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港寄长安 维港寄长安 第87章
作者:拉条子
“不知道就对了。”陈导掰开热馕,蒸汽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不知道才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馕的麦香混着奶茶的咸香,在寒冷的早晨格外诱人。
和田吉亚乡的桑皮纸作坊里,杨晟的GoPro正在经历职业生涯最剧烈的震荡。
玉素普老爹的€€头第四次敲在他手背上时,相机正巧从工作台边缘记录下全程€€€€杨晟龇牙咧嘴的表情在鱼眼镜头的畸变下,活像颗被踩烂的沙棘果。
作坊的木梁上悬着二十年前的老黄历,纸页被€€水汽熏得卷曲发黄,像枯死的胡杨树叶。穿堂风掠过时,那些纸页哗啦作响,彷佛在嘲笑这个笨手笨脚的学徒。
“汉人娃娃的骨头是玻璃做的?”
老爹扯过杨晟通红的手掌,粗糙的指腹摩挲着肿胀的皮肤。阳光透过天窗照下来,老人鼻尖悬着的汗珠在杨晟手背上投下颤动的阴影。
“桑树皮都比你有韧劲!”他突然松手,杨晟的手掌“啪”地落在工作台上,激起一片纤维碎屑。
三百年的老桑树在窗外抖落新芽,麻雀叼着桑皮碎屑从窗棂间掠过。
杨晟的GoPro歪斜地卡在€€水桶沿,镜头里老爹的背影在蒸腾的热气中微微扭曲。粗布衫下嶙峋的肩胛骨随着捶打动作起伏,像两把在桑皮上耕作的古老犁铧。
“要听纤维断裂的声音!”老爹的€€头砸出密集的鼓点。陈年的桑皮在重击下舒展成絮状,发出细微的脆响。GoPro的麦克风捕捉到奇妙的声纹:沉闷的捶打声与檐角铜铃的震颤,竟合成一段即兴的木卡姆。
杨晟再次举起€€头,飞溅的桑皮纤维粘在他汗湿的脸上,像长了层白胡子。
“不对!”老爹夺过工具,枯瘦的手臂爆出盘错的青筋,“捶打是和桑树讨价还价€€€€”木槌在空中划出€€厉的弧线,却在接触桑皮的瞬间变得轻柔,如同抚摸新生羔羊的脊背,“你得先还它三分温柔,才能换来七分筋骨。”
作坊角落的土€€咕嘟冒着泡,大芸根茎在铁锅里翻滚,散发出苦涩的药香。当杨晟终于捶出一片合格的桑皮絮时,落日将€€水池染成流动的琥珀。
老爹突然揪下他一根头发,发丝在夕阳中闪着微光,被轻轻摁进纸浆里:“留个信物,明年这棵桑树就认得你味道。”
杨晟疼得直搓头皮,却笑得像个挖到宝藏的孩子。
GoPro最后的电量里,半透明桑皮纸迎着晚霞舒展经络,纸纹在逆光中化作流淌的金沙河。
作坊阴影里,老人用袖口抹眼的动作被镜头诚实地记录。杨晟摸着刺痛的头顶傻笑时,不知自己乱发间粘着桑皮絮,像戴了顶歪歪扭扭的西域王冠。
晚上节目组要拍牧民毡房,这里一行人又浩浩荡荡转移了阵地。
毡房外的风裹挟着粪类气息涌入,杨晟缩了缩脖子,把最后一块馕饼摁进羊肉汤里。浓白的汤汁溅在运动相机镜头上,他随手用袖口抹了把,袖口的羊膻味混着桑皮纸的草木香直冲鼻腔
“杨老师再来一碗吃一哈?”哈丽的母亲掀开铜锅盖,蒸汽扑灭了艾尼瓦尔刚点着的莫合烟。
“不了不了。”杨晟摸着滚圆的肚子摆手,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藏在裤兜里的油纸包,那里藏着艾尼瓦尔偷偷塞给他的牦牛肉干还带着体温,像揣着块暖手石。
来新疆以后他的食欲大涨,因为这里治好了他的洁癖,安抚了他浮躁的心。又加拍摄时都是干体力活,他不吃饱没力气干活。
牛粪火塘噼啪作响,在毡房里投下跃动的影子,杨晟的运动相机歪倒在羊毛毡上,广角镜头正对着天窗外的银河。
十二岁的哈丽突然掀开毡帘闯进来,怀里抱着的春羔差点撞翻摄像头,身后跟着小林。
“节目组来电话了。”小林晃着杨晟的卫星电话,显示屏上还粘着羊毛,“老陈说再不传素材回去,他就要骑骆驼来收尸了。”
这里的拍摄行程快要结束了,老陈带着一部分人去了其他地方拍摄夜景,他和小林留在这里。
杨晟摸出充电宝的动作顿了顿,腕间被艾尼瓦尔攥出的红痕还在发烫。下午学套马时那老牧民的手劲,像要把他骨头捏出酥油来。
毡帘猛地被掀开,艾尼瓦尔裹着风雪撞进来,皮袍子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小杨,你的铁骡子喝饱泥浆了。”
向导满身柴油味挤到火塘边,顺手往茶壶里撒了把盐,“下午教你的本事,给观众演演?”
