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 第8章

作者:麦客 标签: 近代现代

  贺循听着他讲话,握着顾西园胳膊朝自己带了一下,避过挤来的客人。

  之后会发生的事早已有过许多征兆,只是顾西园躲在自己的龟壳里无所察觉,直到在文化节看见自己的画被挂在洗墙灯下。

  《凌烟楼阁》做旧的底色、精细的笔触、恢宏的气势,在庄肃的展厅里显得很不真实,连顾西园都为自己日夜相处的作品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而感到震撼。他在画里找自己的落款,没有,印章,也没有。简介上写的作者茅维则。

  顾西园下意识伸出手,立刻被贺循抓住。

  他茫然地问:“茅维则也画了一样的吗?”

  贺循没说话。

  顾西园又说:“那他是临了我的画吗?”

  看展的人流过来了,贺循搂着顾西园肩膀从画前离开,顾西园看见他的眼神变得凌厉,投向人群的中心,无数人众星捧月一般在顾西园的画作前停步。其中两人是茅清秋与茅维则,另一位老人顾西园不认识。

  “贺老家学渊源,后继有人啊。”

  “维则年纪轻轻,如此优秀。”

  贺云度笑得很高兴,手搭在茅维则肩上。茅清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不会令人感到不适的骄傲微笑,无意中看见了人群外脸色苍白的顾西园。他的微笑一丝裂缝也没有,嘴唇翕动做了个口型。

  顾西园脑海一片空白,无法辨认他说的什么,直到被贺循揽着带出美术馆,才知道茅清秋那句话是对贺循说的。

  连贺循给他裹上外套、叫他名字,顾西园都反应不过来,只有回家的印象,自己找到公交站,坐下等车,又刷卡上车。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发现爷爷倒在地上,送爷爷去医院。

  艺术节看展这一天爷爷摔断了腿。

第12章

  爷爷仍是醒着的,只是不清醒,细弱地呻吟。顾西园把病房的窗户关好,冷得手指僵硬,贺循拿了X光片回来,与顾西园去医生办公室。顾西园忘了他与贺循是在美术馆门口分开,抑或贺循一直陪着他。

  医生说:“耻骨断裂,建议保守治疗,严格卧床,不要下地负重。”

  贺循接了电话回来,看见顾西园坐在露天长廊里,明明很怕冷,却脸对着风口发呆,眼睛红得像只兔子。贺循知道他是一个独自也会想很多的人,顾西园以前发给贺循的消息轰炸简直就是他的内心独白,这时候不应该让顾西园多想,贺循是这样认为,走到顾西园身边,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先吃饭。

  顾西园抬头看他:“你还在啊。”

  “……”

  “吃饭吧,”顾西园说,却没从冰冷的长椅上站起来,“对了,我去把钱交了。”

  “已经交过了。”贺循说。

  顾西园安静了好一会儿,问他:“贺循,你知不知道他们要这样用我的画?”

  不等贺循回答,自己又说:“你肯定不知道,对不起。”

  完全是被害者的一方不知在为什么道歉,对不起三个字针扎一样听得人耳朵流血。

  “茅清秋刚刚给你打了电话,没接通。”贺循说。

  在美术馆看到顾西园时,茅清秋虽然装得若无其事,心里还是有点后怕,没有联系上顾西园,又立刻打给了贺循,问顾西园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哦,”顾西园慢吞吞看了眼手机,“冻关机了——他想说什么?”

  贺循蹲下来,与他平视,拇指擦了下顾西园通红的眼角。

  顾西园怔怔看着他。

  “不管他说什么,”贺循说,“你都不要理会。顾西园,如果想要那幅画,就去拿回来,茅清秋也好,茅维则也罢,都是不重要的人。”

  顾西园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贺循皱眉道:“听见没有?”

  “……听见了。”

  贺循又说:“你爷爷的病我可以帮忙,不要被茅清秋威胁。”

  顾西园的眼泪陡然砸在贺循手背上,冻得脸都青了眼泪却是热的,他抓着贺循的衣领,脸埋进他颈侧,湿润的液体钻进贺循的领口与胸膛。

  与茅清秋的约见在翌日清晨,回想起来,早一天事情的结果可能都完全不一样。命运在大多数时候沉睡,却在关键时刻睁眼,把事情推向更戏剧的方向。

  爷爷要住院一段时间,顾西园回家收拾东西,楼下包子铺的老板娘说下午有人来顾家敲门。

  “凶神恶煞的,不像好人呐!”

