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不息 星火不息 第94章

作者:liy离 标签: 推理悬疑

  程迩目光鲜少地温和起来,黑眸中有柔光熠熠,无波无澜地注视着她,距离不远不近,见她抱着头向后缩,歪着头朝她笑:“€€€€,你不记得我了?”

  管€€€€微微一愣,涣散的瞳孔里逐渐汇聚成光,呆滞地盯着他沉默半分钟,似乎真的在回忆这张脸,片刻后疑惑地摇了摇头。

  程迩笑意愈浓,双眸弯弯的,嗓音懒洋洋的:“那就对了,我们是第一次见,现在认识一下呀。”

  余寂时搭在程迩肩上的手一顿,心脏狂跳。

  也不知他这突如其来的玩笑能不能让女孩接受,他满眼忧虑地看向管€€€€,见她绷紧的肩背舒展了几分,才稍稍松了口气。

  管€€€€又盯着程迩看了半晌,一双圆溜溜的乌黑眼睛终于恢复了几分光彩,冷静下来发现母亲摸摸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温柔地看着自己,鼻尖一涩,忽然“哇”地哭出声来。

  清脆的哭声犹如初生的婴孩,毫无顾忌地宣泄着内心的痛楚与脆弱。

  管母连忙走到床前坐到她身边,伸出手臂将她搂在怀里,纤细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眼神中充满了心疼与慈爱。

  管€€€€的脸颊上爬满泪水,吧嗒吧嗒往衣领上砸,没多久就濡湿了一大片,她抽抽噎噎许久才能挤出一声“对不起”,管母只是红着眼眶摇着头,重复着低喃:“没关系,没关系......”

  管母非常耐心地哄着女儿,渐渐的,抽泣声减弱乃至于无,她抬起手背抹了抹自己眼底的泪痕,从口袋里挑出最干净、最柔软的手帕,帮女儿擦干脸上的泪水。

  余寂时看得心神恍惚,思绪发飘,难以抑制地眼眶发热,轻垂下眼皮,努力遮掩着情绪。

  她手里动作没停,压下来喉底涌出的苦涩,唇角扬起一抹笑,声音很轻:“€€€€,这两个哥哥都是妈妈的朋友,他们不会害你的,乖乖,别害怕奥......”

  管€€€€小心翼翼瞄了程迩一眼,又看向余寂时,懵懵懂懂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各自停留了五秒钟,最终看向母亲,将信将疑点点头,鼻翼耸动,发出细若游丝的一个音节。

  终于把管€€€€的情绪抚平,管母牵着她走出这个封闭又阴湿的房间,走到客厅的窗前,将躺椅展开,扶着她坐下。

  余寂时和程迩一直跟在母女俩身后,没有轻易言语,走路的声音都刻意放轻。

  他观察着管€€€€走路的姿势,每一步都迈得不大,略显笨拙和不协调,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摆动幅度很小甚至有些凌乱,可能是长期不见阳光,腿部肌肉有些萎缩。若是没有管母的搀扶独立行走,怕是会异常艰难。

  仿佛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堵在胸口,让余寂时呼吸困难,思绪混乱。

  他垂眸缓和着心情,手背忽然被身旁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抬眸望过去,就见程迩眸光移动,轻抬下颚指了指管€€€€的位置。

  余寂时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他站在躺椅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管€€€€的后脑勺。

  她的头发在明亮光线下更显枯黄,修长的脖颈纤细脆弱,骨骼有些弯,显得背有些驼,后颈下方贴着一片膏药,似是贴太久没了黏性,边缘卷起,上半部分都垂掉下来,露出一片后背的皮肤。

  白得病态的肌肤上,有一块巨大的疤痕,边缘粗糙、凹凸不平,呈现出暗红色,很像是被滚烫的铁烙上的。

  余寂时心下惊骇,眉心微微蹙起,抬眸和程迩对视,两人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又很快分开,他最终看向管母。

