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 第5章

作者:麦客 标签: 近代现代

  “上周我骑车上学,”顾西园说,“摔了一跤,破皮了,校医姐姐给拿的创口贴,一直放包里来着。”

  他在顾左右而言他,俗话说就是装傻,因为他很擅长接收别人的情绪,并且自认为是个懂得体贴的人。

  不过贺循并不需要他的体贴,对他说:“茅清秋打的。”

  顾西园闭上了嘴。

  贺循冷淡的声音说:“他教我学格斗,好有个方便的场所把我揍得满地找牙。”

  顾西园忍不住说:“可是你体育那么好。”

  贺循看了他一眼。

  “我上次看到你父母的照片,”顾西园说,“你父亲也姓茅啊?”

  贺循的黑发搭在眉骨上,眼神如一柄蕴满水光的刀。“茅清秋是我小叔叔。我妈怀着我的时候,我爸和茅清秋到多朗出差,我爸死在多朗雪山里,没多久我妈就和茅清秋结婚了。我小时候还以为茅清秋是我亲爹。”贺循的语气里没有多余的情感,没有失落也没有嘲弄,好像陈述的是别人的故事。

  “你怎么在这里?”贺循问。

  “我路过……我在铂金A座那边上国画课。”顾西园本来不欲多说,但想到贺循这么坦诚一个人,自己还扭扭捏捏的未免太小器了,就告诉他:“之前在那里上课,之后就不去了。老师教我很多年了,所以要当面跟他讲清楚。”

  贺循居然用他那张冷淡的脸开了一个玩笑:“为什么?因为你也成了老师,所以不做学生了?”

  “没有!”顾西园忍不住辩解,“唉,很复杂,说来话长了……我爸和我老师以前是同事来着,老师也是他介绍的。后来我爸在我念初中的时候离家出走了,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知道,我爸以前的朋友到家里来拜访,我才知道爸爸离开家跟老师也有关系。当初要是老师没有带我爸去那种地方就好了……”

  顾西园神色黯淡。贺循就没有再多问,叫了车顺路把他送回了家。

  贺循其实话很少,顾西园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文化街相遇,两人可以聊那么深入。更多的时候他都在一个人做事,一个人看书、一个人打字,顾西园绞尽脑汁想到话题,偶尔他才会参与一下。好像用尽全力也拔不出萝卜的小兔子。

  不过那天还是有所收获,至少顾西园得到了贺循的联系方式。

  他骑着单车经过学校公告栏前,拍下贺循的竞赛海报发给他看,配了个很崇拜的星星眼表情。过了很久,直到顾西园中午拎着盒饭回家,才收到他的回复——‘很傻’。

  ‘不傻。’

  顾西园回复:‘很帅!’

  爷爷等着顾西园喂他酱烧茄子,费劲地说:“静静,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

  静静是顾西园妈妈的名字。

  “没有啊。”顾西园脸上两团红晕,赶紧把饭喂完了,扶爷爷去睡觉。但是今天老人家精神很足,说什么也不肯躺下,要写字,让顾西园把他的毛笔洮砚都拿出来,怎么说都不听,还有点生气。

  顾西园出了一额头的汗,祈祷他爷爷写几个字就满足了,残酷的是,生病以后爷爷手脚都没有力气,不做多余的事还好,偏偏想要写字,却连笔都拿不稳,写出来歪歪扭扭。老人家更生气了,不肯罢休,念叨着“三天不练手生”、“学习是一辈子的事”云云。

  顾西园想走得很,爷爷就厉声说:“小川!不准走!你要到哪里去?列车员!列车员!”

  枯瘦的手抓得顾西园疼痛不已。

  下午的课已经开始了,顾西园还没有班主任的联系方式,只好给尤莉发消息,拜托她帮自己请个假,回去后他会跟老师解释。

  尤莉很担心他,问是不是生病了,怎么出去吃个饭还能有事,需不需要帮忙。

  顾西园连怎么解释都不知道。

  他看着爷爷就开始发呆,什么也不想,让空白的画面像纸浆一样一层一层刷在情绪上,等到水汽蒸发,所有最初的线条与色彩全都被掩盖,只剩下平静,又可以重新作画。

  爷爷终于消停后,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顾西园煲了锅薏米粥,配楼下包子店送的酱肉,喂爷爷吃了,赶紧回了学校。

  一见面,尤莉就说顾西园脸色很憔悴,还有黑眼圈,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顾西园骗她是学校作业太多了,尤莉就露出不信任的表情。

