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 第7章

作者:麦客 标签: 近代现代

  “去哪儿?”贺循说,“送你。”

  贺循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在隔板上龙飞凤舞地写外语作文。顾西园斜着瞅了半天,心里在想另一件事——要不要练习花体字母。

  司机车开得很稳,贺循一个字都没有写歪,落下最后一个句点,没有抬头,问:“买了蛋糕?”

  顾西园正在发呆,反应过来是在问他,马上说:“没有啊,是师姐送的生日礼物。”

  贺循收拾作业的手顿了一下。

  “今天是你生日?”

  “对呀,”顾西园有点不好意思,“忘记跟你说了。”

  贺循没说话,突然就有空了一样,什么也没做出了会儿神,从置物盒里拿出一盒巧克力给顾西园,说生日快乐。

  居然正好手边有能送的礼物。

  顾西园心咚咚直跳接过巧克力,包装看上去价值不菲。司机送到他家楼下,顾西园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高兴过头了,对贺循说:“要不要上楼吃蛋糕?”

  理应是会被拒绝的,贺循不是有这种闲情逸致的人。

  但条件二是,他是一个性格很好的人,至少顾西园是这么认为的。

  贺循跟他一起上楼,来到顾西园冷冷清清的家中。爷爷果然还在睡觉,顾西园招待贺循在坐下喝水,自己进去把爷爷叫起来、穿衣服、拉到客厅坐下。

  “我稍微做两个菜吧,”顾西园说,见贺循欲语还休,马上补充,“半小时就好!”

  爷爷和贺循像两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对坐不语,因为贺循问候了爷爷,而爷爷一点反应也没有,在开什么严肃会议似的,搞错了气氛。顾西园赶紧淘米、蒸饭、切菜、下锅,心想这个家没我真是不行。

  菜是早上买好的,牛肉出门前就拿出来解冻了。顾西园做了番茄炒蛋和香干牛肉,上桌后香气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做菜一般般,”顾西园假装谦虚地说,“比学校食堂好一点。”

  贺循帮他把蛋糕端上桌,插了生日蜡烛,没有人唱生日歌,顾西园许了愿吹了蜡烛,感谢爷爷和贺循陪他过生日,虽然这两人一个在神游,一个像在考试,但还是比去年好。去年根本没有生日。

  爷爷不吃蛋糕,顾西园换了筷子喂他吃饭,贺循看了一会儿。

  顾西园解释说:“我爷爷患了脑萎缩,几年前我爸离家出走,爷爷追着他摔了一跤,之后就一直行动不便,慢慢头脑也不清醒了。”

  “都是你在照顾?”贺循问。

  顾西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见贺循有些不认同的神情,才反应过来:“我妈妈回老家改嫁了。我爸不要她,她也不要我爸。实话跟你说吧,其实给茅维则上课真的有解决我的一部分经济问题。”

  与贺循分着吃蛋糕的时候,顾西园感到心里很轻松,有什么积压的、尘封的旧痛,被他心甘情愿地揭露在阳光之下,之前的麻木变成一种新鲜而撕裂的刺激。

  贺循陪他吃了顿饭,帮他收拾碗筷,中途收到了学校通知的因为新校区施工,损坏了宿舍区水管的消息,建议留校生回家度过周末。

  贺循一般不回茅家,周末也住在学校,不过学校不让住他自然有别的去处,倒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顾西园大概也看到了通知,问他要不要在家里留宿。

  “我家离学校很近的,十分钟路程!”

  贺循开始觉得答应上楼吃蛋糕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顾西园又说:“有三个房间!”

  “这间屋子原来是我爸妈住的,现在给我放杂物了。”

  顾西园打开屋灯,室内一股氤氲的墨香。他所谓的杂物是覆盖了四面墙壁的无数字画,挂轴甚至拖曳到地板上。顾西园抱出新的被褥,换床单和枕巾,贺循绕着墙上的字画观看。推开窗,夜风涌入,画卷哗啦作响。

  “这些是我爷爷写的,”顾西园盘坐在地板上,指给贺循看,“这些是我爸的。这些是我的。我的最少,不过以后会多起来。”

  贺循低头,看他脸上洋溢着直击人心的、漂亮的自信,他第一次觉得茅清秋眼光很好,在四十多幅画里选中了顾西园,这个虽然瘦弱却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少年。

  “你父亲,”贺循看画上的落款,“是市书画协会的?”