  管母也注意到两人的目光,一时神色复杂,但碍于女儿在看自己,她还是很快整理了情绪,笑着单膝跪在女儿身边,假装帮她整理头发,顺势把膏药重新贴好,怕女儿发现异常,又搂着她的脖子吻了吻她脸颊。

  余寂时和程迩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也绕到管€€€€身旁,在就近的沙发上坐下来。

  管€€€€躺在躺椅上,似乎是太久没见光,她深深吸一口气,眼眸眯了起来。

  管母起初半跪着,后面干脆蹲下,好似永远都不会感到疲惫,大手始终紧紧攥着女儿的小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

  女孩脸庞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下,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底有晶莹的泪水涌动,眼神又渐渐空洞、失了焦距。

  “妈……妈妈,”她吸了吸鼻子,艰难地吐字,“我,困了。”

  管母抬头看了眼钟表,才五六分钟过去,一时间目光酸涩,嗓子哑了:“€€€€,你好久没晒过太阳了,去阳面儿的房间睡好不好?”

  管€€€€垂下小脸不言语,沉默着拒绝,撑起身子就要自己回房间,没走两步就踉跄了一下,余寂时心中骤紧立刻站起身,见管母已经稳稳扶住她,抬起的手臂悬在半空,许久都没能吐出这口气。

  “抱歉!我先送€€€€回房间睡觉,麻烦您二位稍等......”

  管母这种情况下都保持着礼貌,一边小心地扶着女儿,一边也不忘回头和两人说抱歉。

  她分明个子也不高,却足以撑起女儿的一片天,此时此刻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余寂时望着两人的背影,鼻尖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深深低下头。

  大约半分钟,余寂时肩膀忽然一重,耳边传来程迩沉稳平静的声音:“先坐下吧,缓一缓。”

  两人在客厅无言坐了半个小时。

  余寂时薄唇紧抿,呼吸沉重,低头敛眉不知在想什么。程迩倒是十分冷静,端着双臂目光淡然,但似乎也在走神。

  终于,房门被打开,管母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好不容易才把管€€€€哄睡着。

  见她走过来,余寂时将思绪拉回,下意识站起身迎,管母却先一步察觉他的动作,唇角勉强牵起一抹笑:“您坐着吧,不用客气。”

  管母在沙发上坐定,抬手捂住双眼,吸了吸鼻子,终于是忍不住哽咽出声:“真的很抱歉,我并没有骗你们,€€€€回家后精神状态一直很差。”

  她泪水决堤,手掌挡都挡不住,她顾不上抽纸巾,扯了衣袖覆在眼底,不等两人询问,便自顾自解释:“其实说是我们把€€€€寻回家,不准。我们寻了€€€€八年,什么人都托过找过,被骗过钱被人堵着威胁,越找越绝望,而两年前,我清清楚楚记得是5月1日,在傍晚,€€€€昏倒在村口,我和她爸得到消息后,就立刻把女儿接去了医院。”

  似是怕自己太激动惊醒了卧室里的女儿,她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掐出三道血痕,咬着牙努力压低声音:“八年,整整八年,她瘦了好多,个子似乎都没长过。她身上全是伤,衣服都被血浸湿了,昏迷了两夜一天才醒过来。女儿失而复得,我当然惊喜,又自责、难过,恨不得躺在床上的是自己,如果不是当年我没有看好€€€€,她也不会受这么多苦......”

  “€€€€是怎么一个人找回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她说她走了很多天,翻过很多山,有时候一天都在林子里穿来穿去,她也分不清方向......”

  余寂时呼吸愈沉,眉头紧锁,强迫着自己保持镇定,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涌上了熟悉的温热。

  管母仰起头,抽泣声愈来愈急促,艰难吐字,“€€€€之前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回来以后就不爱说话了,脾气也是暴怒无常,有时还会神志不清,有自/杀倾向,应激时无差别攻击......就像刚才她推我一样。她清醒时抱着我愧疚地哭,可我知道她也不是故意的,她也很难受的!”

