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 第3章

作者:麦客 标签: 近代现代

  “小老师,欢迎,”茅清秋表现得很亲切,“下周一就到东外来吧,我让人安排摸底测验。入学的奖学金名额已经定了,不过我想行个方便也不是什么难事。来看,这个房间我打算清出来,专门弄成画室,你觉得怎么样。”

  顾西园跟着茅清秋与茅维则上楼,茅维则满脸的不耐烦,不过,看到他爸找人来清理房间,又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房间朝向小湖,柠檬桉花白的树干与密叶遮挡窗外,静谧而幽邃。

  里面堆放杂七杂八的东西,架子鼓、手碟、非洲鼓、电子琴、音响。顾西园心情复杂地注视着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搬出房间,心想茅维则的选择还挺多的,一时玩儿音乐,一时学画画,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国画的热度退散,画室又改成别的什么房间。

  佣人上上下下搬运,发出磕绊的响动,掩盖了玄关处开门关门的声音。

  贺文妍在监工,茅清秋在指点江山,茅维则在忙着对自己的房间垂涎欲滴。只有顾西园回头,看见贺循挎着单肩包走进来。

  他记忆里贺循高中时期的模样有点冷淡,没什么表情,漠然地看着手忙脚乱的众人。因为顾西园是唯一一个在看他的人,所以回应了顾西园一眼,眼睛、眉毛与贺文妍有些相似。

  “贺循回来了?”贺文妍很久才看见他,眉开眼笑地说,“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儿子贺循。这位小同学是我们给维则请的绘画小老师,顾西园,马上就转到东外来,以后你们都是同学了。”

  贺循又看了顾西园第二眼,对他点点头,也没说什么,上楼经过兵荒马乱的房间,忽然问:“这是在做什么?”

  他声音像在冰湖里浸过,带着一点冷静的、疏远的气质。

  茅维则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爸要给我弄画室。”

  茅清秋说:“贺循,你很久不用这个房间了,空着也是浪费,腾出来给你弟弟用吧。”

  顾西园默默围观这个奇怪的家庭,心里哦了一声,明白了这个房间以前应该是哥哥的,现在要给弟弟用,搬出来的这些乐器也应该是哥哥的东西。

  “先生,这些乐器往哪里搬?”楼下佣人问。

  茅清秋不假思索道:“放地下室去。”

  茅维则靠着墙壁,玩味的眼神在贺循脸上飞来飞去。贺循站了几秒,转身要走,猝然间顾西园的某根神经弦被拨动了,鬼使神差道:“其实国画不占太大空间的。”

  事后顾西园反省自己为何总会在不恰当的时间说出不合时宜的话,像个不停调频的收音机,接收到周围各种各样的信号,然后找到了其中一个最微弱的,把音量开到最大。

  茅清秋与茅维则同时看过来,连贺循也看了他一眼。

  顾西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的意思是,一张桌子就可以了……”

  他的提议当然没有被接纳,茅维则的画室还是收拾了出来。周一他搬出家里落灰的自行车,骑着去东区外国语,校门前开车展似的停着一溜光鲜的轿车,东外的校服版型挺括,英姿勃发的少年男女陆续走进校门。

  顾西园穿着便服,被门口执勤的学生会看了几眼,有人要上来询问,一个声音慢悠悠从身后走过来:“小顾老师,早上好啊。”

  学生会的一看是茅维则,这人堂而皇之戴着耳机进校门,校服也不好好穿,收裤腿露脚踝、纽扣领体恤改成开衫。却也没人找他麻烦。

  “你是老师?”学生会的问。

  顾西园:“呃……”

  “是啊,”茅维则搂着顾西园肩膀,下巴对着学生会的一扬,“新来的,快叫老师好。”

  学生会:“……”

  顾西园尴尬得无以复加,只想离茅维则远点,这少爷偏不如他意,声称给新来的老师指路,先带他去了停车棚,又带他找教导主任。他脾气反复无常,昨天顾西园因为一句话差点把他得罪了,今天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东外有两个市高那么大,西边还在修新校区,教学楼、实验楼、文艺厅、学活中心、体育场彼此隔了很远,每过一段距离就设有校内巴士站。主任单独找了一间教室给顾西园安排考试,考完给他发了校服。

  中午,赶在学生下课前,顾西园去停车棚取了单车准备回家,路过学校的公告栏,一眼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人挂在上面——贺循的证件照都比别人好看,洗去了他本人那股“离我远点”的气场,与母亲相似的眉眼甚至有点温和。

  学科数学竞赛一等奖。

  “哇。”顾西园发出由衷的赞叹,注意到贺循挂的是高二年级榜。

  正式入学当天,班主任李琳华亲自来接他,同他说,根据入学考试的成绩,将他分到了最好的A班。不过当教室门口传出茅维则吵闹的声音后,顾西园又觉得也许是茅清秋与贺文妍觉得自己跟他们儿子一个班最好。

