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 第6章

作者:麦客 标签: 近代现代

  过得一会儿,贺循回复他,卷子改完了,欢迎加入竞赛社。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顾西园每一次起伏的情绪都化为流水。

  新人欢迎仪式那天,竞赛社二十三名成员全部出席,基本是东外智商最豪华的阵容。高三的社长完成了她的卸任演讲,并宣布由贺循担任下一届社长。顾西园坐在台下,看贺循平淡地接过会长的话筒,平淡地念完了新人欢迎致辞,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像一枚无法掩饰光华的美玉。

  茅维则那样嚣张、不可一世,对他哥却心怀忌惮,不是没有道理的。贺循不是一处小水凼,不是一汪浅滩,而是一道深潭,风吹雨打无法动摇他的根基。

  贺循的位置坐在顾西园前面,他下台后,顾西园凑上去,小声说谢谢他那天给的题目。

  贺循偏过头,鬓发从顾西园唇边扫过,挠痒痒似的,眼神轻得如一叶没有质量的羽毛。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顾西园不要乱说:“参加一门考试前,把这门考试出过的所有题都做一遍,有什么问题吗?”

  顾西园煞有其是地点头同意,间谍接头一样,悄悄递给他一样回礼。

  “我自己写的,刷过凡立水,可以挂在窗外当风铃吊牌。”

  木头的质感很厚重,呈现雀眼纹路,用青金色填制了一行字,笔锋潇洒隽秀:兰生幽涧。右下角则描了一株苍劲的墨兰,两三笔而形神已俱。贺循再次觉得,顾西园给茅维则当老师真的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顾西园指尖按在木牌的字旁,指甲修剪圆润,关节看上去很柔软。“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他用开心的语气说,“我很喜欢的书画家,唐卓老师最近的作品,兰生幽涧无人也芳。贺学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第9章

  顾西园喜欢在各种时候给贺循发消息。

  做不来题目的时候,无聊的时候,有趣的时候,在学校里很远看见贺循背影的时候,给茅维则对牛弹琴讲画的时候……

  贺循回他则是看心情,有时候只有一个标点。

  有时候不回复消息,而做一些事情。

  比如他偶尔呆在家里时,顾西园给他发:‘茅维则看油管上有用四肢同时作画的po主,要我两只手画给他看。’几分钟后贺循就会拿着本书进来,坐在画室的大窗边看书。茅维则立刻调转矛头,不再折磨顾西园,开始指桑骂槐,却斗不过贺循的定力,不出一刻钟一定会老实下来。

  画室里摆着顾西园答应给茅清秋的画,主题是他们共同选定的《凌烟楼阁》,茅清秋的要求非常高,细节也很多,他们用了160*150的绘绢,顾西园以前没有画过这么大幅的作品,感到很有难度,也许三四个月都完成不了。

  不过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困难一点、麻烦一点也没什么。

  茅清秋请他把创作思路将给茅维则听,茅维则却从来没有耐心听。他们的课程提前结束了一点,给顾西园留出创作的时间,每到这时候茅维则就自出门寻欢作乐去了。每次结束,顾西园就把新的进度拍下来,发给认识的师姐和贺循,从师姐那里得到意见,再从贺循那里得到单纯的欣赏。

  贺循在顾西园眼里,是个很纯粹的人,虽然话很少,却会给出最合适的回应。当他把顾西园的消息理解为求助的时候,就会坦率地来帮助他。在云顶山庄这个由专|制|独|裁的父亲、玩世不恭的儿子,与稀里糊涂的母亲组成的奇怪家庭里,两人像逃狱的黏菌,触碰到彼此,合力开辟出新的空间。

  十一月期中考试,连体育课都要考,垫球五十下。顾西园和尤莉是运动困难户,上课的时间基本就给他俩练习垫球,张星凯与贺循完全是两种风格,尤莉失误会得到张星凯温暖的、充满爱的鼓励,而顾西园只会得到无比客观的批评——

  “手臂伸直。”

  “用前臂不要用手掌击球。”

  “你是不是困了?”