  “对。不过没什么名气。他年轻的时候还有些灵性,后来爱上喝酒打麻将,变得很俗,我原先的老师说的。我爸的字没有爷爷的字好,以前有人出高价收我爷爷的字,他是从来不卖的,现在也写不了了。”

  贺循不是专业的,但因为外公的缘故,好赖见了许多。顾爷爷的书法的确风骨不凡,与他在外公贺云度家里见到的收藏品相比都不遑多让。

  顾西园唏嘘地说:“有些人就是这样,有点才华,却没有好的品性。我原来的老师说,才华是种子,要在品性的土壤里生长,一块贫瘠的土地种不出绝代芳华。我爸离开我们,只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自私、纵欲、薄情。而且你知道吗,说出这句话的我的老师,就是他带着我爸去赌麻将……我爸和老师的作品挂在画廊里展览,那些观众知道他们背后的故事吗?”

  “人都有很多面,你只是不够了解他们。”贺循说。

  顾西园盯着纷乱的字画墙沉默。他想到了贺循那个称不上是家庭的家庭,也许贺循也曾经想过,妈妈贺文妍究竟是怎样的人,她仪态万千、亲切开朗,对顾西园这样素昧平生的高中学生都能够关怀备至,却对连自己的房间都不能保留的大儿子的遭遇视若无睹。

  顾西园轻轻碰了碰贺循放在地板上的手,没有被拒绝,就大着胆子拍了拍贺循的手背,当作安慰。

  “……阿园……”

  爷爷在房间里叫。

  顾西园一下弹起身,冲过去,贺循听见顾西园扶着老人家上厕所的声响。

  那天晚上结束得很和谐,顾西园觉得他已经懂得如何把握与贺循交往的分寸。早上五点的闹钟响起,他从被窝里爬出来,居然觉得心情还很好。

  出门蹑手蹑脚,关门小心翼翼,生怕吵醒了贺循。

  下楼后很有中气地和老板老板娘问好。

  老板说:“早,阿园,今天心情很好啊,有什么好事吗?”

  老板娘说:“昨天是阿园的生日你忘啦?!”

  老板娘封了个红包给顾西园,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开工。

  贺循站在没有亮灯的楼道里,看顾西园穿着奶牛围裙,带着笑脸忙碌。等到老板拉起卷帘,顾西园细细的两只胳膊端着蒸屉放到店台上后,贺循就转身回了楼上。

第11章

  贺循送的巧克力被顾西园带到学校分了,尤莉吃得最多,吃完后质问顾西园是哪个暗恋他的女生送的巧克力。

  “卡片都没拿出来啊卡片!”

  顾西园只能无言以对,同时想原来给贺循送巧克力是一条错误的路径,他会看都不看一眼。

  生日许的愿望不久后居然灵验了,举办过青少年画展的山海间艺术馆来信,问顾西园有没有意愿做助教,馆里在筹备面向社会招生的国画美学培训班。请的老师都是崭露头角的青年艺术家,做助教也有机会学习很多,给的酬劳对一个只在周末去出两天工的高中生而言已算很丰厚。

  顾西园离开李诚青画室后,就成了无根浮萍,眼下有这样的机会,拿钱去学习,当然求之不得。他算了一笔账,发现这样下来也许可以不用去包子店打工了,顿时精神振奋,跟贺循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贺循回他‘恭喜’。

  川城的冬季一天天变得严寒,顾西园的日子却一天天阳光起来。在夹缝里求生的人,有一点点雨露都能野蛮成长。唯一让他不安的是与贺循的关系,他“运气很好”地在排球课更衣室里听到有人对贺循打趣说高一的学弟在追他。

  “你喜欢搞小男孩吗?”

  那人嘻嘻哈哈的:“眼睛跟黏你身上似的,傻子才看不出来。不过那学弟长得蛮漂亮,搞一搞可以当调剂嘛,说不定会发现原来自己好这一口。”

  “江煜。”贺循声音很冷,顾西园看见他立柜上的影子站起来,更衣室里立刻就安静了。

  顾西园开始觉得惶恐,克制自己旺盛的分享欲,不要把眼睛“黏”在别人身上。但是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贺循的存在感太强,社团课给别人讲题时顾西园都会竖起耳朵听。