  “顾”

  “西”

  “园”

  他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粉笔勾折转圜,一笔一划入木三分。下面有女生小声议论:“字好好看哦……”

  顾西园拍掉手指上的粉灰,脸上有点热:“我叫顾西园,清晨犹为到西园的西园。”

  底下安静一片。

  片刻后,脖子上挂着耳机、嘴里嚼着不知名零嘴的茅维则率先鼓起掌,接着掌声连片。

第5章

  “今天喝茶,爷爷。”

  顾西园把茶盘搬到阳台上,爷爷坐在圈背交椅里,迎着日光晒身上的老年斑。两年多前爸爸卷了爷爷的存折走人,爷爷一路追到火车站,摔了一跤,自此反应就一天比一天慢,最开始问顾西园妈妈去哪儿了,后来管孙子叫儿子,现在则只会坐在椅子里发呆,连吃饭喝水的本能都忘了。

  顾西园把楼下包子店的早餐撕开喂他,爷爷看着他的脸:“阿园,上学。”

  顾西园笑着回答:“今天是周末,不上学,爷爷。但是我一会儿要出门一趟。对了,我转学了,高中在家门口念,到时候回家很方便,学费也免了。有人请我去教国画,我觉得其实就是闲的,想找人陪着玩儿玩儿……”

  他一边絮絮叨叨,爷爷一边陷入自我意识的迷宫。

  他收拾了一卷笔帘就出发了,到了茅家,茅清秋给置办了齐全的用具,那间放乐器的小房间完全大变样。茅清秋弄来一套红木桌椅,临窗放一张弥勒榻,可卧可坐,笔墨纸砚以及市面上可见的颜料办展览似的整齐码在橱柜里。

  “你以前学过吗?”顾西园问。

  “学过啊,”茅维则坐在桌子上,看顾西园铺开毡垫和宣纸,“请了个老师傅,要我画菊花。我画了,他又说画得像大嘴唇子。就不学了。小老师,你也画菊花吗?”

  顾西园摆开调色瓷盘,倒了几粒切块颜料,加水调开:“可以啊,那就画菊花嘛。”他抖开自己带的笔帘,十几支从小到大的毛笔,选了支勾线笔出来。

  茅维则看见他像电视剧里的神医抖针灸包一样抖出毛笔,眼睛亮了一下。

  “中锋行笔勾花瓣,菊花的花瓣是修长的椭圆形,堆上去就行……”顾西园示范了一遍,发现茅维则没有看画,反而盯着他的脸。

  “我脸上有什么吗?”顾西园摸了下脸。

  茅维则笑了:“小老师,别人都一笔就能拉出花瓣,你怎么还要勾一下、描一下?”

  顾西园没有反驳,连被冒犯的感觉都没有,他心里早就清楚茅维则并不想要好好学习。于是换了一支大白云,给他一笔拉了朵花瓣:“是这样吗?”

  再唰唰几笔把由浅到深、由圆到尖的花瓣堆叠了几层,变出一朵层次丰富的牡丹菊。茅维则百无聊赖地撑着脸,看看画,没发表什么高见,又问顾西园:“你学画多久了?”

  “不记得了,”顾西园淡淡回答,“幼稚园的时候就在习惯用毛笔了。”

  “那你生活一定很无趣,”茅维则又说,“你跟的哪个老师?”

  顾西园的笔滞了一下,垂着眼睛说:“李诚青。”

  茅维则半天不说话,大概在网上搜索这个名字,找了老半天才找到川城书画协会里有个叫李诚青的。

  临摹的时候,茅维则也不肯认真,一会儿说小老师手腕好细,一会儿说茅清秋买的毛笔不好用。照着顾西园教的办法画花瓣,上描一笔、下描一笔,密密麻麻的像指甲抠出来的印记。偏偏还自得其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卡纸上添乱,一边耳朵里塞了一只耳机接电话:“有屁快放……什么时候?……老子没空,学画画呢……笑屁啊,我爸抽风了呗,非要我学……行吧,在哪儿?等着我马上过来。”

  顾西园停笔,看着他。

  茅维则视若无睹,收耳机穿外套,准备出门了。

  “拜拜小老师,你自个儿慢慢画吧,到点了叫司机送你回去就成。”

  “你爸付钱是要我教你,不是让我自己在你家里画。”顾西园皱着眉头。

  “让你自己画,不用教我还不好?”茅维则痞兮兮地笑,“我老子事情多得要命,没个十一二点回不了家。我妈逛街去了。你放心的,不会有人知道。来香一个!”

