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程 第35章

作者:宁喧 标签: 近代现代

  他不敢看秦奂,那道目光却无处不在。惊慌间垂下眼,腰后忽然贴过来一只滚热的手掌,有人附在他耳边轻声问,老师,为什么怕我。

  为什么怕我知道?

  你说过会留我在身边,为什么不作数?

  握着手腕的力道越来越重,宁策想开口,口鼻却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捂住了,徒劳许久发不出一个音节。

  在即将溺毙的窒息感中,他被一阵尖锐的铃声惊醒,满头大汗地睁眼,却见窗外波士顿深重的夜色,骤雨裹着沉闷的风掀开了窗子,隐有预感地一低头,正好看见手机上跳动的来电显示。

  已经知晓了即将发生什么,他手指颤抖地接起电话,一接通就听见凌远近乎慌乱的声音。

  “宁策,你听我说。”他强行压着急促的呼吸,“宁姨割腕了,我们刚刚才发现,人现在送去抢救了……”

  “阿策!阿策,你先冷静……”

  ……

  宁策从层层的梦境里惊醒,撑着床坐起来时,后背一身未干的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疲倦地捏了下眉心,待剧烈跳动的心脏稍缓,下床倒了杯温水。

  热水流入胃部的感觉让他的情绪稳定了一点,彻底从余悸中回过神。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些往事,可能是最近提醒他想起的东西太多,白日有所思,夜晚自然就有所想。

  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接下来到天亮前的几个小时,他是彻底睡不着了。

  宁策将玻璃杯放在桌上,无声叹了口气,正要去拿本书打发时间,余光却瞥见手机屏上一个未接来电,时间在十分钟前,来电人是盛安卉。

  ……原来梦里的铃声是真的。

  他的目光一凝,心中升起了几分不好的预感,立刻回拨给了盛安卉。

  电话只响了几声就接通了,寂静的夜色里,盛安卉那边兵荒马乱的动静格外嘈杂,慌张的声音几乎与当初的凌远重合——

  “阿策,爸的病情忽然恶化了,医院刚下了病危通知书,说必须要手术。”

  “盛世的律师已经去给盛泽办假释了,我……我拿不定主意,你能不能来看看?”

第38章 程凤春

  S大排练室。

  长生殿绮丽的乐声止,秦奂关掉了仍在咿呀唱词的留声机,站在台边缓了一会儿神。

  他往常也有这种出不了戏的情况,这是他的表演习惯所致,在宁策手底下磋磨了一阵之后好很多了。但最近试《锦堂春》,不知道为什么又有故态复萌的迹象。

  挂钟的时针指向下午四点,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收拾了随身物品打算离开。结果刚一转身,就撞见了走廊上穿灰色夹克的男人。

  这一层来往的学生很少,赵屏背靠着墙,指间夹了根烟,眼神幽深,不知道站在这里看了多久了。

  秦奂没见过赵屏本人,但对方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已经代表了某种提示,猜出他的身份不难。

  他意外地挑了下眉,随即整理好了表情,不卑不亢地喊:“赵导。”

  赵屏似乎顿了一下,直起身,看向他的目光带了几分审视:“……你认识我?”

  在这种问题上隐瞒没有意义。

  “圈子里谁没有听过您的名字。”秦奂坦率道,“之前听谢老师说,她先生是影视行业的。我好奇去查了一下,才知道是您。”

  赵屏嗤笑了声,显然没有信这个托辞。

  来试戏前,秦奂就听说过,赵屏为人正派,对圈子里投机倒把的行为很是看不惯。

  但到底是在圈里混了几十年的名导,从始到终,脸上分毫端倪没显,看不出是否有不虞。

  他掐灭了烟,上下打量了秦奂一番:“名单上的人我都有印象……你是岑景池推荐来试戏的?”

  秦奂摸不准他的态度,镇定答:“是,还要感谢您给的机会。”

  赵屏不予置否,客观道:“台词不错,你不是科班出身吧,以前演过谁的戏?”

  闻言,秦奂微不可察地一顿,再开口时,自然地掩饰了过去:“演过几个小角色,基本没有镜头,不值得拿出来说。”

  赵屏并不意外——这个年纪的演员,真有作品才奇怪了——略一点头,就把话题揭过了。

  “岑景池跟我说过,你要试崔淮是吧。”

  回想起刚才在排练室看到的景象,赵屏略微拧起眉,总觉得惊艳有余,却有哪里说不上来的不对、不合适。

  秦奂本人的气质太出挑了,如果要他来演崔淮,演程凤春的演员很可能压不住,不自觉就成了陪衬。对于一个追求整体效果的导演来说,这是很严重的减分项。

  可惜了。他想。这小子的天分还算不错。

  赵屏琢磨了一会儿,正要直白地点出他的问题,却见秦奂摇了摇头。

  “不。”他笃定道,“我要试程凤春。”