镜头剧烈晃动起来€€€€艾尼瓦尔突然抓起杨晟的手腕,把沾着羊粪的掌心怼到镜头前。
“闻闻,正宗帕米尔春天!”
沾着羊粪草屑的掌心怼上镜头,运动相机忠实地录下杨晟扭曲的表情。栅栏外的母羊适时发出“咩€€€€”的长音,翻着白眼踱过画面,那眼神活像看到自家羔子啃充电线。
小林和哈丽笑的前俯后仰。
“陈导您看,这才是沉浸式拍摄……”杨晟刚对着镜头挤出职业微笑,老陈的怒吼从扬声器炸开:“我让你拍民俗不是拍粪!明天再交不上正经。……”
“啪!”哈丽怀里的羊羔一蹄子踩断通话,少女趁机摸走运动相机,镜头扫过她腕间晃动的铜铃,定格在火塘边打盹的春羔鼻尖€€€€那里沾着片鸢尾花瓣,像天神随手点的朱砂。
艾尼瓦尔笑得打翻盐罐,晶粒在火光中炸开细小的流星:“你们节目组比转场的羊群还吵。”他掏出个油纸包扔给杨晟,“喏,真正的宝贝。”
镜头凑近时,三只风干的蝴蝶标本正在树脂里振翅,翅脉间凝着昆仑山的雪粒。
深夜,节目组的无人机突然降落在毡房外。
老陈捎来的补给箱里塞着氧气瓶和防晒霜,还有张潦草字条。
“再拍不到能过审的镜头,赞助商要把你填进魔鬼城当背景板!”
杨晟苦笑着把字条塞进火塘,转头发现哈丽正用他的运动相机偷拍睡觉的春羔。
“这个角度好,”女孩把镜头对准火塘边的铜茶炊,跳跃的火光在金属表面流淌成河,“像不像阿塔说的火焰河?”
运动相机录下她睫毛上的火光,腰间别着用彩线编织了一半的马鞭穗子,腕间铜铃随着动作轻响。
远处传来艾尼瓦尔用柯尔克孜语哼唱的催眠曲,混着母羊咀嚼夜草的沙沙声。
“阿塔说疼的时候看星星,”哈丽指向天窗,运动相机随着杨晟仰头的动作拍下银河倾泻的瞬间,“羊羔眼睛和星星一样干净。”
她掏出智能机点开某短视频APP给杨晟看。
少女账号里全是她拍的岩羊和转场驼队,最新一条点赞过万的,赫然是他撅着屁股刨车轮的狼狈相。还有一张照片,是哈丽偷偷用美颜滤镜给杨晟拍的照片,高原红被P成粉红兔耳特效。
杨晟:“……”
艾尼瓦尔粗粝的笑声混着柯尔克孜语民谣从夜色深处浮来,杨晟忽然觉得防风灯的光晕在眼前晕染成片。
第93章
月光从天窗漏进来,与火塘余烬交织成光毯,轻轻覆盖着他沾满桑皮碎屑的头发。
哈丽悄悄将不知何时编织好的马鞭穗子系在他背包上,铜铃在寂静中发出梦呓般的轻响。
当第一缕晨光染红慕士塔格峰时,运动相机仍在默默记录:
杨晟蜷缩在花毡上的睡姿,哈丽给他盖上的绣花毯还留着奶香,还有毡帘缝隙外一闪而过的母羊€€€€它对着初升的太阳又翻了个白眼,彷佛在嘲笑人类对这片土地的所有想像。
离别那天,老杏树的残花坠入溪流,像无数驼队奔向绿洲。艾尼瓦尔抛来的车钥匙缠着缕胎衣羊毛,指着南边山脉隐约的绿意:“跟着云影走,那拉提的鼠尾草该开疯了。”
无人机嗡嗡声中,镜头扫过春祭崖壁。延时摄影突然激活:冻土裂开处,紫色鸢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顶破大地,彷佛帕米尔在快进自己的心跳。
当车碾过第一丛野蔷薇,杨晟在存储卡角落发现了哈丽的秘密€€€€某夜毡房顶的星空。银河倒转时,十二只春羔的瞳仁像撒在天鹅绒上的碎钻。
