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 第23章

作者:麦客 标签: 近代现代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赖越桑不以为然,“莫名其妙判我抄袭,又莫名其妙给我学位。收了大人物的钱就可以随便愚弄我们吗?”他一个人留在学校纠缠期间确实弄清楚不少事,一位有过交情的老师稍微透露了对方家里设立了在校奖学金的内幕。

  “对不起,爸没有钱。”松美姐说着,趴在赖越桑肩头干呕,吓得赖越桑跳起来:“不要吐在这里!”

  “你在跟谁聊天?”

  “我那个倒霉朋友。”

  “对了,他怎样?”

  赖越桑苦恼地说:“因为学校的事受了很大打击,跟他网恋对象结束了,现在想要追回来。大半夜的找我咨询情感问题。”

  “为什么?”松美姐疑惑,“恋人的话,就应该在困难的时候彼此支持。既然对方要分手,何必又追回来。”

  赖越桑:“爸你根本就不懂。是我朋友主动分开的,他那时候情况很糟糕,不想连累对方。我不是也没有告诉你学校的事吗,都是结束后才说的。”

  虽是这么说,赖越桑心里也担心顾西园过于沉迷他的网恋对象,才会连篇累牍地赘述对方多么值得托付、温柔沉稳、聪明可靠、十全十美,令赖越桑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宅男被网络主播骗取大量金额的新闻。

  ‘不要冲动。’

  赖越桑在聊天框里输入。

  他在一个秋天认识了顾西园,对方白皙精致又神情郁郁的脸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似乎一件脆弱的工艺品,由于内部无可避免地遭到腐蚀侵害,必须保存在恒温恒湿的室内,才能维持表面光彩。

  吸引赖越桑的是顾西园挂在书画社的作品。整幅结构分为远中近三层次,近景是浓郁的树木芳草,线条简明流畅,笔法传神,蓊郁葱茏的林间似乎清风吹拂;中景是一丛兰花,花叶优雅舒展,孤芳自赏;远景则是淡于无形的群山,空寂幽远。

  赖越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天才。

  紧接着他又想到,也是个寂寞的人。

  顾西园是一个做事前先想最坏结果的悲观主义者。与赖越桑正好相反,赖越桑在复杂的环境里长大,还有个人妖老爸,如果没有盔甲坚硬的心脏,早就被打败了。每当与顾西园在一起,他就尤其有保护欲。

  因为顾西园是一个很容易被别人一点点好意就收买的人。像镇里那些流浪的小猫,羡慕橱窗里的灯光与食物,只需要一条小鱼干,就会露出柔软腹部让人抚摸。

  ‘最好慎重一点,’赖越桑吓唬他,‘毕竟当初要分开的是你,现在想追回来的也是你。这样放不下,会被人抓住弱点玩弄的哦。’

  ‘顾君太容易被拿捏了,还是到我身边来吧。’

  赖越桑打着字手机被松美姐抢过去。

  “欸?不要以为爸爸不懂英文!你是在调情吗?!”

  和顾西园恢复邦交后,贺循每天会收到二十条以上的讯息,好像手机里住了个絮絮叨叨的小子,希望无时无刻不引起他的注意,而去年那个自顾自玩失踪失联的只是另一个人格——顾西园B号机。顾西园A号机很无辜。

  顾西园是个复杂的个体,由勇敢的A面与胆怯退缩的B面共同组成,犹如在引力作用下进行周期运动的潮汐,通过对外界的感知调整内部状态,呈现时而鲜明,时而混沌的表面现象。

  去年夏季顾西园遭遇退学,起初贺循并不知道,是因为从某天起顾西园不再回应他,才觉得有点不对。有茅维则侵权案的前戏做铺垫,抄袭事件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很容易就能探听到。不过那时候他正在处理茅清秋的烂摊子,因此什么都没做。

  茅维则不过是狐假虎威,耍弄些不靠权势就无法成立的阴谋诡计,很容易可以解决。贺循没有放在眼里。

  不过后来他觉得自己可能弄错了一件事。他一向把顾西园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但顾西园好像并不这样想。不懂诉苦,不会求助,哪怕从前相隔两地聊天,讲的也是今天吃了什么、参加什么活动、近期有旅游计划,过着很平静的、安全的生活,没有需要贺循解决的困难。

  他什么都可以自己应对,如果应付不来,就背上苦果一个人躲起来消化。

  得知顾西园回国后,贺循再次同他联系,想告诉他学校的事情很快就能解决,叫他不要担心。不过顾西园似乎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很拙劣地圆谎,而且不想跟他说话,用最近很忙当作理由,暗示会减少联系。随即消失了大半年。

  贺循是个很擅长等待与维持平衡的人,后者是他的家庭一脉相承的禀赋,前者是他不得不在这种家庭中生存的习得性技能。如果天枰上有所失去,他会挑选别的东西弥补,让一切在既定轨道上前行,再耐心等待寻回失物的时机。

  但那次失去的,他好像没能成功找到替代品。有段时间会频繁地看手机,出神,忘记身边人正在谈论的话题,因为以前是可以一心三用的天才,而被给出“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多吃核桃补脑”之类的建议。

  傅子越也很担心他,以为是贺循与继父的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

  “茅清秋从他老婆,也就是你妈手里拿到了股份,最近在提案加入董事会。到时候局面会变得更复杂。”

  傅子越越想越想不通,用尽量客气的语气问:“令慈究竟怎么想的,不帮儿子帮老公?”

