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 第41章

作者:串串草草 标签: 近代现代

  那是小队里的其中一个成员,谢无相立刻转身要去帮忙,子弹却比他更快一步地飞了过去,钻入膝盖里炸开,把行动能力剥夺。傅十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扶着沙发站起来,手里举着一把枪。他还不准备停下,颤抖着抬起手臂,瞄准了上头着火的木梁子,准备击落下来压住下头的人。

  谢无相迅速转了方向,狠狠地拧了一下傅十醒的手腕,把枪夺下来。他本来做好了要跟这家伙难缠搏斗一番的准备,结果没想到只稍稍用了一些力气就得了手。傅十醒望着谢无相的眼睛,嘴唇上下翕动着,像是要努力辩解些什么,可是只能吐出微弱的气音。

  那双眼睛被火焰映衬着,却留不住一点光和热,像一面碎烂过又艰难拼起的镜子,遭弃年久之后蒙尘变黑,没一点清澈,照不动任何东西。

  救人要紧,谢无相狠狠地推开了傅十醒,转身要去火海里把最后一个队员救出来。他感觉傅十醒迈出一小步尝试揪着他的衣服阻止他,但根本无济于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甩开。

  他隐约听见傅十醒小声叫他:“谢无相……”

  谢无相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本想说叛徒,最后还是忍住改了口:

  “怪物。”

  “你和你的妈妈一样。”

  等增援都赶到,傅十醒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谢无相迅速地把唯一幸存的队员送到了临近的军医院,进行紧急救治——出乎意料地,在外科的紧急处理大厅里头,自己的一溜儿待命下属全都在,部分几个表皮有烧伤的严重些,其他大多数没有大碍。

  谢无相语塞了好一会儿,才把笑得最没心没肺地江也揪过来问:“你们……为什么没人回我的传呼应答?厂房起火是怎么回事?”

  江也惊讶了一下,从裤袋里摸出传讯器,上面显示着一片雪花,什么都接收不到:“看起来我们全队都被设计了。火不知道是从哪里烧起来的,当时门被锁了,还是傅顾问从外头给打开,然后一个一个把我们捞出去的。”

  谢无相愣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着——通讯器唯一能够接通的人,是那个被傅十醒丢在火海里家伙。门从里面锁起来,放松了众人警惕无缘而起的火,以及最后傅十醒对自己的阻拦……

  他错怪了傅十醒。

  谢无相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医院外面去,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木糖醇的罐子,丢一粒进嘴里。他回想着自己刚刚说的话,以及傅十醒的状态,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最终还是拨通了周馥虞的电话。

  天上天下能治得了傅十醒的,永远就只有周馥虞一个人了。

  只是拨通后,又突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说白了这似乎是别人的家务事,要过问总是不合适,只能又转成汇报工作。把今晚上昙穹里头查来的线索,还有队里出现内鬼的事情都一一说了,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嘴傅十醒。

  谢无相挑选措辞:“周厅,他需要你。”

  周馥虞沉吟了片刻,答:“我知道了。”

  周馥虞挂了电话,抬头看了看天空,弦月皎白,云墨蔼蔼。这回把傅十醒丢去下头那么久一段时间,小家伙还真的梗了一口气不肯回来,不过好在竟然那么巧,有周闵慈能看待着点。傅十醒需要他,需要得更甚于空气与水,周馥虞当然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他抬起手,指尖抵在了月尖儿上,要是真能碰到,大概都要被扎出血。不过要是真取下来了,那怎么样都是要深深藏在里子的,用肉埋用骨贴,哪怕是被刺得鲜血淋漓了也分离不出去。

  裴小翎披着一件他的衬衫从里头走上来,顺服地从后面抱上来:“周馥虞,你也会做这样孩子气的事情。”

  周馥虞轻笑,顺着接下去:“怎么?还想着摘下来呢。”

  裴小翎撇撇嘴:“不值钱。”

  周馥虞瞥了一眼裴小翎的那张脸,微微眯着眼睛,乖巧地靠在自己肩膀上,与傅十醒听话可爱的时候多相似。

  假使傅十醒也能是这样乖巧懂事的,不要说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就是他要天上的月亮,甚至还想集齐二十二种不同月相的月亮在上面睡觉,周馥虞都能给他做到。

