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不息 星火不息 第107章
作者:liy离
见他沉默不语,程迩摇了摇头,神色惋惜,手臂横在桌面上,指尖轻轻敲叩着,发出几声规律的、清脆的声响,淡淡作出评价:“郭韵愚蠢,居然放心让你做这个替罪羊,你也愚蠢,居然心甘情愿做她的替罪羊。”
他顿了顿,状似迷茫地轻声呢喃,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呢?”
张伯毅的嘴唇紧闭,脸色铁青,一双狭细的眼眸化为利刃,恶狠狠地剜向程迩,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程迩却倏地笑了,笑得讽刺而轻蔑,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因为你爱她啊,爱就要为她承担一切,多么伟大的爱情。”
余寂时微微一怔,忽然转头看向程迩,下一秒就听见他继续开口:“你对郭韵这样无私,可郭韵对你怎样?你觉得她也爱你吗?”
程迩声音冷冽,不夹杂一丝一毫的情绪,直刺这段关系的核心,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入张伯毅的心脏,带出一片血淋淋的腐肉。
余寂时的心脏也不禁震了震,呼吸凝滞,再抬眼看向张伯毅,发现他瞳孔骤缩,牙关紧咬,脸色愈发苍白。
他甚至都没有回应,不知在犹豫什么,但至少无法信誓旦旦地反驳程迩,说郭韵是爱他的。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笑不出来,只觉得讽刺。
这并非当局者迷,而是自欺欺人。一个人爱不爱,终究是能感受到的,张伯毅不可能毫无察觉,他只是选择了装睡,选择了自我催眠,选择了心甘情愿为郭韵奉献一切。
哪怕这份奉献注定是一场徒劳。
余寂时的视线下移,目光落在桌面上文件夹里的档案页上。薄薄几张纸,却记录了张伯毅的四十五年人生。
他早早就辍学,进入工厂打工,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机械的劳动。二十五岁,他背井离乡,来到嵘山,成为一名矿工。
矿井下的生活比流水线更加枯燥而危险,他每一天都在铤而走险,只为多赚一些钱,然而微薄的薪水终究没能挽留住病重母亲的生命。
或许正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郭韵出现了。郭韵家境优渥、光鲜亮丽,像一束光照进了他灰暗的世界。她是他从未奢求过的美好,被他视作至高无上的救赎。
如果故事真是如此,余寂时忽然能理解他了。
张伯毅的一生太过狭隘,狭隘到只有家人和自己。他曾为家人拼命工作,后来只为自己能一口饭而苟且。郭韵此时出现,对他施以恩惠,轻而易举地让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想到这里,余寂时的胸口一阵闷塞,一抹悲凉从心底腾升,像是无声的潮水,淹没了所有的情绪。他看向张伯毅,目光中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些话余寂时说不出口,程迩却没有丝毫顾忌,直言不讳:“郭韵从五年前就开始布这个局。她自己迷信,想做这所谓的圣器驱除身上的阴煞之气,她要杀人,可不愿自己脏了手,就让你出手,让你在地下室杀人分尸、烹煮尸块,让你制作骨笛,后续又让你出面将骨笛转手,如果你也能熟练使用枪支,她也不至于亲自出面当街枪杀警察。”
话音骤然一顿,程迩面无表情地反问,“你难道就不觉得有问题吗?”
须臾,他抬起手臂,手掌伸平,每说一个细节,就折去一根手指。
“其实郭韵这场策划无限接近完美犯罪。她让你在地下室分尸,处理过现场却故意留下一片血迹,当街枪杀警察模糊了身高体型特征,却偏偏模仿成你折去小指,案件未能侦破的五年中你们都从未搬离案发地,并且她这五年无时无刻不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你暴力强势而她遭你控制得可怜模样……”
最终,一根孤零零的小指也被他折下,“而就在昨天,她迫不及待地来到警局指认你,字字句句,没有一丝一毫为你辩解的意思。”
第167章
张伯毅的眼皮重重一跳,呼吸变得愈发急促,像是即将窒息而亡、濒死挣扎的兽,胸膛剧烈起伏。
他的手掌缓缓蜷曲,攥紧,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指骨猛然碾向桌面,试图通过双手剧烈的疼痛来缓解心脏的抽痛。
“砰€€€€”
他的额头青筋凸起,血液蜿蜒冲荡,几欲撑裂血管,眼眸猩红如血,咬牙切齿,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难以抑制的痛楚:“你不要再说了。”
程迩见状,眉梢轻轻一挑,漆黑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讥诮,说出口的话愈发直白,丝毫不留情面:“张伯毅,你应该清楚,只要郭韵愿意,她不留下那片血迹,开枪时不折去那根小指,带你搬离案发地,这案子历经五年未必能查到你身上。”
“她心思缜密,这些细节怎么可能考虑不到?除非她最初布局时,就计划借我们警方的手,除掉你。”
程迩语调慵懒,却吐字清晰,字字犀利如刃,无情地剖开一切,将他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赤/裸/裸呈现在他面前。
张伯毅表情愈发扭曲、狰狞,目眦欲裂,仿佛被逼到了悬崖边缘的疯犬。他猛地抬起头,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草/你妈的老子让你闭嘴!”