  “她很怕见生人,也讨厌见光,每天就把自己关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又黑又潮的房间,大部分时间在睡觉,睡醒了就是发呆。我们想带她出去散心,或是去医院看病,她又哭又闹,就是不肯去。这两年里,她都从没踏出过家门。”

  “她被拐走后被带去了哪,吃了什么苦,她都不肯说,我们一提到相关的字眼,她就会发狂......在这之后,我们便一直没有问过她了,那些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她泪眼模糊,重复着呢喃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忽然深吸一口气,似是在质问自己,“可是真的能过去吗?”

第146章

  仿佛连呼吸都成了负担,她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许久后才有气无力地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可有些事是过不去的。”

  管€€€€被过往的痛苦永远困在了那间黑暗的、封闭的房间,而管母自己也永远怀着愧疚与悔恨,至今也不能放过自己。

  管母喉咙发痛,像是被无数密密麻麻的细针扎过,她哑了声,只剩下低沉的呜咽,肩膀微微颤抖,泪水划过脸颊,无声但强烈。

  她不敢哭得太大声,恐怕房间不隔音被管瞳瞳听到,又或许是痛到压根发不出声音。

  余寂时低着头,不敢出声安慰,眼眶徘徊的酸涩愈发浓烈,他却也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管母颤着嗓音再次开口:“你们刚刚也看到€€€€背上的疤了,那是……是我亲手,亲手用滚烫的铁烙上的。”

  “我也不想,看着她痛苦,听着她尖叫,这块铁像烙在我心上一样。”

  管母心痛欲裂,深深伏下身,将脸埋进臂弯,缓了很久,才断断续续解释,“她那里被人刻了字,她不想看见,砸了家里所有镜子还是不行,用膏药遮也不行。她也不愿意去医院洗掉,拿着一把刀就要去剜掉那块肉......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了......”

  浓浓的绝望翻涌而来,四周的空气似乎被抽空,余寂时感到一阵窒息,胸腔沉痛,他思维也变得迟钝,脑海中不断徘徊着管母的声音。

  程迩的反应相对平静很多,半垂的眼帘遮覆着眼底的情绪,他声线平稳,嗓音略显低沉:“刻了什么字,一定要用铁烙遮盖?”

  管母此时也抬起头,眼神里透出深切的恨意,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仿佛要捏碎那罪魁祸首。

  可她的愤怒无处可去,像一头迷了路的困兽,四处顶/撞,撕咬着她的心。

  漫长的沉默过后,声音和从唇齿间挤出,泪水再次决堤:“奴,奴/隶的奴字......”

  余寂时大脑嗡的一声,脸色骤变,怔怔地看着管母。

  她睁开双眼,眼眸猩红,滔天的怒意与憎恨充斥在眼中,牙根被咬紧,下颌线都绷得发直,面容显得有些狰狞。

  程迩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从始至终不发一言,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窗前,抬起头看着明亮的日光,身后传来管母压抑不住的哭声。

  余寂时眼眶的红晕也愈发明显,坐到管母身边,缓缓伸出手,搭在她手臂上轻拍,无声地安慰着,也一直都发不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管母的眼泪仿佛都哭干了,只剩下抽泣的气音。

  天边薄云汇聚,缓慢地向太阳移动,渐渐遮蔽住一切光辉,光线变得有些昏暗,整个客厅的气氛都变得无比低沉和压抑。

  余寂时机械地安慰着她,大脑像是生了锈,完全无法找回思绪,只任由悲伤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吞噬掉他的每一个细胞。

  程迩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贴在窗台上的掌根粘上一层灰尘,他却连头也不低,看着日光冲破积云,将光明归还给天地。

  他黑眸幽暗深沉,似是有乌云翻滚,风雨欲来,可他手指微微蜷缩,硬生生将怪异的情绪压制住,让神色归于平静。

  须臾,他转过身,随意拍拂掉掌心的灰尘,朝着沙发椅走去,隔着矮矮的玻璃茶几,在两人正前方站定,耷拉下眼皮,黑眸中溢出几分毫无温度的冷静:“其实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您也不能总和她一起逃避。”

  顿了顿,见两人都有些失神愣,程迩干脆在左侧的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坐姿是一贯的慵懒松弛,“再逃避下去,以后该怎么办?并非是我说话不好听,你们总要面临生离死别,如果您和她父亲先一步离开,管€€€€该怎么活下去?”