  周馥虞把裴小翎的手从自己身上拿下来,揽着他的肩膀从阳台上离开。谁没个摘月幻想,不过裴小翎聪明,知道别提太多儿女情长,周馥虞真的偶尔来了这间打赏给自个的房子小住,对他来说已经是不错的事情了。

  裴小翎托着腮,偏头望着周馥虞,嘴角轻轻勾起,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刻意提到了步双双,隐约有那么点想接过来媒体这一块权的意思。的确,公司是做娱乐一方面的,和传媒怎么都不分家,还相得益彰。

  靠脸皮借到了周馥虞的几分东风,加上一点被纵贯着的绵糖,裴小翎自然是心思活络的。他的公司现在发展快,缺资金,光是靠着填当然不行,最好能增加多一条这样的活水道。接洽媒体的事情他当然也做得熟手,在跟周馥虞开口前已经搭上了不少线。

  只是权力永远是不嫌多的。

  周馥虞微微眯起眼睛,不置可否,没一口答应下来。

  裴小翎知道合格的情人不应该在床上谈太多这些索要的话,于是立刻轻描淡写地给绕了过去,回到刚刚的话题上去:“上次和方哥聊天,也说到月亮。不过他倒是坦然,说再白的明月,被乌云一遮,就和清水点墨一样了。”

  周馥虞的眼皮颤了颤,伸手掰过了裴小翎的那张脸,细细地打量了一会,然后又一甩手腕松开。

  周馥虞缓缓开口:“我以为你会稍微聪明一点,因为你不是什么有胆子的人。”

第九十章 白雪豆沙

  傅十醒那天会出现在昙穹,是因为要取关于傅雪竹和蝴蝶翁的线索。昙穹的人把他叫了过去,交给他一只黑色的信封。傅十醒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拆开,而是放进了口袋里,沉默不语地走出了昙穹。

  他并不知道里面是否会有他渴求的东西,就算是昙穹,也不一定能够完全地把他想要的展现出来。

  从地下出来以后,为了掩人耳目,傅十醒一般都是从荒道走的,恰好就撞见了起火的厂房。厂房门口掉了一枚小小的警章,里头还有敲击和呼救的声音。第一反应就是捡起一根撬棍,想把窗子上钉着的木板撬开,然而铁钉好像是特意被带了弧度扎进去的,紧紧地勾在了里头,用蛮力要花费的时间太长了。

  火焰噼啪的声音令他的神经开始突突跳动,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不属于现实的幻象时不时被剪切进一两格,强行插入到大脑皱褶中。耳边一下子是女人的惨叫声,一下又是响亮的轰鸣声,一层鼓膜被幻听折磨得嗡嗡生疼。

  傅十醒用撬棍的钝尖往自己的手臂上扎了一下,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在欧比昂山庄那会儿,他偷师着唐抱青学了一点开锁的技巧,只是这样相对高精度专注的选项,肯定是会被放到最后面去的。来硬的不行,只能强迫着用巧的。

  他从废物堆里头扒拉出细长的针状物,小心地插入锁芯儿里头去,努力克制着双手保持稳定。热浪从门缝里挤出来,,实体化一样宛如蠕虫攀上他的后脊,一整条盘踞在背上,咔嚓咔嚓地嚼肉吸髓。

  眼眶有些发涩,大脑昏昏沉沉的要被熏成一滩没有思考能力的烂肉,视线越发模糊,手上的动作也开始有些不稳。这倒不是精神失控的情况,大概是应激反应发作,意识是清醒的,可是却没办法控制肉体的动作。

  傅十醒捏紧了手里的铁针,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撬棍往膝盖上敲了一下。剧烈的撞击痛把他扯回到现实中来,重新把注意力放到解锁这件事情上来。

  快一点,快一点……不要再有来不及的事情了……

  “咔哒。”

  门锁弹开的一瞬间,傅十醒立刻推门窜了进去,捞起一个人的胳膊就往外走。好在队里的人都训练有素,不至于个个都六神无主的。状况好些的人主动扶持着伤者往外走,傅十醒来回地穿梭在火海之中,机械而急切地把人往外救。

  “你们先走。迅速疏散,最近的医院是二陆军医院。”

  “可是你……”

  扶着李宏文的江也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傅十醒。傅十醒眯起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对我有什么质疑吗?”

