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糟粕 第64章

作者:匿名咸鱼 标签: 近代现代

  李鸣争嗯了声,李明安说:“打算什么时候给兰玉戒烟?”

  李鸣争道:“宜早不宜迟。”

  李明安沉默须臾,说:“好。”

  兄弟几人敲定了戒烟的日子,可说到底戒烟除了强戒,生生熬过烟瘾,再没别的法子。兰玉戒烟一事沉甸甸地压在几人心头,即便是李鸣争,也有几分焦躁。

  这一日,天黑了,李鸣争却留在兰玉屋中没有走,兰玉也没有看他。银环将烛火挑亮了,就静静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李鸣争和兰玉二人。

  兰玉突然将那把修好的旧琵琶拿了出来,自打他从乐行将琵琶拿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了,锦匣封着,兰玉伸手慢慢抚过琵琶弦,垂着眼睛,有几分缅怀怅然。

  过了许久,他将琵琶抱了起来。

  兰玉说:“这把琵琶原是我娘送的,后来被我摔坏了,修了许久才好。”

  李鸣争神色淡淡的,嗯了声。

  兰玉坐定了,将琵琶搁在腿上,修长瘦削的手指自弦上掠过,发出一记清越的乐声,他说:“你还没有单独听我弹过琵琶吧。”

  在这李公馆,他只给已故的李老爷子弹过。

  兰玉说:“我给你弹一首吧,权当谢你点醒我。”

  “你说的对,我即便是要死,也不该死在大烟上。”

  李鸣争一眼不眨地看着兰玉,兰玉没抬头,信手一拨,急促的琵琶声自指下倾泻而出,铿锵激昂,让人不自觉地凝神细听。李鸣争知道兰玉琵琶弹得极好,却也只在他给李老爷子弹奏时听过两回,这还是头一遭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弹琵琶。

  兰玉身上穿的是柔软的长衫,头发乌黑,皮肤白,在灯火的映衬下分外柔和。可他指尖的琵琶声却藏了几分肃杀之气,乐声几度起落,渐渐转低,几乎消失于无,突然又是一声,琵琶声转急,紧紧攫住听客的心神。兰玉抬起眼睛,目光和李鸣争的对了一个正着,他左手推弦,右手长指拂动,间骤然响起金戈铁马之声,如嘈嘈急雨,气势磅礴。

  兰玉久在花船,弹奏的多是风月之声,即便后来跟了李老爷子,所奏的,亦是绵软婉转的曲子,鲜少弹奏这样铿锵有力的琵琶曲。

  四野俱静,只有兰玉指下的琵琶声撕裂了长夜的寂静,越发摄人心魄。

  二人目光相对,谁都没有移开眼睛,兰玉手指拂过琵琶弦,乐声高到极处戛然而止。

  兰玉说:“李鸣争,你答应我,我要是熬不过去,你将我埋哪儿都行,一把火烧了也好,就是别葬在你们李家。”

  李鸣争深深地看着兰玉,过了许久,说:“好。”

  “我答应你。”

  正月十七,李聿青和李明安都告了假,兄弟三人都在家中。这一天天气好极了,阳光暖洋洋的,冬日天幕澄澈,一望无垠。

  兰玉精神好了许多,脸颊也浮现了些微的血色,抱着玉团儿站在院中望着辽阔的苍穹,李明安说:“冷不冷?”

  兰玉说:“不冷。”

  李明安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道:“手凉着呢。”

  “塞猫肚子里暖和暖和,”他抓起玉团儿的前脚将它提了起来,露出柔软的肚子,玉团不高兴,喵的叫了声,挣扎起来。兰玉伸手揉了揉玉团儿的肚子,猫肚子暖和,它望着兰玉,尾巴一晃一晃的。

  李聿青站得远,他指尖夹了一支烟,脸色有几分不好。

  按照兰玉抽大烟的频率,今天就会犯烟瘾,李聿青只消一想,心里就烦得要命,狠狠抽了口烟,才堪堪压下心里的恐慌。他曾亲眼见别人戒大烟,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去津门出差,和一个军阀打交道。那军阀生平最恨大烟,没成想,手底下一个心腹副将染上了烟瘾,他直接将人绑在演武场的柱子上,仲夏里捆了好几天。