  顾西园回家后,捡到一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封。

  从十二岁到十五岁,顾西园每天都盼着一觉醒来发现他爸重新回到了家中,最初是希望他迷途知返,后来则是想质问他、骂他。到那时候,也许他会发现爸爸成了一个流浪的艺术家,也许成了一个为曾经的言行后悔、整日以泪洗面的落拓汉子。

  总之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回来。

  信封里是一张签了顾小川大名,摁了手印的一百八十万欠条副本。

  顾西园收拾爷爷用得到的行李,忙碌到天色黑透,才惊觉自己在搬家。

  从小到大他没有离开过这栋房子,处处角落都留着他的印记,记录身高的墙角,调皮烧坏的茶桌,去年贴的窗花,满屋子的写写画画,最后都被顾小川出卖给了一张欠条。

  他盘坐在漆黑的阳台,翻箱倒柜找到小时候刚学画画,爷爷买给他的五支毛笔。一支暖色调的,代表他要回《凌烟楼阁》,并严厉斥责茅清秋的行为,拒绝再为茅维则授课。一支冷色调的,代表他重新回到包子铺打工,支付爷爷的医疗费与爷孙俩的生活费。一支白色的,代表他有可能被东外退学,讨债的找上门,发现他是一个比欠钱的顾小川还穷的学生仔。一支墨笔,代表他不得不带着爷爷离开已不在安全的老家,寻找新的住所,为此支付更高昂的生活费。还有一支勾线笔,代表他因为债务、疲劳、拮据、窘迫,而成为没有任何人爱的人。

  “其实你画的内容、质量、水平,与你的画能进入容膝斋美术馆参展,”茅清秋两手交叉轻松放在膝头,对顾西园说,“没有任何关系。”

  茶室温暖的气氛令人产生错觉。

  茶釜发出轻微沸腾的声音。

  “难道你认为《凌烟楼阁》的水平可以与展会上那些名家真迹相提并论吗?它之所以可以出现在美术馆,是因为作者是茅维则,不是你。而茅维则是容膝斋董事长贺云度的亲外孙,这场展会是贺云度的脸面,茅维则就是成全他脸面的点睛之笔。”

  顾西园听得有点犯困,昨天晚上他辗转反侧,通宵没睡着。

  茅清秋继续说:“小老师,当然你的画也很不错,值得我付出一定代价。想要多少,你尽管开口。我是生意人,希望能达成双赢的合作。”

  顾西园说好。

  茅清秋还欲滔滔不绝,被他一个字噎住了,准备好的“听说你爷爷受伤了”、“医药费护工费可不便宜”等等堵在嗓子眼儿。

  这小子原来这么识时务?茅清秋很满意,还是把话说全了,提出为顾西园的爷爷请全职护工照护,鉴于爷爷的特殊情况,出院之后可以介绍一家值得信赖的疗养机构,费用全包。两全其美。

  除了顾西园觉得自己对不起贺循。

  寒假剩下的时间,茅家去了国外过年,顾西园不敢和贺循联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贺循的消息。

  顾西园担心在家呆着迟早会被讨债人上门堵,就留在医院照顾爷爷,在病房里看春晚,蹭窗外的无人机烟花。倒数的最后一秒他给贺循发了早就编辑好的新年快乐,害怕等不到回复,把手机塞到爷爷枕头下,喂爷爷吃营养餐。

  那天晚上他就睡在病房的折叠床上,把贺循发来的新年问候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熄屏后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睛与鼻尖。

  茅家比以前更需要顾西园了。因为现在贺云度认为外孙是一个极具绘画天赋的人,万一露陷了可能会引发十级地震。

  在米克诺斯的阳光里度过春节的几天,贺云度把《凌烟楼阁》空运到了度假别墅,时常要让茅维则给他讲解创作思路,一开始还不太相信小外孙怎么一夜之间被雷劈了一样开窍了。贺循只是冷眼旁观。

  只需要一根牙签就能戳破的,膨胀的美梦,叫茅清秋与茅维则那么当真。

  茅维则从来没有得到过外公如此的关注与重视,往年这种待遇是贺循的。今年贺循就像个透明人,在三代同堂的家里自行其是,没人理会他。

  六点多贺云度要和国内时间保持一致,一家人吃年夜饭,看春晚转播。席面上聊得热火朝天,却都是同声附和,江煜和傅子越发来了新年祝福,贺循就低头看手机。顾西园有一阵子没有来消息,但会在朋友圈发一些医院拍摄的照片,贺循想他应该是照顾爷爷很忙。

  七点多,国内十二点倒计时,顾西园发来了过年好。贺循回复他。

  贺云度突然叫他:“贺循怎么一直看手机,没什么要和家人聊的吗?”