  周末顾西园给茅清秋发了消息,说没有兴趣的话学着也是浪费时间,希望茅清秋能重新考虑一下让他上门教画的必要性。

  他感觉这条消息发出去,茅维则立刻就能杀上门来兴师问罪。但给茅维则上课真的让他觉得很没意思,连额外的生活费都不想赚了。那天下午他不想在家里呆着,就找了附近的自习室,坐在临街的窗户边发呆,一边想着拒绝教茅维则画画,会不会被东外退学。

  等了一会儿收到茅清秋的回复:‘面谈。’

  顾西园又想,其实在语言简洁这方面,贺循与他的后爹也有相似之处。茅清秋要了他的定位,说家里司机会顺路过去接他。

  顾西园就在自习室里等着,翻开笔记本,圆珠笔没有目的地画着线条,乱七八糟的,逐渐也组成了形象,是个一脸(—_—)表情的Q版小人。那天排球课,顾西园为了救球扑到地面上把手肘擦破了,疼得抱着手臂直吹气,贺循就蹲在他旁边,用这种表情看着他。

  玻璃窗“扣扣”响了两声,

  顾西园抬头,看见贺循穿着柔软的羊绒开衫站在窗外,低头看他画在本子上的二次元替身,表情简直就是两兄弟,傻子都能认出来。

  顾西园啪地合上本子,觉得自己脸又红了。

第8章

  贺循身上散发着大汗淋漓后热烘烘的温度,车里还放着他的运动服,看来又被茅清秋操练了一回。茅清秋临时有事去了别处,就让司机送贺循回家,顺路捎上顾西园。

  车内一点声音都没有,窗外秋意渐浓的街头枫叶连成赤练。顾西园一想到不知茅清秋会跟他说什么,就有点坐立难安,偷偷打量车窗上贺循的侧脸。

  贺循在看笔记本上的内容,屏光在他鼻翼打下一层浅薄的阴影。忽然有所察觉,抬了下眼睛,车窗上的剪影就与顾西园对视。

  顾西园默默收回视线,默默掏出手机缓解气氛。发给贺循一个颤抖的表情。

  贺循回了个问号。

  顾西园:‘我跟茅先生说了不想再教茅维则,他说要和我面谈,不知道是要谈什么【抱膝】’

  贺循那边劈里啪啦地打字,顾西园等了半天,却不是回给他的。两分钟后才得到一句简短的回复:‘谈怎么才能让你留下来。’

  顾西园:‘他为什么一定要茅维则学国画?我觉得茅先生看上去不像是喜欢传统艺术的人。PS:因为他不买我的朝阳【哼哼】’

  贺循大概是有事情要做,好半天才回复一句,顾西园就不敢再打扰他。

  到茅家时,茅清秋还没回来,开门的是贺文妍,她好像每天都在参加茶会展会,即使在家也打扮得优雅得体,裙沿散发着似有若无的芳香。

  “西园,快进来,维则等你好久了!小循,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贺循说:“回来拿点东西就走。”

  进了会客厅,他又不拿东西了,抱着笔记本和顾西园坐在沙发边,旁若无人地工作起来,好像不打算很快就走。茅维则一定是知道顾西园背后“告状”的事,本来要发飙,看见贺循坐着不走,一时表情很是精彩,却是没有为难顾西园了。

  直到茅清秋回来,贺循还镇定地坐着。茅清秋大概是想要一家人单独和顾西园谈一下,但贺循就是不走,他也拉不下脸赶人,和茅维则俱是一脸便秘地看着贺循。

  顾西园本来有点紧张的心情,都被这滑稽的场面冲淡了。

  谈话的内容果然如贺循所说,茅清秋诚心要顾西园留下来,批评了茅维则消极怠工,让他承诺以后认真上课绝不偷懒,又让茅维则给顾西园道歉,说得顾西园都快不好意思了。

  茅清秋又说,他当初一眼看中《沐浴朝阳》——他口中原始版本的主人公似乎是茅维则——就是欣赏顾西园这样具有朝气的年轻艺术创作者,希望顾西园给彼此一个机会,作为赔礼,他向顾西园订购一幅画作,挂在他办公室里。

  “《沐浴朝阳》就算了,”茅清秋说,“毕竟主人公是你的爷爷,挂在我办公室不是那么回事。你再画一幅工笔画,质量要比《沐浴朝阳》更好,完成之后随你开价。”

  顾西园有点愣:“《沐浴朝阳》我画了三个月……”

  茅清秋想了想,一口答应下来:“没问题,你尽管发挥,需要什么东西给你文妍阿姨说一声就行。”

  拉扯到这份上,顾西园连拒绝的台词都想不出来了,只好说回去再想一下。贺循这才上楼去取了他的东西,与顾西园一起出门。顾西园有一种没来由的直觉,如果不是贺循坐在他身边,谈话也许不会是刚才那样。

