突然想起自己曾经问过的一个傲慢问题。
“您觉得新疆最美的是什么?”
此刻他知道了答案€€€€是艾合买提冻裂的手掌纹路里嵌着的沙粒,是亚森用鱼骨画出的消失的河道,是别克冰洞笑声震落的千年冰晶。
所有这些,都比摄像头捕捉到的更锋利,更柔软,更像活着的新疆。
……
越野车在塔什库尔干河谷剧烈颠簸,杨晟的额头第三次撞上车窗。冰川融水已经漫过轮胎钢圈,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碎石拍打底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操!”司机老马猛打方向盘,车轮在泥浆里空转,溅起的泥点子“啪”地炸在运动相机镜片上,像一滩干涸的血迹。
杨晟摇下车窗,混合著冰碴的寒风立刻灌进来。远处山脊上,野杏花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被风卷着掠过灰褐色的岩壁,像场不合时宜的春雪。
“城里人总挑雪化时来。”艾尼瓦尔嚼着风干肉,油脂沾在他翘起的胡须上,“车轮子比旱獭还会打洞。”
柯尔克孜向导的帽子随着颠簸叮当作响,银铃铛在杨晟耳边晃出一串刺耳的音符。
杨晟调整头顶的运动相机时,金属扣突然夹住一绺翘起的头发。他疼得倒吸冷气,这个龇牙咧嘴的表情被广角镜头忠实记录€€€€后期肯定会成为节目花絮里的笑料。
“我要拍肖贡巴哈尔节。”杨晟用袖子擦拭镜头上的水雾,GPS显示海拔已经3800米,他的太阳xue开始胀痛。
“艾尼瓦尔!”他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冲锋衣立刻被冰水浸透,“帮我看看这个红灯是不是在录?”
向导慢悠悠绕过车头,靴子踩在泥水里发出令人不适的咕唧声。突然,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怼在镜头前,羊膻味混着马奶酒的气息扑面而来。
“城里人的玩具。”艾尼瓦尔黢黑的手指戳了戳相机,指甲缝里还沾着羊油,“我们帕米尔的春天要用鼻子录。”说着抓起把湿漉漉的羊粪塞到他手里,“闻闻,青草在羊肚子里发芽了。”
“……”
杨晟的手僵在半空,羊粪的温热触感透过手套传来。
他刚要发作,镜头却自动对焦到艾尼瓦尔身后的山崖€€€€六个塔吉克斯坦汉子像蜘蛛般悬在百米峭壁上,沙棘枝扎成的长扫帚正扫过岩缝。
七十岁的阿帕克老人立在崖顶,羊皮袄被山风鼓成帆,吟唱的古调被收录成断续的电波声。
“他们在给山神掸灰!”艾尼瓦尔揪着杨晟的后领往后拖,冲锋衣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你挡着春祭的道了。”
杨晟踉跄着后退,靴跟撞到块温热的物体€€€€那是刚产完羔的母羊胎盘,暗红色渗进初融的冻土,像幅抽象的血色地图。
“喝口马奶酒暖暖胃。”艾尼瓦尔憋着笑递过羊皮囊,“阿帕克说镜头吃不下整座山的灰。”酒囊上还沾着可疑的污渍。
在南疆过春节时,节目组用冻硬的馕饼当年糕,矿泉水瓶当酒杯。杨晟蹲在帐篷外啃着冰凉的囊,王€€的电话突然炸响。
“澜晟上了部纪录片。”王€€的声音在卫星电话里断断续续,“今晚开播。”说完就挂了,像在躲避什么。
那晚杨晟躲在临时厕所里,手机是偷偷从向导借来的,显示屏的蓝光映着他开裂的嘴唇。主页推送的纪录片封面是维多利亚港的夜景,出品方写着“澜晟北京娱乐公司联合香港明德娱乐”。
《港岛记》三个字像记闷拳砸在胸口。
镜头扫过太平山顶的€€霄阁,那里有他经常靠过的栏杆;掠过庙街大排档的霓虹灯,他和郭明德曾在那分享过一碗艇仔粥;最后定格在深水€€的老唐。楼,褪色的春联还留着去年除夕他们一起贴的胶带印。
杨晟的拇指摩挲着显示屏上熟悉的街景,喉结剧烈滚动。
厕所铁皮墙外,摄制组正在分食最后的巧克力,欢笑声透过薄钢板传来。他把拳头塞进嘴里狠狠咬住,咸腥的血味在口腔蔓延,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酸胀。
叶观澜……用整个香港向他们不能公开的关系告白。
第92章
喀什百年茶馆的雕花木窗将正午阳光筛成细碎的金箔,杨晟胸前的GoPro随着他转头的动作扫过满墙铜壶。
那些被烟熏黑的铜壶在镜头里泛着幽暗的光,像一群沉默的守夜人。
“你的铁眼睛喝不喝茶?”老人沙哑的嗓音裹着药茶香,没等港岛青年解释,粗陶茶碗已€€空飞起。
杨晟刚要解释这是运动相机,老人已经拎起粗陶茶碗。
深褐色的药茶在空中划出一道琥珀色的虹,准确落入三米外客人的碗中。GoPro的广角镜头里,茶汤表面荡开的涟漪将阳光折射成细碎的金砂。
“春分茶。”老人腕间的艾德莱斯绸绷带拂过镜头,那些鲜艳的几何图案在取景框里一闪而过,“昆仑山的雪菊要配去年晾的桑葚,就像年轻的骏马要配老骑手。”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弹了弹镜头,杨晟的耳尖瞬间烧红。当他颤巍巍模仿抛茶动作时,茶汤泼进十二生肖浮雕桌缝,沿着犄角旮旯淌成微型塔里木河。
茶馆里爆发出的笑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买买提江抽出英吉沙小刀,刀刃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寒光。他削了块鹰嘴豆馕,刀尖挑着在镜头前晃了晃:“先让你的铁眼睛学会吞咽。”馕块的碎屑落在镜头盖上,像细小的雪花。
暮色爬上艾提尕尔清真寺尖顶,GoPro的电量告急提示音与晚祷的钟声同时响起。
老人用茶渍在桌面勾勒迷宫。杨晟低头换存储卡的功夫,褐色水痕已干涸成喀什噶尔的血管脉络。“跟着茶痕走,”老人喉间滚过苍老的笑,“能找到七十二座没上旅游书的老门楼。”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的茶垢,在桌面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杨晟低头更换存储卡的工夫,茶渍已干涸成一张褐色的喀什地图。陈导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来,在他身边盘腿坐下:“下午去和田,知道桑皮纸吗?”
杨晟茫然摇头,喉结上下滚动。现在的他早已不是港岛那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也不是北京城里西装革履的杨总。
五个月的新疆生活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的印记€€€€头发扎成€€乱的小揪,胡茬像戈壁上的骆驼刺,曾经白皙的手指如今粗糙得像老树的枯枝。
新疆的冬天冷得刺骨。拍戏的明星裹着羽绒服还直打哆嗦,而他们拍纪录片,什么都要亲身体验。
杨晟从没叫过苦,但夜深人静时,他常对着窗外的星空发呆。
每当拍到罕见的美景,回看时总会不自觉地微笑,那笑容里即藏着隐秘的喜悦,也有苦涩,像是发现了无人知晓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