  茅维则幸灾乐祸地看他,茅清秋喝酒,贺文妍则说:“是给朋友发消息吧,年轻人有自己的交际嘛。”

  贺云度就说:“原来是不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算了,维则,你继续跟外公讲讲,学画的经历。”

  贺循没有再看手机。

  十二岁左右,茅维则进入青春期,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对他不公平,自己的家要给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分享,父亲的礼待、外公的偏爱,都让他加倍厌烦贺循。所以在野营基地射了贺循一箭,代价是父亲的一巴掌,和游学计划的取消。

  惩罚不能阻止他的偏激,从某种程度上则让他有些怕贺循。

  直到后来贺云度的注意力不再每时每刻都维系在贺循身上,使得茅清秋的态度产生了风向上的改变,令贺循在家的地位消减,茅维则才再次伸出来爪牙。

  只是这些贺循都不在乎。

  茅清秋待他像亲儿子也好,像透明人也罢,不过证明茅清秋是一条仰贺云度鼻息而活的狗。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与家人在一起,感觉自己更像多样社交行为观察员,观察茅清秋因为贺云度的态度而摇摆,茅维则再因为茅清秋的态度而摇摆。只有他的母亲像一只瓷做的美丽人偶,从不摇摆,一门心思地经营着她钟爱的幸福家庭。

  顾西园进入这个复杂家庭的那天,在贺循被摧毁的房间外投来清亮的眼神,让贺循觉得他是个误入危险领地的无害食草动物。

  顾西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孤独是真实的,喜欢是真实的,就连苦难都是真实的。令贺循在被虚假做戏耗尽耐心前,得到片刻轻松的喘息。

  寒假结束后,新的学期选修新的课程,贺循结束了与顾西园一起参与的排球课,只有每周顾西园去茅家上课时才能见面。顾西园看起来恢复得很快,佯装代画的事不曾发生过,就连茅维则故意出言挑衅都能左耳进右耳出,只有在看见贺循时会有点瑟缩似的。

  下课的时候却会磨磨蹭蹭,等到贺循也离开房间出门,才装作正好要走,快步跟上来。

  司机送贺循回学校,顺路送顾西园回家。

  一路上顾西园总是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仿佛跟贺循交流很让他费劲。贺循很有耐心地等着。

  “我住校了。”顾西园说。

  贺循问:“爷爷呢?”

  “爷爷住进疗养院了,”顾西园小声说,“茅先生推荐的。”

  贺循点点头,没说什么。

  顾西园两根手指绞来绞去,静了一会儿,声音更小地问:“贺循,你是不是有点生气?”

  “我为什么会生气?”

  “因为……”顾西园太为难了,“因为我……”

  司机专注地盯着前路,连耳朵一起闭上了似的。

  “顾西园。”

  贺循叫他的名字,冷静地说,“我那天的意思是。做你想做的选择,想怎么做都可以。”

  沉默中顾西园发出轻微的吸气声,红润的嘴唇与升温的脸颊让贺循觉得他又要哭了。

  有一颗高度敏感的心,皮肤很白不能擦碰,一激动就容易眼角泛红,不懂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无害的食草类动物,是顾西园在贺循心里的样子。

第13章

  住校后,贺循时常能在学校碰到顾西园,在从宿舍区到教学楼的路上,在周末的图书馆自习室。顾西园大概申请了周末留校,白天去教茅维则,再去山海间被别的老师教,晚上回来自习室。

  某天贺循与江煜、傅子越吃了宵夜返回图书馆,中途看见顾西园蹲在操场旁边的花台,好像在刨土,不知道是做什么。

  江煜眼睛很尖,说:“那不是排球课追你的小学弟?哎贺循你快看。”

  傅子越说:“你积点口德吧,什么追不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