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 第2章

作者:麦客 标签: 近代现代

  到小区门口时,卖花的老太太居然很早就收摊了。顾西园想着别的事情,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那老太太早就认识他了,摸出口袋里一朵红线穿起来的小雏菊,塞给顾西园。

  娇嫩的花叶有一点卷曲。

  “今天花卖完了,给你这个。”老太太说。

  “啊?”

  顾西园有点哭笑不得,他想自己和老太太也不知道是谁在照顾谁,老太太需要早点卖完回家,而他看上去很需要人安慰。

  今天是他最开心的一个夜晚,仿佛行走在微风吹拂的湖面上,飘飘然、醺醺然,尽管不知道哪一刻又会泥足深陷,但他早已习惯这种时刻伴随着不安的短暂幸福,如同吮吸针尖上的蜜糖。

  经过楼下时长椅上好像坐着一个人,但他完全没注意到,一门心思地路过,直到交错的霎那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一楼人家披挂的圣诞彩灯忽然亮起,驱散了那人身上的阴影。

  贺循穿着风衣外套,傍晚下了一场雨,他肩上披着细碎的、云絮般的水珠,静静看着顾西园从他面前走过,两步后停下来,回过头,表情很诧异。

  地砖上蓄满无数碎裂的水镜,倒映灯火、夜空与贺循锃亮的皮鞋,顾西园傻愣愣的模样落在水镜中,有着一触即碎的脆弱。他看着贺循像一尊沉默的坐像,脸上表情很淡,多少年过去了这人还是如此,待在遥远的孤岛,只有一条被潮水淹没的、偶尔才会出露的小径与人间相连。

  十二月二十四日,这是个特别的日子。

  看见贺循的时候,顾西园终于想起来,这天是自己的生日。

第3章

  贺循与顾西园原本生活在两颗轨迹不会交汇的星球上,直到七年前某个周六的中午,顾西园刚喂过爷爷吃饭,伺候老人家躺下睡午觉,一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是他离家两年的妈妈。没有这个电话,他都快忘记妈妈的声音是怎样的了。

  高一开学初,他妈给他转了一笔钱当作学费,顾西园本来不想要,但是不要也没办法。而他妈妈则觉得儿子需要的只是这笔钱。

  “妈妈要结婚了。”电话那边的女人说。

  入秋后徒有其表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顾西园给爷爷盖好被子,出去接电话,其实根本没必要,他本来也没话说,只能听那边不停地讲。他妈的离婚申请已经提了两年,他爸则始终不见踪影,今天两年期满,他妈终于摆脱了前夫,走向新的生活。同时还摆脱了前夫老年痴呆的父亲,和刚上高中的儿子。

  那边讲了很多,比如请顾西园原谅自己,没有人生来就有义务为他人付出一生,每个人都可以在走上了错误的道路后选择回头,顾西园也没有必要为他不负责任的爸爸擦屁股,一旦成年最好也离开这个破碎的家,等等。

  又说现在的先生很爱护自己,很宽容也很善良,虽然自己之前还没能成功离婚,但两人已经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有一个快满一岁的小女儿,叫“沈东临”——好像顾西园能从这个名字里感受到妈妈平等地爱每一个亲生骨肉似的。

  “妈妈爱你,”最后又说,“你要念高中了,自己照顾好自己,缺钱的时候,就给妈妈说一声。好不好?”