  动物一样的恫吓把江也吓得颤栗一下,咽了一口唾沫,加快了往外走的脚步。现在势态紧急,先保证人身安全是当务之急。

  如果没计算错的话,里面应该还有最后一个人。傅十醒赶回火场,往厂房的里头走去——木板掉落在地上,有人正尝试从窗户逃走。

  他立刻从大腿绑带上把枪解下来,不管有没有瞄准,先行开了一枪。那个人从窗台上跌下来,踉踉跄跄地向傅十醒走来。他穿着蓝色的警察制服,传呼机和打火机掉落在地上,趁着傅十醒还呆愣,捡起地上的撬棍,狠狠地击中了他的侧腹。

  这应该是那个放火的人。

  傅十醒用力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倒还要谢谢他,打的这么一下,让他内脏都持续着疼,至少能保持好一会儿的清醒状态。手腕一转迅速地扣动扳机,朝着关节处去。另一只手抓上后脑勺往下摁,膝盖随之顶起,直接把头部两面夹击。膝盖上感到粘湿的血,小腿迅速往前一踹,直接把歹徒踢倒在地上。

  他把歹徒手里的撬棍掰下来,远远地扔到一边,然后又转身补了一两枪。热气与疼痛已经让眼前的一切东西都扭曲化了,甚至傅雪竹瘫倒在地上的幻象也时不时浮现变换着出现。傅十醒不知道自己打中了没有,但现在他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去搏斗了。

  严重的应激反应还有烟尘令他有些过度呼吸的症状,喉咙里像是有一群火蝎子在缠斗,钳子尾刺撕裂开每一寸肌肉纤维。越是用力地尝试呼吸,又越是带动腹部刚刚被撬棍打伤的地方抽痛。

  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影,站在门口等着他,把他带离出危险之中。傅十醒希望自己不是死前的回光返照,而是真的只是在犯着病,看到了十几年前在爆炸案里不顾一切过来保护他的周馥虞。

  真奇怪,明明已经是在这样脱水的情况下了,人的眼眶还是可以湿润的。

  他勉强支撑自己走出了厂房,膝盖都发抖,在找到一张废弃的沙发以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扔了进去。

  新鲜的空气令他舒服了不少,闭上眼睛蜷缩了好一会,总算那些稀奇古怪的幻象消失了不少。没有周馥虞,也没有傅雪竹,更不要说熙熙攘攘的毒贩和喽啰那些了。只是剧烈的头痛压迫了上来,顺着颈椎一路往下穿刺,背后的伤疤苏醒过来,不断开裂又聚拢,一粒一粒地火砂仁噼里啪啦地在身体里爆炸,细密地灼痛。

  傅十醒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白得纯粹透彻,弯弯的一只弦,锐利的两枚尖头连着一根细线。他觉得这枚月亮像是一滴永远落不下的眼泪。

  傅十醒闭上了双眼,头靠在膝盖上,抱紧双臂,指甲不自觉地陷进肉里,极轻极轻地呢喃了一句:周馥虞,我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唯有火焰与疼痛给他回答。

  回到宿舍后已经要天亮了,还好今天没有早班,早上能稍稍睡一会儿。周闵慈睡眼朦胧的,但被那股硝烟血腥的味道熏得一激灵就起来。傅十醒衣服都没换,背弓成虾米一样,双手捂在小腹上,布料被攥出了皱褶。

  周闵慈伸手一探,额头烫得吓人,仔细端详黑色的衣服上头还有一块块的洇深。他觉得不妙,立刻把傅十醒拉到背上,急匆匆地跑到大街上拦出租车。刚天亮着还拦不上,最终没法子,跑回去披了一件制服出来,直接站在马路边尝试拦便车。

  运气还不错,匡州人,古道热肠,尤其是看着小警察一脸焦急,人命关天的模样。周闵慈搭上了一部小面的,司机心善,直接给送到了最近的中山二院门口。周闵慈连连点头感谢,背着傅十醒直接冲进了急诊。

  把人交到了医生手上,周闵慈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最后等到七点多,估摸着老头该起床了,终于给打出了第三个电话。

  接儿子的电话也不及时,打了第二次才通,淡淡的就一个鼻音,等着儿子汇报。哪里像是亲父子,上下级还差不多。

  周闵慈在电话那头确实也踌躇了一下,但想想纸包不住火,还是坦白从宽得了:“爸,我现在和十醒哥在医院。他状况不太好,你要不要……”

