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 第4章

作者:麦客 标签: 近代现代

  但是没有这一段。

  结尾的影像一开始有点摇晃,一只手从镜头后伸出来调试,再走到镜头前,露出茅清秋的脸。他让开镜头,背景里是黑白搭配的追思会,贺文妍揣着孕肚望向亡夫的遗像,脸上挂着泪痕。茅清秋对她说了一句什么,指指摄像头,贺文妍摇摇头,茅清秋便伸出指头,按了停止。视频戛然而止。

第6章

  顾西园的手指碰到地板上的硬纸片,摸起来一看,是张照片,画面里贺文妍像一朵封在滴胶里的玫瑰,看不出外表的变化,身边站着贺循的爸爸,那时还很年轻,十分儒雅俊秀。相片边缘则被裁掉了,顾西园翻过背面,陈旧的笔记写着摄影的时间,与“贺文妍”、“茅井梧”两个名字。

  贺循接过照片,影像也看完了,他取出CD装回盒里,客气地和顾西园说再见,自若地离开房间,好像刚刚坐在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上,看先父最后留存的影像的人不是他一样。

  顾西园收拾东西离开茅家的时候,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只留管家等在门厅,叫了司机送他回家。让他想起聊斋里赶考的书生,半夜住进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清晨醒来却发现身处荒无人烟的野地。

  只有下午课时费准时到账的短信,让他找到一点实感。

  转到东外后,顾西园开始感到一点便利,早上不再像打仗一样匆匆忙忙,可以给爷爷煮茶喝,自己也坐在桌前吃完早饭。骑单车上学,到教室后时间也还早。中午则更不用说,就连晚上,东外也没有强制执行夜自习,即使顾西园中途消失五十分钟,也不会有人管他。

  在市高的夜晚,校区里只有教学楼每间窗户里整齐地亮着灯光。东外则除了教学楼,艺术厅、体育馆、学活中心,到处都有活动,堪称繁星点点、群星争曜。

  夜自习,班里只有零星几个人,其他全在参加课余活动。

  顾西园已经和前后桌都认识了,他脾气好,和人说话都带着笑,长得好又礼貌的人在哪里都吃得开。前桌尤莉问他体育课选的什么,想和他选同一节。

  顾西园正在烦恼这个问题,东外的生活实在太丰富了,连体育课都有几十种选项。

  “他们应该建个高尔夫球场。”顾西园开玩笑说。

  尤莉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们正在建,新校区就是,还有马术馆。唉,不知道毕业之前能不能享受得到。”

  顾西园:“……”

  “你选排球吧!”尤莉给他推荐,“我也想选排球,这样我们可以组队!”

  顾西园有点犹豫,他白天还听到茅维则的小团体报了排球课,不是很想和茅维则一起上课,他现在看见这个人就想起那天被他在脸上亲一口的反感。

  尤莉不停地游说:“就这个吧,好不好嘛,我超想打排球的!顾西园,你不选排球是不是因为对身高不够自信?”

  最后这句话杀伤力太强了,这周体育课顾西园就跟着尤莉到了排球馆。

  时间还早,更衣室里只有几个高年级生在,顾西园看见他们时忽然就福至心灵,对尤莉这么热衷排球课的原因产生了怀疑。换了运动服出来,场馆里空调开得有点热,顾西园挽起袖子,光着两条胳膊。尤莉穿着排球短裙一蹦一跳地过来。

  “哎呀,西园,我之前就想说了,你真的好白,比我还白一个度!胳膊也比我细,你平时都不吃东西的吗?”

  顾西园说:“你怎么还穿裙子?不是学校规定的运动服吧?”

  尤莉用手指卷着发尾,左顾右盼,含糊着不回答。上课的人逐渐来了,尤莉发现目标,眼睛咻的亮起来。

  学校的体育课和艺术类课程都是三个年级混着上,排球课上高一的小矮子、高三的大个子参差不齐。

  茅维则和他的几个跟班也来了,他在学校里几乎是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因为他爸是校董之一,而具有超然的地位。顾西园特意站得离他最远,希望不要被茅维则逮到,这人专以捉弄他为乐,来表示对父亲强制要求自己学国画的不满。

  分组的时候顾西园意外看到了贺循,没想到他也选了排球。

  茅维则像块蜜糖,吸引了十多个人围着他求组队。贺循则正和两个男生讲话,茅维则忽然走过去,跟那俩男生打招呼,没说几句,俩男生跟着茅维则走了,贺循低下头,调整护腕的位置。

  顾西园拖着慢吞吞的步伐走过去,站在贺循面前,贺循看见他,眼里有点诧异。

  “……组队吗?”顾西园没敢看他眼睛,看着他调护腕的手问。

  贺循没说什么。

  他的手指修长,透着骨感美,看上去很有力度。

  尤莉拉着一个高年级的男生过来:“西园!你找到队友了吗?!”