  而贺循什么也没做,连半个字都没说,从头到尾,也仅仅是在场而已。

  茅维则对顾西园的态度进了一个新的阶段,不再有事没事来逗他一下,或许是得了父亲的警告,不要再招惹顾西园。

  十一放假前学校举办了社团招新,在学活中心的千人大礼堂里,铺开盛大排场。什么社都有,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尤莉想和她男朋友一起,拉着顾西园到处找无人机社的摊位。转来转去,无人机没找到,两人手里倒是各拿了一沓传单。

  “学科竞赛社?还有这种灭人欲的东西!”尤莉大呼惊奇。

  竞赛社前等待登记的人还不少。顾西园晃眼看见竞赛社帐篷里的人好像是贺循,踮起脚尖张望,其实他最近有觉得长高了,但是他本来也没多高。

  确实是贺循,正被摊位负责人拉着讲话,塞了一堆竞赛社传单给他。

  “西园,听见没有?”尤莉叫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我要报竞赛社!”顾西园说,溜到登记队伍后面排队。

  尤莉:“………………你疯啦!”

  顾西园成功地在竞赛社登记表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被负责人拉进了小群,里面全是今年的新生,有一百五十多个。最后负责人宣布,去粗取精,要进行一次摸底考试,根据排名取前十名成为正式成员。

  群里哀鸿遍野。

  “你看啦!”尤莉说,“只有疯子才会参加学科竞赛社团好不好?竟然入社的条件是考试成绩,什么人才做得出来这种事啊拜托!”

  东外虽然课余生活很丰富,应试教育也抓得很严,每周都有测验,顾西园的成绩是可以拿奖学金的,他跟尤莉分析说,考近前十应该没有问题,就是不知道题目难度如何,他没怎么做过竞赛题。

  尤莉看他的眼神完全觉得他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你不要把自己逼那么紧好不好,上课学学也就算了,社团就是给大家发展别的兴趣爱好的呀!而且你看,新生群里的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是年级榜上成绩很好的,这几个还是竞赛班的,你也不一定能考进去啦。”尤莉说。

  顾西园深以为然,组织语言给贺循发消息:‘你是学科竞赛社的吗,贺学长?’

  这次贺循回得挺快,问他怎么了。

  顾西园把新生群人数的截图发给他:‘我也报名啦,没想到入社还要考试,题目难不难呀?我没做过高中竞赛题,你有以前入社考的资料吗?’

  贺循正在社团活动室,参加几个竞赛班的元老组织的出题会议。

  社长是拿过全国高中生数学联赛一等奖的高三学姐,这学期正在准备保送的材料,是个有三头六臂,能一心三用的超人。

  “今年出的竞赛题直接拿来用,是不是太残忍了?都是高中生诶。”

  社长斩钉截铁道:“哪一年不是这么考的,你们都能考进来,这一届有什么不可以?”

  “不是啊,社长,今年的竞赛题我们也觉得有点难……”

  社长点名:“贺循!不要玩手机了,开会认真点,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贺循放下手机,慢悠悠道:“今年的题难度确实有点高,直接给高一新生用不太合适,很多人连竞赛题可能都没接触过。我看,可以从去年高一的期末卷里挑一些压卷题。”

  余人纷纷侧目,难度确实有点高这人还拿了一等奖,是新的炫耀姿势吗?

  “谁有以前入社考的题,发我一份,我研究一下。”贺循说。

  马上有人拿出手机。

  顾西园收到了贺循发来的资料,题库很丰富,还附带了一份去年高一的期末卷,不要太贴心。

  他回了一串感叹号表示感谢。

  夜自习就是做贺循给的题。其实顾西园对分数没有太大的追求,他的梦想是考上阳城美院,成为国家级艺术家唐卓的学生,不过是分数好一点能拿到奖学金。

  贺循发的题库,有些还没有答案,做不出来的题顾西园只好打包发给贺循求教,本来不抱什么希望,想着贺循应该也有自己的作业,没料到收到了对方的回复,每道题都把过程写得很详细。

  从一个人解题的思路也能看出他的性格,单刀直入,简洁流畅。顺带给顾西园补充了一些知识点。

  等到社团摸底考的那一天,顾西园看到卷子上只是改了数据的似曾相识的题目,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敢相信贺循居然给他漏题了。

  一百五十人的群,真的来参加考试的只有六十来个,最后成功交卷的大概不到一半。监考的学姐和每一个上来交卷的人握手,郑重其事地说:“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和你们成为社友,但是恭喜你们做完了题目。”

  ‘好紧张好紧张!’顾西园考完又给贺循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