那吼声撕心裂肺,震得空气都在颤抖,余寂时耳膜一阵刺痛,下意识屏住呼吸,眼皮轻掀,目光沉静地落在张伯毅身上。
此时他仿佛失去了魂魄,虚张声势后是无声的沉默,眼泪从那双混浊、黯淡的眼眸中缓缓流出,顺着脸颊源源不断向下流淌。
程迩却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下一瞬腾然站起,微微向前倾身,凝视着他,语气近乎质问:“你这不是有脾气吗?有脾气骂我,敢不敢去跟郭韵说,说老子他/妈不愿意当你的替罪羊了!”
这话一出,余寂时都倒抽一口冷气,指尖发颤,头一次见程迩语气如此激烈,然而他抬眸望去,却在他眼底只看到一片平静。
他立刻明白,程迩其实并未因为张伯毅的破口大骂而生气,只是逢场作戏,想用这种语气将对方心底压抑的痛苦与愤怒激发出来。
也正如他所愿,张伯毅忽然仰起头,发出一阵疯癫的笑声,笑声嘶哑阴森,夹杂着太多情绪。
痛苦、绝望,自暴自弃,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将哭声憋住,然而一丝细细的呜咽还是从齿缝间溢出,紧闭双眼,泪水爬满了他那张隐忍而狰狞的脸,似乎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好啊,好一个爱情。”程迩眼底闪过一丝虚情假意的怜悯,更多的却是嘲弄,他的唇角上扬,笑意散漫,“郭韵是不是对你挺好的?她自己是素食主义者,却允许你大口吃肉?”
这问题来得突兀,张伯毅微微一愣,睁开眼,盈满泪水的眸中闪过一丝茫然。
然而下一瞬,程迩的声音再次轻飘飘地传来,带着致命的重量:“怪不得你现在的体型和枪击案监控视频中一模一样,也不知道郭韵当时穿了多少层衣服。”
这句话如同一根细长的针,直直刺入张伯毅的太阳穴,令他眼球剧烈震颤,仿佛下一刻就要脱眶而出。
他浑身颤抖得愈发剧烈,一切坚持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你赢了,你赢了……”
他艰难地开口吐出三个字,干涩而破碎,仿佛竭尽全力从胸腔挤出,而后又重复,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嘶哑,忽然号啕大哭起来,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滚落,打湿了胸前的衬衣,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哭声在封闭的审讯室中回荡,格外压抑,余寂时心情愈发沉重,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眼眶微微发热,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觉得他可怜又可悲,可转念一想,他自我蒙蔽为爱甘愿做刽子手、替罪羊,被他亲手杀害的陈庆蓉又何其可怜,何其无辜?
陈庆蓉失踪时才八岁,她在人/贩/子手中度过了人间炼狱般的五年,最终到了这对夫妻手中,惨遭杀害、分尸,甚至被制成所谓的驱除阴煞之气的骨笛。
然而驱除阴煞之气的所谓圣器,却基于杀戮,基于亲手杀害一名未成年女孩,又多么荒谬可笑?
张伯毅被郭韵利用,可怜归可怜,却也十足可恨。
不知过了多久,张伯毅的哭声渐渐微弱,最归于无声。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泪水依旧机械而永不停歇地从眼眶中涌出。
余寂时静静地看着他,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最终化作一声重浊的叹息。他既没有没有谴责,也没有落井下石,只是用平静地说道:“张伯毅,其实能救赎你的,只有你自己。”
抽泣声戛然而止,他猛地吸气,一声漫长而艰涩的叹息在空气中缓缓化开,像是将所有的压抑与痛苦都倾泻而出。
他泪水早已干涸,但眼眶的酸涩刺痛却如密密麻麻的针扎入眼球,强烈的肿胀感令他无法睁开眼。
程迩显然对他的心理活动毫无兴趣,也懒得看他作出无用的忏悔。
刚才的口干舌燥属实耗尽了他为数不多的耐心,他拧开矿泉水瓶,仰头灌了两口,随后向后一靠,手掌交叠置于脑后,闭目养神。
而余寂时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张伯毅身上,一瞬不移,眼神温和平静,如同深潭般澄澈,毫无波澜。
甚至目光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丝鼓励,没有高高在上的批判,也没有任何歧视的情绪。
张伯毅虚眯着眼,强硬撑开眼皮,视线被泪水模糊成一片混沌的黑,眼眶被冷白灯光照射的一痛。
渐渐地,视线聚焦,他与余寂时遥遥相望,心脏仿佛被什么轻轻撼动了一下。
那目光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也没有对罪犯的鄙夷,而是将他当作了一个普通人,一个丧尽天良、犯下大错,却依旧拥有人权的普通人。
这种目光,甚至连郭韵都未曾给过他。
张伯毅喉咙很疼,疼到张开口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时间在沉默中一秒一秒流逝,直到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里透着深切的疲惫:“我家里条件不好,从乡下到市里读书,拼了命学,成绩不算好,但也勉强够得上本科线。可惜我有乡下人口音,别人都看不起我。”