  通话是怎么结束的顾西园都不知道,再次接通时,他还以为是他妈有什么话没说完,那边却叫他“顾西园同学”,说有人看上了他的一幅画,要见他一面。

  山海间艺术馆举办的青少年工笔画展,在全省的投稿中选了四十多幅展出,其中拿到金奖的《沐浴朝阳》,纸本设色,作者是市立高中高一年级的学生,名字叫顾西园。

  画面里一个老人坐在竹背交椅里,早晨在阳台晒太阳。采用没骨法描述的阳光,纤毫毕现的白发,结构稳定的布局,无不显示出作者小小年纪已有很好的悟性。

  负责人讲解画作说:“画作主角是作者的爷爷,他的创作思路也很有趣。罹患阿兹海默症以前,爷爷每天早上都喜欢在阳台上喝茶下棋,患病之后,不会煮茶也不再下棋,却仍然喜欢早上呆在阳台。有天早上他上学前,看见爷爷坐在阳台上凝望阳光。因此把这一幕记录下来,晨光与爷爷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

  听解说的人里,有人感兴趣,更多的人只觉得无聊。大家耐着性子,还要装作“哇塞”鼓掌,只为了陪一对父子。事实上,负责人讲解的对象也是这对父子。

  “你觉得怎么样?”父亲问。

  儿子从游戏机里抬头,随意看了一眼:“成。”

  “态度端正点,”父亲不轻不重斥责了一句,又对负责人说,“金奖这孩子不错,叫过来见见吧。”

  晌午一辆宾利接了顾西园来到城西茅家的云顶山庄,要见他的人叫茅清秋,一个经常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的名字,轿车从山脚开到半山腰,从庄园外开进巷陌里,开到临湖的一栋住宅边,高大的柠檬桉隔绝在四周。

  茅维则窝在沙发里打游戏,母亲贺文妍切好了水果,准备了琳琅的茶歇。那幅获得金奖的《沐浴朝阳》已经挂在茅家客厅里,茅清秋站在画前观赏。贺文妍说:“维则,不要打游戏了呀,一会儿人家同学就来了。”

  茅维则不耐烦了,狂按游戏手柄说:“关我什么事?是我要见他吗?”正说着,门铃响了,贺文妍拖曳着长裙去开门,助理领进来一个穿着市高校服的学生。他看上有点拘谨,皮肤白皙,头发半长,盖住耳朵尖,有一双水亮的眼睛。贺文妍一眼就喜欢上这孩子,这正是她想象中,干净、秀气、有书生气质的少年人,奈何两个儿子都与她的期待大相径庭。

  “你是西园吧?快进来,”贺文妍笑眯眯的,“穿这双拖鞋——老公,维则,西园到了。”

  顾西园捏着衣角,紧张得手心都是汗,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叫到这看似与自己是两个世界的家庭里。

  他跟着贺文妍穿过门廊,两边墙面上挂着艺术画作,多宝阁上也放置着各类艺术摆件,似乎是具有文艺气息的人家。会客厅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画,爷爷在画框里微眯着双眼,看向孙子。

  “操!”

  沙发上一个人弹起来,摔了游戏手柄,吓了顾西园一跳,那人恶狠狠地看过来。

  “这是我儿子茅维则,和你一样读高一。”贺文妍说。

  “小顾,你好,”画前的男士走过来,很有派头地和顾西园握手,“我叫茅清秋,是我找你过来的。”

  “您好。”顾西园连忙握住茅清秋的手,他的头发用发蜡打理过,身上散发古龙水的气味,很像各种意义上的成功人士。茅清秋请他入座,那一家人像对待某种奇特物种似的,围着顾西园。

  “不久前我收到山海间的画展邀请,”茅清秋说,“今天上午和我儿子一起去的。我儿子最近刚开始学国画,热情高涨,他一眼就看到了你的《沐浴朝阳》,跟我说这幅画太美了。后来负责人解释才说,你的画拿了金奖,维则眼光不错。”

  顾西园胆战心惊,感觉自己被“眼光不错”的茅维则瞪了好几眼,一时间莫名其妙。

  “您……是想买我的画吗?”顾西园试探着问。

  “买画?不,”茅清秋说,“我想买你的另一样东西。”

  茅清秋笑着看了他儿子一眼:“维则学画,我们给他找过好几个老师,他都不喜欢。其实,我也觉得,教国画的老先生,身上都有股迂腐的死气。维则年轻气盛,受不了这个。我想着,也许给他找个同龄的伙伴,会不会好一点。你说呢?”