  烟瘾犯时那个副将嚎得撕心裂肺,麻绳捆得又紧,一挣扎,磨得浑身血淋漓的,惨不可言。后来那副将差点咬了舌头,若非身边有大夫看着,及时掰开了他的嘴巴,只怕舌头都要生生咬断了。副将满嘴都是血,那军阀倒也是个心狠的,上了药,拿干净的白巾堵住嘴,任由他不死不活地干嚎了两日。

  等副将被放下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几个士兵拿担架抬着,自李聿青身边走过,扑鼻而来的就是血腥气。他挥了挥手掩住那股子腥臭的气息,说:“这么折腾一回,还活得了吗?”

  军阀不以为意,道:“这就看他的造化了,总好过抽大烟把自己抽死,军人没这个死法。”

  再后来,李聿青听说那个副将抬回去的当天晚上就断了气。

  本就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不知怎的,模糊的记忆竟一下子变得鲜活了。李聿青一闭眼,就看见了那抬粗陋的担架,痉挛弯曲的手臂无力地垂落着,再往上看,那张脸却变成了兰玉。

  李聿青不敢细想,血都是凉的,夹着烟的手指隐隐有些发颤。

  兰玉和李明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他连着打了几个哈欠,脸上浮现倦色,没来由的心悸,焦虑。

  兰玉停住了话头,李明安也不说话了,抿紧了嘴唇。玉团儿卧在兰玉身上,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抬起鸳鸯眼,望着兰玉,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兰玉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玉团儿的脖颈,他慢慢松开手,玉团儿敏捷地跳下了地,打了个转儿,仰头叫着。

  李明安伸手抓住了兰玉的手臂,他攥得紧,低低唤了声,“兰玉……”

  “……李明安,”兰玉短促地喘了口气,说,“你记着,不管我怎么求你们,都别给我大烟。”

  李明安深深地看着兰玉,半晌,应了,“好。”

第99章

  1921年的春节,因着兰玉戒烟,成了烙印在李鸣争、李聿青和李明安记忆中毕生难忘的事情。

  那一年,自他们父亲出殡那日下过一场大雪之后就一直是个好天气,每天都是晴天,晨曦的重重雾霭过后,红日东升,暖融融的,罕见的竟早早的就有了几分回春的意味。可他们却觉得那几天冷极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冷,那种冷意能钻入骨髓,盘踞在心脏,过了很多年后想起来心脏依旧一阵抽搐,唯有见着那个活生生的人才能缓解。

  自此李家三兄弟对鸦片也深恶痛绝。十几年之后,北平沦陷,日军在北平大肆贩卖鸦片,建立了许多大烟馆,日军高官找上李家商谈合作烟土生意时,直接被李聿青轰了出去。

  而于兰玉而言,戒烟时痛苦至极,可兴许是太痛苦了,事后再想起来,只觉得脑中混沌一片,记不大真切了。

  兰玉戒烟之后问过银环,说,我那时是不是很狼狈?

  银环抿了抿嘴唇,很郑重地说,不狼狈,一点儿也不。

  兰玉不信,却没有再多问。

  银环见过兰玉很多样子,在脑海中印象最深刻的,仍然是她头一回见兰玉时的模样。那时李家管家点了她的名字,对她说,以后就由她去伺候九姨娘了。

  九姨娘——银环有点儿茫然,李家只有八姨娘,九姨娘还没有进府呢,听其他的下人说,九姨娘是老爷养在外头的,如今李老爷子瘫了,这才将人接回了家。

  那天,正当夏季,雨下得淅淅沥沥的。银环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打扫着安排给九姨娘的院子,她抱着一盆水走出屋子,一抬头,就看见了打着伞走来的兰玉。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李家三位少爷也好看,可和这个年轻的男人又不一样。他身形清瘦修长如翠竹,手生得尤其漂亮,玉石雕就也似,修长干净,握着竹制的伞柄,带着几分江南的清隽秀润。

  二人目光对上,她呆了呆,愣愣的,有些无措。

  管家在一旁道,九姨娘,以后这就是您住的院子了,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我,这是伺候您的丫头,叫银环。

