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 第42章

作者:串串草草 标签: 近代现代

  傅十醒揉了揉鼻子,说:“周闵慈,你话比周馥虞多好多。不过也没有很烦人。”

  周闵慈开锁的动作梗了一下:“那我爸不跟你讲道理吗?”

  傅十醒走上前去把门推开,旁若无人地往宿舍里走:“打晕绑起来吧,或者扛走,再不济就扔床上……”

  周闵慈连忙打断:“停。后面的我没兴趣知道。”

  傅十醒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黑色的尼龙帆布袋,拉开拉链在里头挑挑拣拣,叮铃哐当的一堆刀枪碰撞到一起。坐在对床的周闵慈咽了一口唾沫,有点犯难犯怵,欲言又止地看着面前的人形军火库。

  傅十醒整理出一个黑色的背包,又是穿了一身黑出门:“我不去干什么。你放心吧。我只是去找周馥虞而已。”

  周闵慈腹诽,哪有这样大动干戈的,可是转念一想那既然是去找父亲,那横竖都出不了什么问题的。他肩膀微微放松下来,身体前倾托腮,歪了歪脑袋,轻声询问:“其实你很想见他,又有点不敢去吧。”

  拉拉链的动作突然就猛地用力,差点给扯烂了。傅十醒瞪了一眼周闵慈,一言不发地拎起背包扭头走了。

  宿舍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傅十醒忍不住又停了一下,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他总有种奇怪的预感,可能迈出了这一步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平心而论,待在彭家巷派出所的这段时间……很神奇,在母亲的事情被挖掘流传出来之前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懒洋洋的快乐,好像做梦一样。周馥虞给他织了个好梦,可是从一开始,名字里都是带着醒的,哪有办法永远沉下去。

  临走之前他还特意去了一趟警犬队想看咪咪,结果队里的饲养员说已经好几天没回来过了。傅十醒蹲下身,摸了摸旁边大狗的脑袋,想,咪咪总是这样的,没有一个知道要回家,也可能本身就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家。

  昨天打了电话问了方卧雏,大概知道今天周馥虞上午有场剪彩酒会,在江边的丽珠空中酒店。到了以后发现这整一栋都被包了下来,没有邀请函甚至连大门都进不去,更不要说找人了。

  傅十醒犹豫了一下,最后又给方卧雏打了个电话。接得很快,背景音听起来应该也是跟着一块去了酒会里头,时不时有觥筹和戏曲音儿灌进来。

  刚一接通还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半晌,听着那头传来咿咿呀呀的花曲:“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这一折子是杜甫的《佳人》,弈小南也教过傅十醒,因而他知道这下一句接的是什么: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估摸着是那个叫裴小翎的吧。

  好在方卧雏跟着周馥虞那么久,自然知道傅十醒是个什么神经兮兮的性子,就算电话那边不说话,也没挂,耐心地候着。

  傅十醒问:“方三,酒会还得多久?”

  方卧雏的眉毛抖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端着酒杯子与人来往谈笑的周馥虞,含糊不清地回答:“快了吧。学长让你在楼下等着。”

  傅十醒干脆利落:“好。”

  结果一等就是两个小时,运气不好,匡州还下起了雨,前脚还是艳阳高照,后脚就变得瓢泼倾盆。丽珠酒店的外檐短,加上雨势突然,急匆匆来避雨的人簇拥了一大堆,傅十醒半个肩膀都在外面。

  朱门酒肉被关在金碧辉煌里头,香臭是不知道的,不过熙熙攘攘着脚底下这一簇子蝼蚁一样的人,肉贴汗的挤在一起,倒不至于冻死。

  最后他也没见着周馥虞,站久了,前几天被撬棍打过的膝盖都微微有些发疼。只是眼尖儿,发现那辆黑色的迈巴赫从侧边开了出来,已经到了马路上。傅十醒立刻把连帽衫的帽子带上,不要命一样地冲过去,挡在车子的前面。

  车子兀地刹住,还好没撞上,只是溅起一大片水花,污水把傅十醒整个浇透。

  方卧雏撑着伞从车上下来,把傅十醒领到车后座去。车子里没有别人,只有方卧雏开车。傅十醒有点手足无措,自己一身脏污的,把干净的皮质座椅都弄得一团糟。转念想想干什么这么为老王八蛋着想,反正他又不是付不起保养洗车的钱。

  “周馥虞呢?”