  顾西园听明白了,自己是被找来陪太子攻书的。

  他的心情一下从忐忑变成好笑,来前他还幻想,对方画高价买下他的画,一举解决他的经济困难,结果一幅画算什么,对方根本看上的是他这个人。

  并不因为他的水平比银奖铜奖更好,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其中唯一一个“同龄人”。

  “我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去教别人,”顾西园礼貌地拒绝,“我自己都还跟着老师学习呢。而且,对不起,茅先生,我目前念书的课业压力也挺大的,可能没有空余时间。”

  “我知道,我知道,”茅清秋打断他,“你在市立高中念书,陈助给我发过你的成绩单,成绩很好嘛,还拿奖学金。不过要我说,公立校确实不够大气,一等奖学金只有八百块钱……”

  他说到这里,茅维则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嗤笑。

  茅清秋尽管没有笑,但他的意思也很明确。

  顾西园忍不住争辩:“也还好吧……”

  “今年东外的一等奖是多少钱?”茅清秋问茅维则。父子两唱双簧一样,茅维则用嘲弄的口吻说:“两万五。”

  顾西园:“…………”

  茅清秋对他两手一摊:“你看。小顾,虽然我不买你的画,但是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如果你愿意不吝赐教,我能给你提供很有竞争力的经济条件。每节课付你时薪两百,怎么样?”

  会客厅巨大的电视墙上好像长出个黑洞,把茅清秋的声音吸进去,对着顾西园的耳朵喷出来——“时薪两百……”、“两百……”“百……”。

  贺文妍冷冰冰的,柔软得蛇一样的手缠住顾西园。他还没能从上一句话里回过神,就听见贺文妍说:“老公,东外去年的重点率是不是比市高更好来着?要不,把西园转到东外来,和我们维则搭个伴儿也好啊。”

  顾西园顿时头晕目眩。

  他对东区外国语是久仰大名,川城的学生没有不耳熟的,这家私立名校以学费高昂、竞赛成绩优异、出国率高闻名,每年都有家长挤破头要把孩子送进去,但是东外收学生的标准很高。

  顾西园从没想过去读东外,更没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在平平无奇的这一天下午,被一家人当橡皮泥一样随意地捏来捏去。他脾气一向很好,此时也忍不住想大喊一声“你们到底是谁啊!”

  “我没想过转学,”顾西园清了下嗓子,说,“不好意思,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如果没有找到好的国画老师,我可以推荐一个……”

  茅清秋看他的眼神好像他是个不识抬举的愣头青,看在他年纪还小的份上,用尽量和缓的语气回答:“小顾,叔叔给你上一课,不要急着给出答复,留出时间来让自己多想想清楚。”

  从云顶山庄回来,还是那辆宾利送他到小区门口,保安大叔认得顾西园,开玩笑说:“阿园,还以为你爸在外面发达了,回来接儿子呢!”

  “哪有那种事。”顾西园苦笑。

第4章

  那天发生的一切怪事,被人聘请做家教、要给他转学,都很快被顾西园忘记了,他自己的生活忙得团团转,茅清秋也没有再联系他,似乎那只是他午睡做的一个没有来由的梦。

  周一凌晨五点的闹钟把他吵醒,顾西园昏昏沉沉,洗漱完赶紧下楼,楼下已经开工了,给他留了门,屋里是发酵面团酸甜的气味与肉馅的咸香,老板老板娘各自占据一头,打仗似的忙碌。