  —

  很难说这个要求是后生可畏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赵屏明显怔愣了一下,旋即眯起眼,探究性地打量他:“岑景池应该告诉过你吧,程凤春这个角色,我请了业内的老牌演员来演。”

  尽管还没有正式签合同,但消息灵通的大都知道,程凤春的人选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了。

  “我知道。”秦奂略微一颔首,神色没有半点波澜,“程凤春这个角色比较特殊,电影里涉及他的情节,时间跨度很大,应该对演员没有年龄上的限制。”

  这就是在说,不一定非要让老戏骨来演。

  赵屏听出了他话里潜藏的意思,心底讶异之余,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你倒是胆子大。”

  “在你之前,从来没有哪个年轻演员主动来试我戏的男一的,就对自己的演技这么有信心?”

  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有明确表示拒绝。

  那就是有机会。

  秦奂心里大致有了数,面不改色道:“在您面前不敢说演技。”

  “只是我想,应该不会有别的演员……比我更了解这个角色了。”

  —

  B市。

  盛世集团的董事长盛如昆如今住在城郊一家私人疗养医院,周边环境清幽,人迹罕至,往来除了医护,几乎看不到几个病人。

  宁策从住院部大楼出来,自动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令人不适的消毒水味。

  口袋里的手机仍在嗡嗡兀自振动不停,他瞥了一眼,盛安卉打不通他的电话,转而发了七八条信息,最新的一条是在劝他——

  “爸就是说话冲了点,没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

  发完大概觉得不对,又急急忙忙补了一句。

  “你说的事情我会留意的,安排好了给你电话。”

  宁策嗤笑了一声,径直关了手机,不再回复任何消息。

  做导演的这些年,他自以为已经摆脱了过去那些事的影响,能心态平和地把盛家的闹剧当个乐子看。但事实证明,他还是把自己想得太大度了。

  凡是和盛家沾上边的事,他都觉得厌烦。

  盛世就像一艘在黑暗中行驶太久的巨轮,每一个零部件都透着僵坏和腐朽,每一根横梁都爬满了囊虫和蚊蝇,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触礁沉没。

  他厌恶自己身上流着一半这个家族的血,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盛如昆教会他的东西功不可没。

  盛如昆是在前几年被确诊癌症的,发现时已经是中晚期,治愈可能渺茫,只能用药物和化疗拖着。这些年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最后搬进了疗养院长住。

  宁策一直觉得他落成现在这样是咎由自取,以前从来没有来看过他,但或许是受昨晚那个梦的影响,他最终应下了盛安卉的请求,来医院见盛如昆一面。

  就当是替宁皎看一眼他的下场。他冷漠地想。

  然后他就如愿看到了。一具衰老病弱的躯体,一张风华不再、生机枯槁的脸,像一截横陈在病床上的将死枯木。

  盛如昆刚经历过一场手术,才从特护病房转出来,允许家属探视的时间很短。

  看到宁策的时候,他的脸上明显出现了几分惊讶,随后才反应过来。

  “我以为,我在死之前是看不到你了。”他说。

  宁策见了他就忍不住讽刺几句:“你很有自知之明。”

  盛如昆听了并没有生气,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笑。

  他年轻时也是英俊儒雅的,如今衰老了,还依稀能见出几分往日的样貌。宁策继承了他五官优越的地方,两人站在一起时,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

  盛如昆按下按钮,调整了靠背的角度,从床上坐起来:“你收购股权的事情,我听说了。”

  “……说实话,我有点惊讶,但盛家的孩子,有野心是好事。”

  做了几年化疗,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连仰起来都要靠外物辅助。

  宁策抱着手臂,冷眼旁观着,没有上去帮忙。

  盛如昆清楚他的脾气,摇头道:“我没多少日子可以活了,你再怎么恨我也没有意义。”

  “阿泽争不过你,盛世最后还是要交到你手上。你何必要跟我赌这个气呢。”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口吻仍然是居高临下的,像在教导一只不知好歹的宠物,充满了训诫与责备的意味。

  宁策觉得很可笑,抱臂反问道:“赌气?你倒是挺自负的,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替你们盛家守家业?”

  顿了顿,又沉沉笑了声:“还是说,你真以为我不会报复盛泽和其他人?”

  他的言辞是难得的尖锐,但盛如昆并不为所动,平静地看着他:“你不是已经报复了吗。”

  “盛泽虽然做事冲动了一点,但不至于蠢到在十拿九稳的对赌协议上做手脚。”

  “阿策,是你亲手把他送进监狱的吧。”

  宁策:“……”

  盛如昆不比盛泽好糊弄,瞒不过他的耳目,宁策也有所预料。

  只是——

  他抵着后槽牙,终于得到了确认似的,一字一句问:“所以当年的对赌协议,也是你默许的?”

  盛如昆没有接话,神色却明明白白地给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