  周馥虞声音立刻一沉,睡狮遭闹一样:“地址。”

  周闵慈“哎”了一声,忙不迭地给报上,最后一个字刚说完,那头就挂了电话。

  也就半小时的时间,不仅周馥虞来了,连带着还把总院的头头给搬过来,一前一后两尊人物大驾光临。周馥虞经过周闵慈身边的时候也没停顿多久,瞥了一眼,跟他说在外面等着,然后便跟着关浓州往里头去。

  倒不是说周闵慈不关心,只是他没这个权利,护士出来问他家属和关系,支支吾吾了好半会儿,不知道是说什么好,最后人家直接就扭头回去了。的确,傅十醒黑纸白字的法律关系上就只登记了周馥虞一个人,养父子关系,病危通知都只能周馥虞一个人才能签。

  傅十醒身上原有的衣服直接被医院剪开,处理伤口后缠上了纱布再换上宽松洁白的病服,只是裸露出来的地方还是能看见青紫斑驳。

  他意识是不清醒的,隐约知道自己来了医院,大脑矛盾地打架,病灶让他紧张,理智让他放松,好在病中已经没什么反抗能力,唯一能做的就是艰难地把从昙穹拿回来的线索死死地抓在自己手里,不肯放开。

  高烧不退、脱水、低血糖、外伤、严重应激反应之下导致的意识昏迷。

  关浓州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地合上了门,给他们俩一个单独的相处时间。怪可怜的,傅十醒这孩子怎么总是把自己搞得破破烂烂。他要疼了,周馥虞也不好受。

  周馥虞坐在床边,本想去牵住傅十醒的手,指尖触到的那一瞬间又改了方向,移上去贴在双眼上,好像是要给他抚平眉间的结一般。

  “醒醒。”

  他知道傅十醒不算是完全没有意识的,对自己的声音很快就有了反应,肌肉明显得稍稍放松了些。周馥虞的另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腕,轻柔地按了几下,紧抓着的手松开,黑色的信封落到地上。

  信封上烫着“昙穹”的银字,令周馥虞忍不住微微蹙眉。他弯腰去捡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傅十醒昏迷中还能意识到手里空了,立刻无助地开始追寻起来,一动又要牵扯着吊瓶。周馥虞立刻一拢手,紧紧地十指紧扣住,这才叫床上的人安分下来。

  周馥虞贴在傅十醒脸上的那只手缓缓地抚过他的鼻尖额头,轻轻扫开前发露出整张面孔。他把手放下来,两只手一块握住傅十醒的,又叫了一声十醒,渐渐地便好像不那么挣扎了些。

  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躺在床上的傅十醒突然偏过了头,眼睛稍稍睁开一些,没焦距的,也不知道是在现实还是梦境里。

  他看着周馥虞,脸颊上淌过水痕,声音微弱,词句也有些支离破碎:

  周馥虞,别丢掉我。

  我是怪物,能不能由你来杀掉。可是你别不要我。

  作者有话说:

  狗勾小十又疯又可怜(

  你折磨我 我折磨你

  还好快结束了呃呃呃

第九十一章 杨枝甘露一相逢

  傅十醒清醒后,周馥虞早就不在了。

  还是周闵慈犹豫了好久才告诉他周馥虞来过了——实际上还是因为他发现手里的信封不见了,闹得整个医院鸡飞狗跳的。周闵慈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我爸来了,和你单独待了一会儿,没准在他那里。

  周闵慈神神秘秘地挨过去:“哥,什么东西啊?不会是什么定情信物吧?”

  傅十醒的眼皮跳了跳,换成别人该被他一拳砸脸上了,然而这张脸和周馥虞太像,舍不得,只能冷冷地吐出一个“滚”字。

  他急匆匆地往外面走,一分钟都不愿意在医院多待。现在、立刻、马上,他要见到周馥虞,把信封拿回来。周闵慈叫苦不迭地跟在后头,拉着傅十醒的手臂,扯着他的肩膀,费了一大圈功夫才合法合规地办好了出院手续。

  周闵慈一路上揽着傅十醒的肩膀,少年人半是抱怨半是装老成地给嘟囔了一路。傅十醒不反驳也不答应,估计又是哑巴听雷。直到回到宿舍,周闵慈拿出钥匙站在门口开,傅十醒在身后等着,才有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