  “哎哟……小十你看我这个记性,忙起来给忘了跟你说,学长坐了小翎的车子走了。没事,我现在送你去找他一趟?估摸着是在信利尚城那儿呢,离这儿十分钟。一脚油门就到了。”

  “那就麻烦了。”

  傅十醒头一靠,开始闭目养神。只是诚如方卧雏说的,根本没要多久就到了。下车前方卧雏还想给他递把伞,结果傅十醒头也不回地就下了车,不紧不慢地穿雨入门。门牌号已经问方卧雏拿到了,摁下门铃后直接就开了门,看来裴小翎没什么警惕心。

  这楼盘可价值不菲,新出来的正是价格昂贵的时候,一层一户,上了电梯后正想摁下第二次门铃,却听见门后传来激烈的撞击声,其中还隐约夹杂着呻吟和喘息的声音。傅十醒抬起的手又缩了回去,静静地站在门外,直到那声音停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举手叩门。

  来开门的不是周馥虞,而是裴小翎。他身上披着白色的浴袍,裹得严实,露出来的皮肉上头干干净净的没一点痕迹,身上还带了点刚出浴的干净气息。明明两个人长得是相似的,还真是云泥之别,一个洁净纯白一个狼狈浊黑。

  裴小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想把门关上,然而刚一动作,傅十醒就抬脚一踹。反作用力把裴小翎都带着一个踉跄,差点站不稳。

  傅十醒看裴小翎那张跟自己相似的脸一眼,都觉得暴躁,直接伸手掐住裴小翎的下半张脸,手掌遮住大半,眼不见心不烦:“周馥虞呢?”

  裴小翎不知道是真的要和傅十醒对着干,还是被吓懵了,好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傅十醒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不耐烦的啧声,甩开裴小翎,径直走进了房子里。

  装潢风格不是周馥虞喜欢的,大概又是随手赏给别人的东西。浴室里有水声,估计是周馥虞在里头。

  他瞥见客厅侧边摆着一张工作台,上头堆了不少东西,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自己的信封。自己只是来取东西的,背包里带些武器纯属是觉得周馥虞肯定不会轻易让他达成目的,要是能够不见着周馥虞就拿到线索,那是最好的。

  他走过去桌前开始翻找,也没发觉裴小翎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到了自己身后。

  裴小翎握了握拳头,深呼吸一口气,开口:“他不会想见你的。”

  傅十醒回头睨了裴小翎一眼,心里不免觉得嘲讽可笑,随便甩了一个不屑的鼻音给裴小翎,继续在桌子上找着有没有黑色的信封。

  “因为你是傅雪竹的儿子,是叛徒的儿子。”

  裴小翎微微提高了音调说这句话,果然傅十醒的身体一僵硬,厅子里纸张的“哗哗”声也停了下来。一瞬间空气就凝固住了,黑衣青年缓缓地转过身,面无表情地回答:“周馥虞是跟你这么说的吗?”

  裴小翎咬着嘴唇,警惕地盯着傅十醒,往后退了几步,不做任何回答。

  傅十醒将这种沉默视为了确认,又重新扭过了头,让自己专注去翻找桌面上的东西。他不想看见裴小翎的那张脸,膈应得慌。

  周馥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明明来了医院却不让自己知道;厌烦了傅十醒要扔掉,却又找了个和他相似的放在身边专宠;甚至对着他唯一请求的傅雪竹的事情也是这样信手敷衍的。

  眼神瞄到了桌子边缘放着的迷你碎纸机,碎开黑纸封碎屑材质很是熟悉。

  傅十醒伸出手捻了捻那些黑白交织的残渣,如同被自己撕过的蝴蝶翅膀一样堆在一起,薄薄地在指腹之间,摩挲的时候还有些粉状物滑动着。

  那就这样吧。他已经给周馥虞卖了十年的命,恰恰好和他名字里一样,十全十美,是个好数字。

  傅十醒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跟裴小翎擦肩而过:

  “麻烦你转告周馥虞,我要和他断绝养父子关系。”

  作者有话说:

  线索碎纸是不是老周干的自由心证吧,原本的打算是让裴做这件事情的,但是后来想了想其实没差,因为不太重要,还有点累赘字数。周没有和裴说过叛徒和小十妈妈的事情,只是裴这人安陵容,小十觉得他默认了,相信了裴,误会老周了。