  “我没有!”顾西园筋疲力尽,坐到地板上,摸索找到水杯喝水。

  贺循说:“昨天晚上社团课,你打了瞌睡。”

  顾西园立刻心虚,支支吾吾往别处看。社团课讲竞赛题的是高二年级组的特级教师,每个人都打了鸡血一样精神饱满地听课,只有顾西园实在没忍住眯了一小会儿,还自以为没人注意到。

  “以后不会了,”顾西园讨饶道,“社长原谅我这一次吧,昨天真的太困了。”

  尾音温软,像在示弱又像是撒娇。

  贺循拧开瓶盖喝水,想要说点什么的样子,最后却没有开口。

  顾西园在社团群里看到周末组织远足的消息,才知道贺循那天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顾西园指责说。

  “看你更想留在家里睡觉的样子。”贺循回答。

  顾西园看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快到集合时间,大巴在学校门口等着,他上车时人基本已经到齐了,贺循身边还空着一个位置,倒不是故意留出来,只是社长好像不是很好说话,没人敢让他把东西清一下。

  顾西园就没有这个顾虑,他一向脸皮比较厚一些,而且知道贺循性格很好。

  “我也没有每天都很困吧!”顾西园说着,凑过去看了眼贺循的电脑屏幕,“贺学长都在忙什么?”

  贺循不得不让开一点,避开他脑袋。

  “画展呀,”顾西园有点意外,没想到贺循会关注这些,“仿宋元山水册,这一套我也临过。你喜欢山水画吗?”

  “顾西园,”贺循说,“你想帮我完成工作吗?”

  “哦。”顾西园悻悻,老实坐回自己的位置。又忍不住问:“那你喜欢吗?”

  贺循不喜欢,他只是在浏览展会清单,过了一会儿顾西园都以为他不会理自己了,才听见贺循说还行,又说:“我的外公很喜欢这些,茅清秋可能是想投其所好。”

  他那时说的很简单,顾西园不久后才知道,贺循的外公贺云度是容膝斋的董事长,名下有容膝斋美术馆、容膝斋博物园等产业,是收藏界豪掷千金的大佬。

  走上山道顾西园就开始后悔,几个男生豪言要在中午前登顶,几步就走没影了,很快剩下顾西园和两个女生落在最后,难民一样互相分享饮用水和巧克力棒。

  “西园,你还带了登山杖,好专业啊。”女一说。

  顾西园就把两根登山杖给了她们一人一个,自己坐在凉亭里发懒。坐了一会儿再起来接着走,就成了最后一个,山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飞鸟,看不到半个人影,顾西园感到深刻的孤独。

  所幸在下一个弯道,贺循找到了他。

  “后面还有人吗?”贺循问。

  “没、没有了吧,”顾西园气喘吁吁,“好累,走不动了!”

  贺循是下来照顾后进梯队的,导了一份户外等高线地图,关联了每个人的定位。顾西园知道贺循的父亲就是在山里失踪冻毙,虽然没有听他详细讲过。

  “山顶有多高?”

  “三千六百米。”

  “我们现在呢?”

  贺循看了一眼地图:“一千二百米。”

  一半都没走到,顾西园垂头丧气,到了半山腰的餐厅,决定就留在这里了,那两个女生也在,点了一堆吃的拍照,邀请顾西园加入,贺循则继续去登顶。

  顾西园随身总是带着他的卡纸本和水笔,俩女生聊天时,他就对着山涧风景描描画画,过得一会儿听见她们提到了贺循的名字,就把耳朵竖起来。

  “好像是校董的儿子。”

  “他不是,他跟茅维则同母异父,是他妈改嫁带过来的。”

  “有点孤僻的样子。”

  “单亲家庭,寄人篱下,是这样的啦。你不知道,茅维则很高调的,跟他上过课就知道了,绝对不允许别人抢他的风头。跟这种人做兄弟,迟早会心理不平衡的。初中的时候我跟他俩就同校,有次夏令营,茅维则射了他哥一箭,还叫了救护车。”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是蓄意谋杀吗?”

  “我没看见,听说是贺循去箭靶收箭的时候,茅维则射偏了打到人。不过谁都知道是故意的,豪门恩怨啦。”

  “难怪社长性冷淡。”

  两人吃吃地笑,忽然问顾西园是不是和茅维则一个班,有没有小道八卦分享。

  顾西园迟钝地在纸上涂涂写写,好半天才说没有,又说:“社长人很好的。”

  短暂的沉默。

  “呀,你画得好好哦!”那两人又凑过来,强行忘掉了上个话题。

  顾西园大大方方把绘本给她们看,他用吸墨毛笔沾凉白开晕染出不同层次,山水松林,十分写意。

  “可以看一下吗?”女生问。

  “看吧,”顾西园起身,“我去买瓶水。”