  他给银环使了一眼色,说,银环,还不见过九姨娘。

  ……九姨娘?这个男人?银环来不及多想,忙行了一个礼,结结巴巴地说,见过姨娘。

  兰玉看着她,微微倾身回了一礼。

  管家走后,银环忍不住偷看这位九姨娘,她懵懂地想,原来九姨娘是个男人。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见过兰玉落寞孤寂的,重病羸弱的,甚至是床榻上不可对外人言的模样,可从来没有见过兰玉如此发疯癫狂、歇斯底里的样子,仿佛顶好的玉器被狠狠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碎片四溅,每一片都教人心惊胆颤。

  戒大烟最是难熬。

  兰玉起初尚且能忍耐,在床上辗转反侧,可越到后来,就越是痛苦。屋子里的大门紧闭着,李鸣争、李聿青和李明安三兄弟都在,屋外是守着的几个大夫和银环。银环隔着门听见里头传来的痛苦呻吟,掌心都是汗,忍不住问刘大夫,说:“刘大夫,这怎么办?我家主子怎么办?”

  一旁面生的,说是二爷自津门请回来的中年男人道:“这才哪儿到哪儿,”他说,“想要戒了这黑疙瘩,不脱几层皮就甭想戒。”

  他说:“给你家主子去备着热水人参吧,至少五六天,你家主子是出不了这个门了。”

  银环听得心惊肉跳,突然,里头是一声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不知是枕头还是什么,银环吓了一跳,担忧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紧紧地悬了起来。

  枕头砸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重响,兰玉浑然不觉,他冷得要命,浑身都在哆嗦,青筋在薄薄的皮肉下紧绷着凸起。烟瘾如同附骨之疽在骨头里穿梭叫嚣,他难受至极,紧紧攥着被褥塞入口中堵住将出口的痛叫,可仍挡不住毒瘾发作时如同百蚁噬心的痛楚,忍不住,手重重地捶在床上,嗓子眼里泄出几声极度克制隐忍的闷喘。

  眼看着兰玉在床上辗转翻滚,李鸣争三人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僵硬地陪在一旁,脸色沉如水,屋子里气氛压抑得可怕。

  李明安即便早有所料戒烟必然痛苦,可当真看着兰玉为烟瘾所苦,心也颤了起来,不忍看,可又无法不看。李明安上前握住兰玉紧绷的手臂,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汗,低声叫道:“兰玉……”

  兰玉冷汗涔涔,神志都似离了体,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在叫他,他睁开眼,看着李明安,嘴唇动了动,几乎就想让李明安拿大烟给他,可话到舌尖,咬了咬牙又吞了下去。他喘息着忍了忍,又抽回手,将自己往床内侧挪了挪,须臾又咬住被角堵住了自己的嘴,手指紧紧攥成了拳用力砸在墙上,突如其来的剧痛将他自无边的烟瘾中稍稍拽回了几分。兰玉短促地喘着,说:“别管我,别管我……”

  “别看我……”

  这不过是个开始。

  兰玉起初还能勉力维持清醒,可越到后来,就越发无法忍受。他渐渐被大烟侵蚀了神志,得不着鸦片,痛苦地叫起来,见了李明安,神志不清地抓着他的衣袖求他,“……李明安,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了——”

  “好痛,好痛啊,”兰玉浑身哆嗦,李明安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对他才好,仿佛他的触碰都能让他发抖,让他痛,“不行,兰玉,咱们得把烟瘾戒了。”

  兰玉恍若未闻,声音里都夹杂着哭腔,“我太痛了,你给我吧,啊?给我抽一口,就一口……”

  李明安手也抖起来,几乎就想答应他,可话如何也说不出口。兰玉见求他无用,推开他,哆哆嗦嗦地爬到床边,就要下床去自己弄大烟。下得太急,险些栽下床,被一直守在床边的李聿青抱住了,李聿青搂住兰玉,他每颤一下,就像有一支利箭扎在心尖儿上,李聿青脸色发白,轻声说:“忍一忍,兰玉。”

  兰玉疼痛难忍,被鸦片瘾折磨得眼中掉泪,浑身都是汗,他牙关都似在打颤,说:“忍不住,忍不住了……我好难受,我好难受啊。”

  他的眼泪砸在李聿青手上,李聿青眼睛也红了一圈,兰玉浑浑噩噩地望着他,哽咽道:“李聿青,你给我大烟吧。”

  “你不是想我原谅你吗?”兰玉急切地跪坐起身,说,“你给我大烟,我就原谅你了啊,你想我爱你,我会爱你的……只要你给我大烟。”

  李聿青神色怔愣,眼中掠过痛色,他想,若是平常能听见这话,真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足惧。

  可不该是这样。李聿青抱起兰玉放在床上,哄孩子一般,说:“兰玉,咱们再忍一忍,捱过去就好了。”

  兰玉却一下子尖叫出声,嘶声道:“不会好!”