第九十二章 金笼花雕

  回来以后,周闵慈也没过问什么,傅十醒也不打算说,两个人像没事人儿一样。傅十醒觉得裴小翎的性格,大概是不会瞒着周馥虞不转告的。只是周馥虞也没要找他的意思,不仅周馥虞没来电话,方卧雏也没带一点讯息。

  他都做好打算,像以前上学毕业出院云云的一般,下班后看见心腹助理开着迈巴赫带他去相关部门把手续走后门办完了呢。

  或者说周馥虞要动怒,把他抓回去打一顿,还是别的什么罚的?毕竟傅十醒多少还是有些用处,就算不让睡床了,栓条链子下贬成专门咬喉的看门狗,才符合周寅蛟物尽其用的一贯作风。

  风平浪静了几天,最后竟然是谢无相找上门来了。

  电话都没预先打一个,直接就来了彭家巷派出所拎人。见着傅十醒的第一面,谢无相先是把他单独拉去了一边,说了一句对不起。

  傅十醒知道谢无相指的是上次厂房火灾的事情,不怪他,毕竟情况紧急,自己那个时候也一句都解释不出来。

  加上,他本来就是叛徒的儿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傅十醒神情淡漠地摇了摇头:“没什么。一队的人都没事就好。”

  谢无相点了点头:“都挺好的,还说忙完了这一阵子要请傅顾问吃饭。先走吧,有个人想让你见见。”

  尽管事情是说开了,两头也没互相责怪的意思,但谢无相总觉得傅十醒有些不同。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不是单纯的情绪低落,平静得过了头,反倒叫人担忧他这样的性子会不会炸出什么更严重的事情。

  在开车过去的路上,傅十醒也没说一句话,手撑在窗沿上,托着下巴,安静地看着匡州城的风景闪过。

  谢无相踌躇了一下,主动关照了一下朋友:“你妈妈不是传的那样,我们都知道的。最近扫黑打恶拿了新的线索,顺利的话明年年头的时候就能结束。”

  傅十醒的睫毛颤了颤,从喉咙里滚出一个淡淡的“好”字。

  进去探视处之前,谢无相还是给他提了一嘴:“你妈妈的事情传得到处都是,是里头那个人做的。”

  来见的这个人实在出乎意料,傅十醒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裴小翎。

  说来也奇,裴小翎这个人,傅十醒还是头一次这样认真打量,那就是现在,隔着看守所的铁栏相望。傅十醒大概能猜到,叫自己来跟裴小翎见面,不是谢无相的意思,肯定是周馥虞在打算盘。

  之前打过两三次照面,一次在戏曲会的走廊上,远远看了几眼;另一次便是去信利尚城的公寓,根本就不想看这张脸。这下疲惫后觉得无所谓了,才心平气和地多仔细看了看,不免要吃惊:

  ——裴小翎长得跟傅十醒太像了。

  裴小翎注意到傅十醒一直盯着自己看,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跟你很像,是吧?整的。”

  这个回答明显把傅十醒震住了,更加认真地开始打量裴小翎这张脸,似乎在寻找哪里是动过刀子的。裴小翎也没觉得不礼貌,托着腮苦笑了一下,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没你想的那么厉害。我以前长这样。”

  傅十醒对比了一下,确实裴小翎本来的轮廓就跟他有些相似,后续应该只是在个别五官上照着自己的模样做了微整。

  其实他真的不知道和裴小翎有什么话好说,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你不应该去跟黑道的人私下接洽的。那天我在昙穹看见你了。”

  裴小翎歪了歪头,笑容带上几分苍凉:“傅十醒,你是在兔死狐悲吗?”