  那男生是她男朋友,什么超喜欢打排球,只是找借口约会而已。尤莉看了眼贺循,顾西园说:“啊,嗯……正在邀请。”

  听见贺循的声音说:“可以,我去跟老师报备。”

  他有点恍惚,最后组了四人排球组,尤莉和她男朋友张星凯一队,顾西园和贺循一队。张星凯与贺循的个子都很高,衬托得尤莉与顾西园像两根发育不完全的豆芽菜。运动起来更是,顾西园只配发球、捡球,贺循扣球的力度让顾西园怀疑他平时的爱好是举铁。

  打得张星凯很郁闷,完全没有出到风头。

  顾西园打了半节课酱油,很佩服贺循地说:“你一个人打都没有问题,完全不需要我啊。”

  “是么?”贺循漫不经心地拉了下护腕。

  下半场他就开始划水,顾西园满场追着球跑,累得吐舌头,全程被张星凯戏弄,还听他对尤莉说:“小顾刚才的动作就是反面教材。”

  顾西园满头黑线。

  下课后顾西园赶着中午回家,在车棚外被茅维则堵住。茅维则自以为装得云淡风轻,实则表情很臭。

  “你也选排球课?”

  “对啊。”

  “怎么没来找我组队?”

  顾西园心说,你还缺人组队不成,看着他不说话。

  茅维则忍不住说:“跟我哥一组?你有没有搞错?”

  “怎么了吗?”顾西园虚心请教。

  茅维则一根指头戳他肩膀,每个字都说得很用力:“我爸给钱,是请你来陪我读书,不是陪贺循打球!”

  顾西园眉头皱起来,扶着自行车躲开他的手指,反驳道:“是请我教你画画,不是陪读。我转到东外来也是自己考的,上体育课和谁组队也有问题吗?”

  茅维则像听了什么笑话:“自己考的?你知道东外最近十年收过几个转校生吗?奖学金是学校给的,学校的钱是我爸给的,你来上学,免的学费、给的奖金,都是我爸出钱。你现在跟我说不是来陪读?小老师,你想的很简单嘛。”

  如果不是茅维则的话有一半是事实,顾西园的拳头已经落在他脸上了。

  他骑车回家,捎了学校食堂打包的两盒饭,把爷爷从阳台上扶起来,坐到餐桌前。

  “小川,”爷爷慢吞吞地说,“不要生气,你不高兴吗?”

  小川是顾西园爸爸的名字。

  餐桌有面小镜子,顾西园照了一下,发现自己眼角有点发红。其实他早就不生气了,他的情绪就像漏勺打水,存不了多久,但是很容易上脸,小时候爸爸嘲笑他娇气,像养了个丫头,说不了几句眼眶就会泛红。

  “我没有生气,吃饭吧爷爷。今天有蛋羹。”顾西园喂了爷爷吃饭,又把老人扶进卧室的床上午睡。这一觉能睡到顾西园下午放学回家,有时候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等顾西园叫他起来吃晚饭,有时候自己起床,梦游一样在家里游荡。

  下午茅维则没有来找麻烦,不过到了周末,他又开始跟顾西园过不去。

  贺循在茅家的地位显然比较敏感,他很少回家,却又不至于成了透明人,茅维则每每说到他,总是又恨又怕,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让贺循不舒服的细节。他让顾西园不准和贺循组排球队,顾西园置若罔闻,上体育课该在哪里还是在哪里。憋了这少爷一周,终于有了让他发泄的场合。

  “画什么菊花,丑死了,画竹子吧小老师,我看别人画竹子三十秒就能搞定。你行吗?我考考你的水平,三二一计时开始——”

  顾西园没说什么,去调墨汁,又换了笔舔墨,在宣纸上描竹丛。纸上到处都是应茅维则要求画的范例,从牡丹到菊花,到葡萄、葫芦、竹丛。

  茅维则看他运笔,一顿一提就是一节竹,好似很简单,自己也抄起笔刷了墨汁,狂放地涂起来,先把顾西园的范画涂了。

  “手误手误,”茅维则歪着脑袋,瞧顾西园,“小老师再给画个?”