喀什老城的茶渍地图开始发霉,桑皮纸作坊飘出蒸煮新麻的雾气。
杨晟摇下车窗。最后一块鹰嘴豆馕的碎屑随风飘散,像场小小的春祭。后视镜里,帕米尔的春天正被成千上万只北归蓑羽鹤的翅膀裁剪成碎片。
此刻的赛里木湖刚挣脱冰甲,第一波水雾漫过公路界碑。
后视镜里,北归的蓑羽鹤正将春天裁剪成碎片。手套箱里的相机微微发烫,彷佛预感到即将扑满镜头的薰衣草花海。那些被春雪浸润过的齿轮,终将在夏牧场的马蹄声中苏醒。
新疆的夏天,来了。
……
晨雾如液态汞浆漫过克孜勒塔斯沟,杨晟蜷缩在洇湿的睡袋里调试镜头,胸前的GoPro指示灯在灰蓝雾霭中明灭,像头饿狼幽绿的眼。
三百米外,哈萨克斯坦牧人巴合提江正给头马系铜铃。三千头绵羊的银背撕开雾障,金属铃音被踏成齑粉。杨晟刚要按下快门,破空飞来一只小皮靴踢翻三脚架。
“摄像头架反啦!”十岁的叶尔波力像头愤怒的猞猁冲来,红扑扑的脸蛋沾着马奶酒渍,“羊群从东南坡下来,太阳会烧烂你的铁眼睛!”
男孩用树枝在结霜的草地画出光路,杨晟才惊觉自己犯了致命错误€€€€二十万的电影镜头正对着六月朝阳最毒辣的角度。
冷汗顺着冲锋衣内衬往下淌,他突然意识到这里的阳光比北京毒辣十倍。
“你这个铁疙瘩比马鞍还硌人。”叶尔波力用树枝戳他胸前的运动相机。晨雾在男孩睫毛凝成细碎冰晶,让他想起故宫屋檐下的冰溜子。
杨晟转动备用电池,金属外壳折射出七彩光斑:“这是记录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比如你阿妈煮马奶酒时第三个气泡的形状。”
话音未落,冰凉的小手突然扯开他冲锋衣拉链。寒气像毒蛇钻进脖颈,叶尔波力已抢过相机往破毡帽上绑:“你们汉人总把眼睛捂在怀里!真正的眼睛应该长在头顶!”
“小崽子!”杨晟的怒吼惊飞了旱獭。
他们在鼠尾草花海里追逐,运动相机颠簸著录下诡谲画面:赤脚踩碎的血色露珠、牧羊犬扑咬时炸开的金棕色绒毛、巴合提江给头马系铜铃的剪影在晨光中熔成金水。
直到杨晟拽住男孩掉色的绿腰带,才发现相机被调成了每秒960帧。
“看!”叶尔波力指着显示屏里被无限拉长的晨曦,“这才是哈萨克斯坦的时间€€€€比马奶酒发酵还慢,比猎鹰俯冲还快。”
午后核对拍摄计画时,巴合提江突然扬鞭示意。杨晟走近的瞬间,缰绳带着马汗腥气砸进掌心,相机镜头正对牧人虬结指节上的刀疤€€€€那是去年冬宰时被种公羊顶伤的勋章。
“你们记者像旱獭蹲着拍,把马背拍成英雄海报。”巴合提江的鞭梢滑过杨晟耳际,“草原要用骨头记住。”
没等反应过来,杨晟已被拎上枣红马。马鞭破空声炸响的刹那,惊马如离弦之箭窜入花海。
运动相机仰拍的画面里,天空碎成万花筒:秃鹫翅尖擦过太阳形成日蚀,转场队伍在七色坡投下锯齿状暗影,老妪用牛角梳给头羊编辫子的手指特写…
“腰要像发酵的奶豆腐!”巴合提江的吼声混着风压砸来。
杨晟刚调整相机角度,侧面突然冲来光背马。野苹果准确砸中眉心时,他看见叶尔波力逆光的身影:“你拍反啦!阿塔说汉人总盯着羊屁股,真正的故事在马蹄铁上!”