  傅十醒说:“兔死狐悲这个成语不是这么用的。我跟你又不是同盟。”

  裴小翎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只能讪道:“不好意思。我这人没什么文化。我师傅他只管我们唱戏,至于读书这些都不怎么教。”提及赵北鸿,裴小翎闭上眼睛,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我对不起师傅。”

  傅十醒本来还想说,你终于有件事情是真的了,但想想这样好像有些伤人,于是噤声不语等着裴小翎缓过来。明明他是来探视的人,结果反倒都是裴小翎在说话,自己问不出个什么来,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我是因为洗钱进来的,本身我就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这些,你觉得会是周馥虞在意的事情,会是匡州这片有苏家的土地在意的事情吗?说到底,你的手也不比我干净多少。我是个戏子,从一开始,就在扮演你罢了。”

  “我只是不应该对周馥虞产生感情,也不应该入戏到了把移情当成爱情。”

  裴小翎抬头看着傅十醒,双目有些发红,眼神很复杂,里头有羡慕和嫉妒,也有无奈和悲伤,只是现在伤春悲秋也都是无济于事罢。的确,他应该做个精明的风雅外围就好了,知趣一点,把周馥虞当长期饭票多好。

  傅十醒又跟裴小翎对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你没有你说的那么爱他,你只是沉溺他爱你的错觉,很多人都会这样的。”

  裴小翎从喉咙里挤出极其古怪喑哑的干笑:“是。我爱的不是周馥虞,是周馥虞的权力。没有人不爱权力。”

  傅十醒以为又要陷入一段沉默了,因为这句话又是他不懂接的,还好外头的工作人员及时进来,告知探视时间已到。他点点头,起身跟裴小翎挥了挥手,没有说再见,而是说了一句祝你好运。

  裴小翎也没有跟他说再见,因为他们知道永远不可能会跟对方再见了,替代而之的是一句对不起。

  傅十醒不知道他感到抱歉的事情是哪一件,是鸠占鹊巢偷了周馥虞的情意,还是扒出来自己身世随意传播,不过无论哪一件单独挑出来,都足够他心安理得地接受裴小翎的道歉了。

  谢无相被一个紧急电话召唤走了,傅十醒不得不自己一个人回去。从看守所出来以后,外面在下雨,没带伞,雨势看着不算大,干脆站着等一会儿停雨,然后再走去最近的公交站好了。

  匡州这华南地方的冬天,温度数值上看着不低,也不下雪,但是阴湿起来格外难受,丝丝寒气从每一个毛孔中钻进去扣在骨头上,水渗一样地驱散不去。早上出来的时候还有大太阳,走两步就热了,于是没穿多几件,现在站在看守所的屋檐下冷得直打哆嗦。

  他回想着和裴小翎的对话,突然觉得兔死狐悲这个词其实没有用错,只是他只在别人面前立牌坊立得比较起劲,在周馥虞面前还是没骨气。加上他命好,一骑绝尘地占了最好的时机出现在周馥虞的生命里,前妻过世后宫未开,正是一颗种子扎根生长的好时候。

  可是周馥虞现在也发现了,傅十醒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

  所以傅十醒现在也只能在这儿打着冷颤。做人做狗做鹂鸟,都还是得听话知趣,至少流刑还能保一条小命,多少要比看守所里头那位要好多了。

  裴小翎说他爱周馥虞的权力,没有人不爱权力。傅十醒条件反射就想反驳:傅十醒就很爱周馥虞,全世界最爱周馥虞,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愿意和君化作一团火焰缠缠绵绵翩翩飞。傅十醒对周馥虞的爱就是他身上最好的美德,这份爱情势必纯洁势必完全,因为他要靠着这份爱情去阻止周馥虞成为上帝,并且期望自己能够依托这份爱情升华成远胜于傅十醒这个人类本身的存在。

  太矫情了,不好说出口,女人都是要背着镜子里的自己,才敢默念我爱你一辈子的。

  何况他会不会也在偷偷爱周馥虞的权力,自己是骗过了自己,没发现这点,但是周馥虞却清楚地挑出了这一点杂质——傅十醒想要周馥虞的权力给傅雪竹复仇,如果周馥虞没了权力,亦或者是不再许诺他了,那么这份爱情会变质吗,会崩溃吗。

  他不知道。大概因为周馥虞对他来说就是权力和许诺本身,准确地来说,更甚于这些东西,任何看起来能够高于自己生命的东西聚合起来,就是周馥虞。

  傅十醒无法否认自己对周馥虞的情感,可是他真的不想要了,也要不起了。

  出神发了这么久的呆,弯弯绕绕一堆乱麻的,结果外头的雨还不停,连绵不绝地同小姑娘的抽噎一样,细细弱弱却又叫人最手足无措。

  本想着打电话给周闵慈,叫他送伞过来,转念一想都要和周馥虞断绝养父子关系,归根到底自己姓傅不姓周,那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