  说着,他转头,直视管母失焦的眼眸,语速平缓地作出假设。

  “在你们的溺爱下,她没有走出阴影。她一个人不敢走出这个家门,甚至生活无法自理。届时她要怎么办?恐怕缩回那间黑漆漆的屋子等死。”

  程迩的话虽然算不上刻薄,但是字字句句都格外犀利,像一把锋利的刺刀,直直扎进了管母的心里。

  这些事她当然想过,她当然也害怕。

  有些事程迩说得没错,不仅仅是管€€€€在逃避,她也在逃避。她不敢带女儿走出去,害怕女儿一次次鼓起勇气却失败,害怕自己的一次次期盼落空,更害怕女儿崩溃发疯时在口不择言地谴责她:妈妈,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弄丢?

  他们要是先一步走了,€€€€一个人该怎么办?这些事她并非是想不到,只是她下意识逃避,把自己也缩在了黑漆漆的屋子里,不想面对外面的狂风骤雨。

  想到这里,管母显然有些崩溃了,双肩剧烈起伏,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她弯下身,双手紧攥成拳,重重砸在大腿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膝盖上掉。

  经程迩这一提,余寂时也不由得想到了这些,心脏钝痛不止,轻拍她手臂的手也僵硬在半空,抬眸看向程迩,对上一双狭长的凤眼。

  他双眸犹如一池深而阔大的寒潭,平静无波,似乎投掷进重重的石块都掀不起半点波澜。

  余寂时心脏莫名被撼动了一下,呼吸一沉,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袭来,冲击大脑,令他有片刻的恍惚怔愣,久久都难以回过神来。

  可管母的抽泣声愈来愈重,令余寂时不得不回过神来,连忙蹙起眉轻声安慰:“您别太上心,我们程队他一直是这样的,他……就是说话直。”

  程迩喉底溢出一抹轻飘飘的嗤笑声,耸耸肩膀,对这话倒是不甚在意,倒是听到背后“哐当”一声,令他笑意瞬间收敛。

  他略显警惕地回头循声望去,只看见了空荡荡的客厅、走廊,还有一扇紧闭的卧室门。

  他凤眸轻眯,仔细回忆方才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中夹杂的那一声响,很像是关门声,于是他目光落在那扇门上,敏锐地捕捉到了余震中轻微晃动的门把手。

  他眸光一暗,回头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管母,薄唇抿直,一时间没有开口说什么。

  余寂时显然也把全部注意力放在管母身上,没有察觉到异常。

  管母很久都不能调整好情绪,泪水止不住地流,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就算双手紧紧捂住嘴,都压不住从喉底涌出的呜咽声。

  许是两人注视她的目光太过忧切,管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抹了把眼泪眯着眼眼模模糊糊地识别了钟表上的指针位置。

  不知不觉都过去快一个小时,她心中一惊,愧疚感立即涌上大脑,连忙道歉:“没想到都这个时间了......真的很抱歉耽误您二位时间了......”

  余寂时立即摇头:“您不用道歉,您能给我们提供这么多信息,应该是我们感激您才对。”

  程迩也颔首低眉,温和的面容中透露出几分薄凉:“您是一位很好的母亲,不用对往事耿耿于怀,真正应该被憎恶的是人/贩/子。”

  说着,他便站起身,一字一句向她清晰地承诺,“请您放心,在打击人口拐卖犯罪这件事上,警方从未停止过努力。虽然天下无拐、善恶有报有些过于理想化,但我们都会竭尽全力去追求,这是我们的责任。”

  他声音不高不低,却坦坦荡荡、铿锵有力,几乎是一瞬间,管母的眼眶里又盈满热泪,怔怔出声:“谢...谢谢......”

  辞别管母后,已经是三点钟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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