  这一本是新用的,还没画几页,两人翻完意犹未尽,给他放回背包里,看见了另一本,拿出来翻了一下,也是画册,里面夹着几张贺循的侧脸剪影、Q版头像。两人吃了一惊,对视一眼。

  那天回家已经过了饭点,爷爷很生气,他又忘了顾西园,吵着说儿子不要他,儿媳也不管他,顾西园只好焦头烂额地哄,先补上午饭,并提醒自己以后不适合再参加这种活动。

  至于有人翻了他的画册,把他画的贺循拍下来在社里传播一事,顾西园根本无所察觉。只是上社团课的时候,大家好像在悉悉索索议论什么。

  连已经退社的高三前辈都知道了这件事,有一天在食堂见到贺循,把照片给他看。

  “听说社里有新生画画挺好看。”前辈说,并偷觑贺循的脸色。

  看向车窗外的贺循,坐在画室读书的贺循,垫球的贺循,以及冷漠脸的Q版小贺循。画画的人笔触很生动,总是精准捕捉到每一瞬间贺循流露的神态。

  “的确画得很好。”贺循平静地说,好像在探讨一道客观题。

  因为本尊的这句话,风波还未掀起就平息下去,被理解为“顾西园画了社长的人像,社长本人很满意”这样一件小事。而顾西园从来都不知道发生过。

  天气转凉后早上五点起床变得更困难,在包子铺暖烘烘的蒸汽里,顾西园通过给贺循发消息醒神。七点多后贺循问他为什么起这么早,顾西园说睡不着。而他上一条信息写的还是“又冷又困”,贺循大概觉得他有点精分,就没有再回复。

  有时顾西园觉得贺循对自己应该比别人有更多耐心,因为他发消息的频率真的很高,而得到回复的机率也在稳步攀升。

  他需要的没有很多,因为在茅家第一眼见到贺循时觉得他也很孤独,所以想要接近他,触摸他。只要贺循回他消息,在聊天框里给他讲题,排球课接他接不住的球,就很好。

  十二月接近尾声,答应给茅清秋的画完成了大半。儿子上课的情况茅清秋不关心,对这幅画倒是很认真,不时会来查看进度。画幅太大件了,顾西园也没办法带着走,就留在了茅家。

  师姐一直远程关心他的进展,平安夜那天约他出来见面,说了一些重彩渲染的注意事项,给他推荐信任的裱画作坊。

  “老师问我你的近况来着。你为什么要离开画室?有老师的帮助,对你完成这幅作品也有好处。”

  顾西园低头搅咖啡,师姐看出他不想谈这事,就笑了一下,提起放在旁边座位的蛋糕礼盒给他:“生日快乐,西园。祝你生活顺利,学业有成。”

第10章

  五岁过生日,妈妈做蛋糕,爸爸请了交好的同事朋友,顾西园被爷爷抱在膝头吹蜡烛。大人们参差不齐地唱生日快乐歌。妈妈说,阿园来许个愿。顾西园闭上眼睛,心里想要积木。当当当当,爸爸把准备好的积木礼盒从桌子底下变出来。所有人笑得很开心。

  十岁过生日,顾西园请了同班同学和画室的朋友在儿童餐厅吃蛋糕。同学说,你爷爷会写毛笔字哎,好厉害!画室的朋友说,顾西园的爸爸是艺术家呢!

  十二岁过生日,爸爸很晚才回家,带了一身酒气没有带礼物。今天是西园的生日吗?爸爸问。妈妈做了很丰盛的饭菜,没有人吃,脸色比菜还冷。

  十二岁以后就没有过生日了。但是顾西园还是有很好的前辈和朋友,师姐不清楚顾西园家的情况,只是知道他过得很辛苦,分别前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以前的朋友和现在班里交好的同学都发来祝福。因为正巧是平安夜,有一种大家都在为他庆祝的错觉。顾西园觉得很满足。

  尤莉问他今天打算怎么过,有没有聚会,是不是忘了通知她。PS:‘礼物周一带给你。’

  ‘没有聚会。’

  顾西园提着蛋糕在路边回消息:‘谢谢你,最近很忙,完全忘记了。’

  他低头打字没有看路,一台车刹在跟前,吓了他一跳,以为闯红灯了。车窗摇下来,是贺循坐在后座。

  “走路看手机?”贺循坐在靠窗的位置,垂眸看了眼顾西园手里还亮着的屏幕。

  顾西园有点意外,不知道说什么,傻兮兮地看着他。两人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