  贺循说:“没关系,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傅子越:“是的,他已经还不起债了,你继父这个人鼠目寸光,逼急了他一定会自取灭亡。”一面心里又觉得贺循很可怕,他确实什么都没有做,大学期间傅子越邀请他一起创业,利用假期飞去乌市考察光伏能源产业园,回来后贺循就建议他换个项目。当时傅子越没察觉出什么,后来得知茅清秋的梧桐投资与乌市签订了上百亿的投资协议,追溯时间正好在他们从乌市回来后不久。

  “我看不懂你,”傅子越想了想说,“有时候觉得你太黑,有时候又觉得你是无辜的。”

  “无辜的不一定是善人。”贺循回答。

  “看你对善人的定义吧,”傅子越很理性地说,“哎哟,这是个什么东西?以前没见过呢?”拿起贺循放在办公桌上的玻璃摆件,三只玻璃球支撑上方圆锥体,拼接得很艺术,就是不知道是种什么艺术。

  “蛮丑的。”傅子越评价。

  “需要推荐眼科医生吗?”贺循说。

  标准意义上的善良这个人确实是没有的,傅子越很受伤地想。

  茅清秋被经侦带走后,贺循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把准备好的材料发给马德里那边,之后没多久在纪念展上见到顾西园,感觉他状态好多了,焉掉的植物得到雨露后重新生长起来。

  顾西园现在的生活很好,有老师、有工作、有朋友,因此贺循没打算把如何说服学校授予学位的经过告诉他,毕竟也不算光彩的手段。

  他不能证明《凌烟楼阁》是顾西园的作品,故而用了与茅维则一样的方法。

  顾西园不知道是最好的,就让他觉得是得到了来路不明的公平吧。

  不过唐卓没那么好敷衍,直截了当地找到贺循,问他一张学位证卖多少钱。

  “你们家人相争、兄弟阋墙,倒霉的是顾西园!”唐卓说。

  贺循给他倒茶,同意道:“是的,顾西园是无辜的。”

  唐卓:“……”

  他本意是觉得贺循的家庭状况很凶险,不想让顾西园掺和进去,又不便直接对顾西园说,便来提点一下贺循。

  贺循当初委婉至极地绕了山路十八弯,把顾西园介绍给他认识,又是解释代笔抄袭的事,又是说明顾西园毕业后的困境,请唐卓出山帮忙,搞得唐卓还以为顾西园是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唐卓与贺云度比较熟,对贺循则不了解,只是偶尔听贺云度吹嘘自己的外孙,仿佛是个会衣冠楚楚在金融街铂金大厦顶楼指点江山的商业精英。

  顾西园他现在也摸清楚了,就是个单纯搞艺术的,天赋神经很敏锐,但是斗争经验为零。

  这两个人就是南极与北极,怎么能搞到一块儿?

第36章

  贺循有时候觉得不停发消息骚扰他的顾西园很有趣,会故意晾着不理睬,隔很久再回复。

  顾西园则像守在对面一样,每次出现得都很及时,并且从来不怀疑贺循的动机,以为他很忙,言语里充满了“对不起但是忍不住”的、谁都能看出来的喜欢。像他一度丢失过的高中时期的天真热情。

  但是追人的路数真的很烂,贺循心想,抱着前台代收的鲜花,穿过众人《呐喊》式表情,回到办公室。

  联系秘书:“找一个花瓶。”

  他那位学历很高、名校毕业、上过花边新闻的女秘书发来一份文件,关于不同花束与花瓶搭配,考虑到品种、颜色、长短、造型等因素做了适配度曲线。

  贺循沉默地研究了一会儿,回:随便。

  一周后,一败涂地的茅清秋被调查组暂时释放,除了与他休戚相关的儿子,家里姓贺的都表现出相当的冷漠,贺文妍也在父亲的示意下,以修养身体为名义暂时回到娘家。家庭里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胜者无论怎么看都是贺循,但他没有得到来自外公的任何指示,依旧留在阳城八风不动。

  迈入盛夏后,阳城的夜生活变得丰富,冰块、啤酒、冷气、音乐与灯光秀成为潮流。贺循在阳城的家中为工作收尾时,接到从酒吧打来的电话,对方是位女性,贺循还记得她的声音,是顾西园在漆器厂实习时的同事。

  “阿园醉得一塌糊涂!”闻绎如说。

  就为这句话,贺循大半夜开车穿过半个城区去接人。他以为顾西园最近很忙,现在看来是忙着娱乐。

  酒吧外的街边,三人在路灯下互相搀扶,顾西园闭着眼睛趴在魏洋背上。贺循把车开过去,闻绎如招手道:“贺总,这边这边!”