  茅维则猛地凑过来,在顾西园脸上啃了一口,趁他没能反应过来,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顾西园心神巨震,抹了把脸上的口水,要疯了,到处找纸巾,又出门找卫生间洗干净,不知道茅维则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

  简直不知所谓,顾西园心想,他接了一项工作,在别人家里自己画画玩儿,画满一个小时领两百块钱,跟开玩笑一样。

  画室的落地玻璃外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万顷波光有如一幅天然的图画,鸥鹭在芦花中栖息,柠檬桉摇动柔软的枝叶。除却莫名其妙的主人家,这风景倒是顾西园求之不得的,便把茅维则赶出脑海,找了张最近在临的唐卓的作品,自己画起来。

  别的不说,茅清秋买的颜料质量都很好,也许他是专挑贵的买,倒是便宜了顾西园。

  他自得其乐了一会儿,快一个小时的时候觉得口渴,想下楼找水喝,又担心被人知道茅维则不在房间,想想还是算了。

  过一会儿有人敲门。顾西园吃了一惊,以为是茅清秋或者贺文妍回来了,却听门外那人低声说:“打扰了。”

  顾西园紧张地捏着笔去开门,看见贺循站在外面,一身运动便装,头发微潮,浑身散发着洗浴后的水汽与热量。

  贺循一指房间里面:“你们在忙吗?”

  顾西园让开门,贺循一看茅维则不在,就知道怎么回事,轻声说:“我进去找个东西。”

  “哦……”顾西园让他进来,把门关上。房间被茅清秋捯饬得与之前完全两样,顾西园看贺循原地站了一会儿,好像有点找不着北,低头看了眼顾西园摆在桌面上的画。

  他节临的是唐卓的《东风第一枝》,这幅画将桃树虬结的枝干与妃色花朵相结合,画的对象是桃花,却像个坐在桃树枝桠上的小姑娘。顾西园很喜欢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不过模仿不出来,觉得自己的临摹很拙劣,忽然被人看到,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

  贺循的眼神很专注,好像很懂的样子,抬头却说:“这是什么花?”

  “……”

  顾西园尴尬地说:“桃、桃花。”

  “客厅里那幅人物肖像也是你画的么?”贺循问。

  “啊,”顾西园说,“那幅画好像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收进地下室。”

  贺循摇摇头:“送回山海间了吧,茅清秋没有买下来。”

  顾西园捏着笔杆,手心又开始冒汗,觉得自己突然有点社交障碍。

  贺循忽然对他笑了一下:“画很好看,教茅维则浪费了。”

  他笑起来和贺文妍一样,占了皮相的便宜,有种自内而外的亲切。不过只是很短暂地存在了一瞬。

  贺循到房间橱柜角落里,找他原先存放的东西。顾西园则回到画前,悬着笔,听翻动东西的响声,有点三心二意。

  什么叫画很好看,连是什么花都没看出来。顾西园研究自己的作品,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不像桃花。

  他余光看见贺循翻出一袋东西,盘腿坐在地板上,好像在发呆。便有点感同身受,心想要是自己的房间有一天被人鸠占鹊巢,还装修得面目全非,当然会很伤心难过。而占据了领地的人甚至根本不在意,茅维则就没有在这间房里待超过十分钟。

  如果茅维则还在,贺循可能找到东西就走了。眼下只有一个不熟的顾西园,他改变了主意,房间里还有一套他自己安装的投影设备,因为装在天花板上,不好拆,得以幸存下来。他把光碟放进影碟机,坐在地板上看默片。

  房间里的音响设备都被茅清秋丢了。

  顾西园偷偷用余光看,因为开着灯,窗帘也没拉,影像十分模糊,像是日常记录之类的东西。贺循突然转头,抓到他偷窥。

  顾西园:“……你、你要不要关了灯看啊?”

  贺循漠然道:“我屋里没有投影仪。”

  顾西园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搁了笔,去关灯、拉窗帘,影像变得生动起来。贺循往旁边挪了一点,似乎是允许顾西园光明正大地看。两人并肩坐着,画面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女人顾西园一眼就认出来,是贺文妍,男人却不是茅清秋,不知道是谁。

  “是我爸。”贺循适时地给出解答,并没有什么难以启齿。

  相机在贺循爸爸手里拿着,拍摄贺文妍的肚子,两人笑得很甜蜜,贺循爸爸还把耳朵贴在妻子肚皮上,好像在对话。

  视频有好几段,大概是在做孕期记录,幸福的家庭会拍摄这些影像,待到孩子长大后给他看,说这是你生命诞生之初的样子,爸爸妈妈很爱你。有时候视频是在家里拍的,有时候是两人出门游玩,每一段都美好得像积蓄着所有的爱和祝福。

  最后一段理应是在产房外,结束于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