  “我要死了,”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心口,说,“……我好痛苦,还不如死了,”兰玉毫无尊严地哭出了声,不时发出几声惨叫,又去抓自己的手臂,几欲炸裂的头,李聿青和李明安忙捉住他的手,钳制着他,生怕兰玉做出自毁的事。

  兰玉被按住动弹不得,可身子仍抽搐着,他越过李聿青的肩膀,看见了站在床边的李鸣争。

  李鸣争正看着他。

  兰玉艰难地朝他伸出手,呜咽道:“李鸣争,你救我……你救救我。”

  李鸣争握住了那只汗湿而冰冷的手,兰玉的手在发抖,勾着他的手指,求他,“李鸣争,我要大烟,给我……我就抽一口,就一口,我再戒,好不好?”

  “……好不好?”兰玉可怜至极,泪眼朦胧地哀求。

  李鸣争沉默须臾,轻轻擦去他脸颊的泪水,说:“戒烟不能半途而废。”

  兰玉怔了怔神,突然发了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开几人跌跌撞撞就下了床,往门口逃去。可不过几步,就被人抓住了手臂,他看不清是谁,都是一张张冷酷无情的脸,他们不愿意给他大烟,想要他死。兰玉拼命挣扎起来,临了,被李聿青牢牢摁在地上,兰玉歇斯底里地吼道:“放开我!”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们就是想我死,”兰玉尖声骂道,“你们想弄死我,去给你们父亲陪葬!”

  “你们李家人蛇鼠一窝,一丘之貉!都不得好死!”

  兰玉不管不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疯了一般诅咒他们,仿佛要将这催命的毒瘾一气儿发泄出来。

  李鸣争几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李鸣争说:“去拿绳子。”

  李明安闻言犹豫了一下,抬腿去拿一旁早就备好的麻绳。

  兰玉戒烟瘾的每一日都是煎熬,他手脚都被绑着,捆在了床上。屋子的墙上不知何时新置了一面舶来的西洋挂钟,兰玉被毒瘾折磨得筋疲力尽,眼神也呆滞了,恍恍惚惚地听着滴滴答答的秒针,意识也似远远飘离了。

  兰玉无法入眠,只有折腾得力竭了,才能昏昏沉沉地睡着。可他一想,又叫骨头缝里的大烟虫驱使得痛叫挣扎起来,麻绳到底粗糙,饶是他们绕了几圈软布,可还是磨得手脚腕子都破皮见了血。

  李明安不忍心总绑着他,在他疲惫睡去之后,解开了绳子想让他缓上一缓,可等兰玉睁开眼,他烟瘾发作就将整间屋子砸了个稀巴烂,无论是古董花瓶还是摆件,一地碎片狼藉,他赤着脚,头发散乱,状若恶鬼一般,可怜又可怖地哀叫,疯狂地求着要一口大烟。三人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他绑回了床上,李明安怔怔看着兰玉,眼睛倏然就红了,低声说:“兰玉,再忍忍,忍忍就过去了,”他声音哑了,泪水倏然滑落,滴在兰玉脸上。兰玉神情恍惚,被泪水烫得打了个颤,嘴里咕哝着什么,李明安低头去听,却是,“我要大烟,我要大烟。”

  声音嘶哑,泣血一般。

  李聿青看着,又心疼又恨,他恨死去的李老爷子,可更恨自己,兰玉曾说,若不是怀上了他的孩子,兰玉说不定不会被他爹逼着抽大烟,就不会受这遭罪,都是他——他重重一脚踢开身旁的鼓墩,铺天盖地的无力和懊悔绝望汹涌而来,几乎让李聿青喘不过气。

  他从来没有想过,每一天的天黑会来得这样迟,朝阳又会起得如此令人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