他的声音一顿,喉结滚动,艰涩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后来我妈生病了,我辍学去打工,拼了命干,可我妈还是因为没及时手术……在医院去世了。”
他的眼眸黯淡,忽然间却闪烁起一丝微弱的亮光,如同深夜中被骤然点燃的烛火,摇曳着,照亮了一片沉寂的黑暗。
他声音再次哽咽,眼神躲闪,掩盖不住眼底的自卑与痛苦,“我穷,连个正经的住所都没有,也不会装扮自己,每天都像个邋遢的流浪汉,很多人看不起我……我以为她和别人不一样。她对我很好,会体贴地问我累不累,帮我介绍工作,甚至愿意和我这种人恋爱结婚……”
余寂时沉默不语,目光如初,细细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泪水在他的猩红眼眶中积蓄,他失魂落魄地摇着头,痴痴地笑,忆苦思甜过后是深切的自嘲。
“其实我一直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虽然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却都看在眼里。她做了多少年的人口拐卖我不知道,枪支弹药从哪里弄来的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是一伙人。”
他说到这里,嘴角轻微抽搐,勉强扯出一抹弧度,掺杂着无边的苦涩,手指紧紧扣住桌沿,指节绷紧,泛着白。
“五年前,她接连倒霉,怀疑是自己身上的杀戮气太重招了鬼……她之前似乎也杀过人,不过这是我猜的。她那时选中了一个女孩,带回家,很熟练地指导我杀人、分尸。后面烹尸制笛,也是她一步步教我。”
张伯毅双眸被泪水逼得酸痛,缓缓合上,但很快又睁开,似乎不愿回忆那血腥残忍的画面,声音愈来愈轻:“你们确实没有错,当时我处理腿骨时被那名警察发现,是她追上去当街开枪,我也确实不会用枪。再后来,骨笛尽了用处,我也听她的指示,将这物件连带着枪支都转手出去。”
他话音落下,便颓然瘫倒在座椅上,薄唇张了张,也不知还有什么未尽的话没说出口,但思绪乱如麻,他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余寂时修长的手指落在键盘上,指尖轻触键块,随着对方的叙述,敲击声断断续续,指尖偶尔悬停,他抬眸看向他,等他说完再垂眸记录下关键的词句。
敲击声渐渐放缓,直到完全停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清脆的余音在房间里回荡着。
这时,耳畔响起程迩慵懒的声音,拖着尾音,语气漫不经心:“你是说,郭韵有一个团伙,涉及人口拐卖,甚至还兼顾军火走私的生意?”
“是。”张伯毅没有睁眼,只是重重地点头,语气十分确定,“一定很久了,至少十年了。不过五年前她就洗手不干了,至于这团伙其他人还干不干……我不清楚。”
程迩的指尖轻轻叩击桌面,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留下一片晦暗难辨的阴影。
斟酌片刻,他再次开口:“还有更细节的信息吗?比如这团伙的内部构造、主要成员,以及具体活动地点与范围?”
张伯毅勉强睁开眼,视线向上移,努力在记忆中找寻着什么,视线僵直,显得有些麻木,“我不太清楚这些事,她向来不告诉我。或许……她根本就不信任我吧。”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瞳孔收缩,“具体活动范围我倒是能说清楚,就是嵘山这一片。她当年似乎经常去中部山区,耒县那一片,偶尔会让我开车送她过去,但我基本上送她到那边的服务区就被她命令折返回去了。她后面去哪了……我就不清楚了。”
第168章
余寂时脑海中倏然掠过崇州省的地图,默默思索片刻后,他最终将注意力聚焦在嵘山市。
耒县位于嵘山市中部的山区,海拔高耸,空气稀薄,极不适宜人类居住,因而人迹罕至,这片荒凉之地能够成为犯罪团伙长期活动的场所,大概便是这一原因导致。
忽然,一道女声在他脑海中响起,飘渺、遥远,带着极尽悲痛的哽咽,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她说她走了很多天,翻过很多山……”
余寂时心头一震,若管€€€€真是从炼狱中逃出,徒步寻回家,那她极可能未曾被拐出嵘山市,而若她翻越了无数山峦,必定是从中部层峦叠嶂、森林如海的区域走过。
真相似乎已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余寂时薄唇轻颤,抬眸看向程迩,对方眸色晦暗,似也在沉思。
片刻后,程迩目光游移,斜瞥过来,与余寂时四目相对,短暂的交汇后,两人默契地同时点头。
程迩随后细致追问了相关细节,张伯毅却眉头紧锁,思前想后仍难以言明。郭韵的保密工作滴水不漏,加之她已金盆洗手五年,记忆模糊也在情理之中。
最终,余寂时长吁一口气,目光温和,带着深深切切的感激望向张伯毅,语气真挚:“真的十分感谢你对我们的坦诚。”
张伯毅微微一怔,心底骤然涌起一股酸涩,仿佛有密密麻麻的针刺痛了他的双眼,热泪再次在眼眶中氤氲。
片刻后,他唇角颤抖,勉强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却再未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