身后炸响鞭声,枣红马发疯般冲向断崖。
杨晟的惨叫惊起整片草原的云雀,运动相机却忠实地记录下:被疾风拉成丝絮的彩云,悬崖边缘绽放的蓝色鸢尾,还有马蹄铁与燧石撞击迸出的金色火花。
暮春的伊犁河谷,杨晟被马鞍硌疼尾椎骨时,终于明白巴合提江为什么总把摄像头称作“”会眨眼的马驹”。当枣红马突然扬起前蹄的瞬间,他本能地将设备搂进怀里,后背着地的刹那,草尖刺过后颈的触感竟比摄像头红圈镜头还要锋利。
“现在你知道哈萨克斯坦小孩为什么五岁就会拍纪录片了?”巴合提江策马绕着他转圈,银马镫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个哈萨克斯坦汉子像拎羊羔似的把他拽起来,掌心粗粝的茧子蹭过他手腕内侧,“草原会吃掉笨手笨脚的摄像头。”
后来在剪辑房回放素材时,杨晟才发现这混账故意掰歪了相机角度。四十五度俯拍的画面里,马蹄溅起的泥土裹着去年冬天的草籽,他的影子正以每秒十七帧的频率与牧草纠缠€€€€像极了被风揉碎的云影。
毡房里的热气在入夜后愈发粘稠。古丽娜尔掀开熏马肠锅盖的刹那,运动相机镜头蒙上白雾,彩虹在氤氲中一闪而逝。
“你们的机器吃不得热乎气。”她扯开杨晟冲锋衣领口,把GoPro拽到起伏的胸前,“让它也尝尝马肠子的魂儿。”
毡房爆发出羊皮鼓般的哄笑。
别克老人醉眼朦胧地怼近镜头,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篝火:“八三年冬,苏联人扛着铁箱子来拍片,让姑娘在雪地里光腿转圈圈…”
老人镶着金牙的嘴突然被塞进块颤巍巍的羊尾油,古丽娜尔灵巧的手指正拆解马肠衣,暗红色肉块坠入木碗时,溅起的马奶酒在镜头里化作星子。
杨晟胸前的GoPro默默记录着这场精密手术:21:13:07肠衣剥离时拉出蛛丝般的银线,21:13:19肉块激起的涟漪在碗沿凝结成琥珀色光晕,21:13:33他喉结滚动三次仍未咽下古丽娜尔递来的烈酒。
“摄像头先吃!”叶尔波力倒挂在毡房屋梁,脏手指戳着镜头傻笑,“它刚吞了我三个哈欠!”少年脚踝的银铃随着晃动炸响,惊得老陈的斯坦尼康在胡杨枝头微微一颤。
篝火舔舐夜之际,老陈果真如壁虎般攀在树干。这位纪录片狂人总说自己的脊椎是云台结构,此刻夜视镜头正将画面切割成双重时空€€€€上半部是杨晟僵硬的脖颈随舞步生锈般转动,GoPro在胸前画出毛糙的∞字。下半部叶尔波力赤脚踏出萨玛瓦尔舞步,脚掌与大地接触的0.3秒内完成七次变奏,草屑在他趾缝间迸溅成金色碎屑。
“肩膀要像被鹰叼着!”巴合提江突然钳住杨晟双肩,酒气在GoPro外壳凝出水雾,“头颈是风筝线,眼珠子是追风筝的人!”他布满伤疤的拇指按在杨晟突起的颈椎骨,力道准确如调试摄像头阻尼器。
古丽娜尔的手风琴骤然切进快板。
杨晟感觉后颈汗珠顺着脊沟滚落,频率竟与都塔尔琴的扫弦共振。叶尔波力偷塞进他衣领的沙枣随舞步滚动,在棉布与皮肤间敲击出细碎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