  突然失去了顾西园的消息轰炸,贺循也没有问什么,好像来来去去都很正常,令顾西园多少有点失落,觉得自己是在投石问路,做一些无谓的事。

  周末他搭车去郊外的山海间,进行助理工作培训。馆里给了一间宽敞的大教室,可以免票随意参观展览,和顾西园搭档的另一个助教是美院的学生,今年正在找实习,托了老师的关系才进到山海间,对拿到山海间艺术展金奖的顾西园很佩服。

  “肯定是因为这样才会招你的,”魏洋说,“艺术馆也会和有潜力的新人打好关系。”

  顾西园也说不好是什么原因。

  魏洋知道很多消息,告诉顾西园:“山海间在和拍卖行拉关系,我猜他们快被容膝斋收购了。容膝斋真的很有钱,它自己就养了好几个美术馆,还要收山海间。你知道为什么吗?你肯定不知道,容膝斋的幕后控股人是元亨集团的贺云度……”

  顾西园被他念得脑子里进了蚊子一样嗡嗡直响,苦着脸应付:“嗯嗯……哦……原来如此……”

  魏洋哼哼着:“你就没有在听吧,我刚刚说,贺云度今天来山海间了,就在隔壁。我毕业以后还想进容膝斋呢,要是能认识一下大佬就好了。”

  门廊外脚步声逐渐靠近,魏洋憋了一会儿,火烧屁股一样把杯里的水倒了,装模作样出门去接水。

  门外响起交谈的声音,顾西园拿着把羊毛刷裱纸,心不在焉地听着,还以为自己幻觉了,听见了贺循的声音。

  “……我外孙……”

  “客气……”

  “……联系方式……”

  离开艺术馆时下起了雨,顾西园独自在檐下躲雨,没有带伞。如果不是太冷,郊区的雨幕是很朦胧的美。他打算很光棍地淋雨去附近车站,有人从山墙下过来,撑了一把伞。

  顾西园吃了一惊,问贺循怎么知道他在。

  贺循说下雨了,送他回去。

  两人撑着一把黑伞走在雨中淋漓的青砖路上。石灯像漂浮的萤火。

  顾西园觉得贺循这人很难对付。他很轻易地知道顾西园在想什么,顾西园却难猜到他的意思。

  寒假没几天,《凌烟楼阁》完成了,顾西园生出强烈的不舍,不想卖了,但茅清秋一定不会同意,他可能会加价加到一个顾西园无法拒绝的价钱。

  之后顾西园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日子,在家补觉,或者出门看展。山海间给了两张容膝斋亚洲文化节的邀请函,顾西园在展会清单里见到了之前在贺循电脑上看过的仿宋元山水册,很有兴趣,邀请师姐一起,师姐却有别的事。

  那天顾西园与茅维则结束了相看两厌的课程,共同完成一幅落花狼藉图,落花是顾西园的,狼藉是茅维则的,贺文妍敲门进来:“小老师,吃点水果吧。”

  “明天不用上课了。”

  顾西园:“啊?”

  贺文妍温柔地说:“明天我们一家有别的安排了,小老师今天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顾西园收拾画笔,问:“贺循也去吗?”

  茅维则冷笑一声。

  贺文妍似乎诧异顾西园怎么会问贺循的事,回答说:“贺循一般不和我们一起参加活动。”

  在门廊顾西园就听见一声车铃,踩着鞋后跟追出去,果然看见贺循骑车远去的背影,忙拽着背包、趿着鞋子一边追一边高喊:“贺循!贺循!”

  贺循骑出一百米,停在山道上等他,脸色不太妙。

  “跑这么急做什么?”他说。

  顾西园喘着气,嘿嘿一笑,贺循看眼他的脚:“鞋穿好。”

  “你明天有空吗?”顾西园问,“可不可以请你去看展?我问过师姐,她没有时间……”

  贺循漠然道:“没有师姐可以找师兄。”

  顾西园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斟酌着说:“我想请你去看啊,好不好?”

  贺循没有说好或不好,问了他时间地点。

  看展当天顾西园穿得很厚,快到除夕了,川城虽然不下雪但是比下雪还冷,人人都忙着回家过年,街上冷清了很多。到容膝斋美术馆外,车流才多起来。顾西园一向很怕冷,还是坚持在外面等贺循,人到的时候他已经快把自己整个缩进棉服里。

  文化节有好几个展厅,他们看过五大名窑瓷器展、玉器展,才来到书画展。顾西园逛得热起来,贺循帮他拿围巾和外套。

  “你那天是不是在看文化节拟定的展品?”顾西园问,注意到仿宋元山水册在他右手边挂着,“下次到我家,可以给你看我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