  顾西园说:“你运笔的姿势不对,手腕太低了。而且我觉得你应该先练控笔。”

  他准备把草稿收了,换一张新的画纸,忽然茅维则爬到桌面上,把脸凑到他眼前,盯着他笑。顾西园往后退了半步,顿时警惕起来,提防着茅维则再做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举动。

  茅维则笑嘻嘻地道:“小老师,我发现,你上课的时候,和你在学校的样子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顾西园竭力避开他,收起废稿,根本不想看他的脸。

  “上课的时候怎么搞你都不生气。在学校呢,就浑身长了刺一样。为什么?”茅维则手搭上他肩膀,用探讨的语气,“因为上课给了钱?”

  顾西园猛地把笔搁进笔洗里,溅出一滩水渍,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眼角又被情绪染红了,茅维则马上举起双手投降,看顾西园的眼神都充满惊奇。

第7章

  从茅家离开后,收到了老师李诚青的消息。李诚青去阳城交流了一个多月,画室也停课了一个多月,最近才回来,通知顾西园可以去上课了。

  李诚青画室在文化街附近,顾西园赶到时还早,门廊里灯都没开,李诚青正在收拾卫生。老师今年四十有五,和顾西园爸爸一个年纪,对他也很亲切,当干儿子一样。见到顾西园,李诚青有点意外:“来这么快?你先坐,我把卫生打扫了。”

  顾西园没说话,挽起袖子跟李诚青一起清洁,忙上忙下,把两层楼的工作室清理干净。

  “你爷爷最近情况还好吧?”李诚青问,给他倒了一杯水。

  顾西园没喝,想了想,说:“老师,我是来辞行的。”

  “你要出门吗?”

  顾西园摇摇头:“谢谢您的指导,但是我不会再来画室了。”

  李诚青:“……”

  顾西园拎起背包要走,李诚青猝不及防得知这个消息,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赶紧跟上去,问顾西园是怎么了,课时费太贵的话可以减,高中太忙时间也可以协商。顾西园只是不回答,在门口给李诚青鞠了一躬,背着包走了。

  文化街秋后弥漫着烤栗子的甜香。

  顾西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想着快到饭点了,还是赶紧回家吧。楼道里走出来一个人,没看清和他撞了一下。

  “啊,对不起!”顾西园手臂被那人拽住,才没有摔倒,抬头一看,居然是满脸汗水的贺循。

  他喘着粗气,刚结束健身运动似的,看见顾西园也有点惊讶。楼上有人在同他说话,贺循反手一推,将顾西园推进侧边的巷子里。接着顾西园听见茅清秋的声音:“你就和你爸爸一个样,百无一用是书生,教了你这么多年,一点长进也没有。”

  顾西园抬头,看见巷道的墙上挂着综合格斗俱乐部的招牌。

  一辆轿车在楼宇前停下,司机给茅清秋开门,扬长而去。

  贺循还站在阶梯前,汗巾擦了把脸,搭在潮湿的头发上,黑沉沉的眼睛看着顾西园。

  “真巧。”顾西园悻悻说,心想刚才那一幕也许贺循不会喜欢被人看见。

  “小老师。”贺循叫他。

  顾西园苦着脸:“别叫我小老师行不行?”

  这个固定称谓让他想起茅维则戏弄他的语气。

  贺循就改口,叫他“小顾老师”。

  “你还是叫我顾西园吧。”他视线下移,看见贺循衣领下的锁骨一片乌青,露在袖口外的手背也有擦伤。

  “……”

  贺循知道他看见了,也不出声,想知道顾西园会怎么做,因为顾西园好像很会装傻。上周排球课分组过后,其实贺循看见了茅维则在车棚外堵顾西园,不听他都知道自己那个气焰嚣张的弟弟会说些什么。然而第二节 课顾西园跟个没事人一样,还是和他组队,对茅维则投来的愤怒视线也视若无睹。

  “给你这个。”顾西园从背包夹层里摸出一版创口贴。

  贺循没接。

  顾西园撩起眼皮,飞快觑了他一眼,撕开一张,也没碰他的手,把袖子稍微拉上去一点,贴在他的伤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