  “阿园,快快快,上锅了!”老板娘两手在围裙上一擦,搬出蒸屉。

  顾西园赶紧戴上手套,把包子上笼开火蒸,房间里全是热气,剁馅儿的声音、擀面的声音,和忙而不乱包包子、被催促的声音。

  六点五十准时开业,老板拉起正对街外的卷帘。清晨,川城正在苏醒,轿车、单车、打哈欠的人,路过窗口。顾西园满头是汗,在厨房里找根凳子歇了一会儿,又用老板的手机挨个通知熟客可以来买早饭了。老板娘过来说:“辛苦了,阿园。哎哟,这个月改打工钱了,你记得检查一下账户哈。来来,这是你跟爷爷的早饭。”

  递过来一袋包子,两杯豆浆。

  顾西园接了,对老板娘道谢,提着包子上楼,听见屋里老板娘的声音:“真是造孽,丢下孩子不管……”

  老板说:“别多嘴……”

  顾西园心里没什么感觉,上楼把爷爷叫起来,擦脸、擦手、刷牙,喂爷爷吃包子。爷孙俩坐在阳台上,晨光逐渐明亮,防盗窗将天空切割得监狱一样。爷爷含着肉馅儿,模糊地说:“我的……我的棋盘呢?”

  “棋盘收起来了。”顾西园回答。

  “我要喝茶……”

  “没有茶,明天喝好不好,今天喝豆浆。”

  爷爷浑浊的眼睛看着顾西园:“阿园,你怎么起这么早?今天没有要人催呢。”

  顾西园眼睛立刻就酸了,才知道原来不是没感觉,感觉都被自己藏起来了。

  八点二十,他抓着书包从校门口百米冲刺进教学楼,在门口被班主任堵住。班主任拿着秒表:“加油!快冲!你可以的!”

  在顾西园前脚踏进后门的瞬间按下停止。

  “今天没有迟到。”班主任看眼时间,松了口气,好像比顾西园还紧张。

  “我……我……”顾西园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完整,眼冒金星的。

  班主任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争取中午也不要迟到哦,下午第一节 是你老班我的课。”

  中午真就说不定了。市高午饭给了四十分钟,午休再给四十分钟,顾西园得回家管爷爷吃饭,往往下课铃一响,别人冲向食堂,他冲向校门。把家里安顿好了再赶回学校,运气好能碰上同学们刚睡醒,运气不好下午的上课铃已经打响。

  有时候他坐到位置上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只好忍饥挨饿。

  晚上就更艰难了,连午休的四十分钟都没有,每次都要和班主任请假。

  “你的情况我也了解,”班主任说,“但是为了你自己着想,你觉得高中三年能让你这样度过去吗?”

  顾西园被叫到办公室,沉默着无法回答。

  他的初中就是这样勉勉强强度过的,早已习惯了忍耐。但是高中加上了晚自习,回到家都是十一点了,第二天五点还得起床打工,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一样。

  “你的成绩很好,但是这样下去,我保证你不会有足够的精力投入到高中的课业中。”班主任冷酷地说。

  顾西园只好想办法,要么请个护工按点上门,但是他正缺钱,要么腆着脸请包子店的老板娘一家帮忙,但是包子店作息和正常人是颠倒的,爷爷要吃饭的时候,老板娘夫妇正在睡觉。

  混乱的时候,茅清秋的消息终于来了。

  东外离他家比市高近很多,有单车的话十分钟就到了。学校也很好,只是学费太高了。茅清秋不知道代表的谁,居然说如果转学到东外,可以给他破例补一次入学考,有机会获得奖学金,并免除学费。

  顾西园再一次感觉自己被人撕破了。

  自从爸爸失踪,妈妈回娘家,丢下他一个人和爷爷相依为命,他就在不停地破碎撕裂中,以为自己已经破无可破了,生活总会给他新的惊喜。茅清秋让他感觉自己又烂掉了一层。

  周末他再次来到云顶山庄,上一次茅维则还像看一个新鲜逗趣的东西,这一次他的眼神里的讥诮都隐藏不住。顾西园简直无法理解茅维则在想什么,明明是找自己来陪读,茅维则却一脸“你是来陪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