  顾西园好像确实瘦了,贺循把他抱上车,两只手腕捏着不盈一握。又让闻绎如与魏洋也上车,顺便把他俩送回去。

  闻绎如:“太感谢了!我就说这么晚不好打车——呕——”

  魏洋一把捂住她嘴:“憋住啊姐!这车洗车费够你俩月工资了!”

  “怎么喝到这么晚?”贺循问。

  顾西园在副座睡得人事不省。魏洋晕乎乎地说:“小顾要考研究生了,高兴嘛,请客庆祝一下。”

  贺循余光里瞥了眼顾西园的侧脸,似乎因为踏实而陷入无梦的睡眠。

  魏洋:“本来没想麻烦贺总的,我说我把小顾送回去吧,但是小如姐一个人打车也不安全。”

  闻绎如:“是阿园自己说的呀,如果喝醉了就给贺总打电话。”

  贺循问:“他说的?”

  “是啊,”魏洋作证,“我就说知道你跟贺总关系好,但万一人家睡着了呢,还要把人叫起来过来当司机吗?不太好吧。不好意思啊贺总,小顾这个人脑子就缺根筋……”

  闻绎如一巴掌呼他脸上:“可闭嘴吧你,懂个屁——呕——”

  把闻绎如与魏洋送到地方,两人非要叫醒顾西园道别,顾西园两只眼睛转圈圈,根本不知身在何处,晕乎乎地坐在车里,对贺循说:“师傅,回、回那个桐林苑……”

  是他在川城家的地址。

  贺师傅打表起程。下车的时候顾西园非要给他转钱:“不用……不用,我自己上去就行……麻、麻烦师傅了,我给你好评吧……”贺循开始怀疑顾西园到底有没有说过喝醉了给自己打电话这种好听的话。

  顾西园摸出钥匙,在贺循家门上怼了半天找不到锁孔,脑袋上冒出可疑的泡泡,带着酒味碎掉。贺循帮他按开门,顾西园就嘘道:“小声点,不要开灯……会被我室友——嗝——发现的。”

  贺循看着他黑暗中发亮的眼睛:“这位客人,你还带陌生人回家吗?”

  顾西园眯起眼睛,看了他半天:“……你不是——嗝——陌生人啊……”

  傻笑说:“魏洋——嗝——你好像长高了点,嘿嘿。”

  贺循:“……”

  因为顾西园强烈拒绝开灯,贺循只好摸黑把他搬运到卧室,推进淋浴室,先把人洗一遍,顾西园半梦半醒地推拒,叫魏洋的名字,说自己家卫生间很小,不能两个人一起洗,要不他先出去,让给魏洋先洗也行云云。逻辑还挺清醒。

  贺循一个活生生的人站他面前,他一会儿认成司机师傅,一会儿认成魏洋,真是很没道理。贺循眼神沉沉的,捏着他的脸问:“阿园,你到底想叫谁带你回家?”

  顾西园靠着浴缸睡着了。贺循只能叹气,脱了他的衣服,调试水温。

  浴室里,雾气渐渐充盈,顾西园蒸得满面潮红,闭着眼睛用很小的声音埋怨:“……叫他也——嗝——不会来啊。”

  贺循正在拿沐浴露,听见后愣了一瞬,不知道在想什么,在浴缸边站了一会儿,直到温水没过顾西园的胸口,才蹲下来关了水,用手背试他脸颊的温度,低声问:“为什么不会来?”

  顾西园头很晕,思考问题头更晕了,不舒服地皱着眉头,很慢地说:“我、我把他松开了……风太大……吹远了就……就找不回来了……”

  说的好像都不是人,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起风时节的蒲公英,做着单程旅行,一旦错过就无法回头。

  贺循摸着他的手,身体很热,手温却很低:“你不是重新牵住他了吗?”

  顾西园:“……”

  他眼睫低垂,渐渐放缓了呼吸,神情依旧有着轻微的茫然。

  第二天顾西园穿着陌生的睡衣,在陌生的大床上醒来,入目所见是一盏陌生的顶灯。空气里弥漫陌生的气味。

  爬起来,拉开窗帘。外面是陌生的城市视野。

  不,城市并非陌生,但他很少从这个角度俯瞰阳城。高架桥犹如一道飞天霓虹横亘而过,城市公路的尽头,昴日星君车驾远远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