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5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这话听来格外的教人安心,玉乙未舒了口气,浑身忽而脱力,一直以来紧绷着的放松下来,肌肉灌了铅似的沉重酸疼。困意像蚁群似的侵袭身躯,咬噬神志,他想就这么倏地躺在石砖上,长睡不醒。

  天山门覆灭,玉执徐等一众弟子在眼前丧命,小师妹遭群鬼掳去,他忍痛将自己半边脸皮割下……如今他只愿这些不过一场梦魇,梦醒了能恢复如初。

  玉乙未怔怔地立着,一阵夏风悄然拂过,他使劲儿眨了眨眼,倏时间头晕目眩,仿佛置身于幻境之中。眼前但见幽草绿荫,山青荷红,满园清香浮动。琼楼锦阁,舞筵笙歌,胜似天上仙景。一时间他眼里干涩,扑眨几下竟不知觉地流下泪来。

  他能留在这儿么?有南派管束着,他从此再也不用幕天席地、风餐露宿,再不用受候天楼刺客猜忌,如池鱼幕燕,时时提心吊胆。他活着,仅此一点便是积了三辈子的福分般走运,他已从候天楼的魔爪里成功脱逃了!

  血冲到了脑袋上,玉乙未喘不过气儿来般的兴高采烈,赶忙迈前一步,迫不及待地道:“我…我要留在……”

  可话还未说完,他便踩在敲起的石砖缝上,趔趄着摔了个嘴啃泥,直撞得眼冒金星。睁眼时却见有样物事从怀里滑落出来,在地上清脆地蹦了几响,滴溜溜地打着转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枚系着红线的铜钱。

  看着虽磨损了些,留着斑驳的划痕,却曾被他仔细又宝贝地擦过。他从那人手里接过这铜钱时,却不知这物事竟是那人给他留下的最后的信物。

  恍惚间玉乙未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潮热而灰黯的天府的街巷,大雀儿吱啾啼鸣,丸铃叮当作响,辣酱辛香味萦绕鼻间。玉执徐拉着他的手走在前头,忽地回头凝望着他,漆黑的眼仁里像沉凝着万般思绪。玉执徐眉头微舒,神色依然平淡,将那枚铜钱郑重地塞进他手里。

  这是川西钱占术里的辟邪之物,玉执徐把它送给了自己,果真遭了殃,死在了那个深沉而惨烈的黑夜里。

  玉乙未看着那铜钱,泪水忽而就似决了堤一般哗哗淌下。他还不能舒坦的过日子,他得救天山门的其余弟子。玉执徐想救的人绝不会是一个窝囊软骨头,玉丙子还在那群鬼环绕的地狱里受苦,他不能临阵脱逃。

  “…我要回候天楼。”玉乙未吸了吸鼻子,一狠心闭了眼,咬着牙关道。

  王太和金乌正颇不体面地贫嘴打闹,听了他这话也倏时止了手。玉乙未逃出来容易,可回去便更难,这回火部的人被土部灭了,说不准颜九变得起更大的疑心,在候天楼愈发如履薄冰。

  金乌沉默了一会儿,道,“话先说在前头,你回去是要救人的罢,可咱们没这么多人手借你。和左不正那女人对上得费几条命,你要回便一个人回去。”

  “没事,一个人…早习惯了。”

  玉乙未绞着衣角,笑容里含着苦涩。他闭了闭眼,用袖管把泪水抹干,余下的半边脸仍因为怖惧而微微扭曲。他鼓足勇气故作轻松道,“脸都削了,还能咋办呢,一条路走到黑吧。我现在就回天府去,看能不能混过那群刺客耳目,多谢两位大哥出手搭救了。”

  他颤抖着给两人作了个揖,转身蹒跚地迈开步子。明明是初夏的时节,他却身上有些发冷。他又要回到那狼巢里,不知这回是凶是吉?

  “…胥凡。”

  金乌在身后叫他,玉乙未猛地回头,却见那人难得地弯了嘴角。金乌的神色和缓了些,道:“你不是个懦夫,更不是个窝囊废,你是个有能耐的人。”

  迄今为止,他也趟过了好几回血海,见识过了人间凄惨的光景,自以为心智总该比常人要坚毅几分。可如今听了这话,他那本该干涩的、方才才淌过泪水的眼眶似乎又要盈出一点泪花来。

  “我无所谓,”玉乙未转身,走进了呜咽吹拂的风里,“只要能救人,我是人是鬼都无所谓了。”

第209章 (五十六)世无一处乡

  临行前,醉春园的门房将一个鼓囊的褡裢交给玉乙未,里头装着三十两银子与几只白面馒头、一囊水。玉乙未知道这是金乌给自己留的,遂心里踌躇了一番,点头称谢后将褡裢挎上,往车行里步履匆匆地去了。

  金乌与王太依然伫立在游廊上,默然地望着玉乙未离去的身影,踉跄而单薄,像被秋风吹落的一枚枯叶。这小子从来像个初出茅庐的生手,可奇的是这人哪怕是背了血海深仇,也仍旧一副青涩模样。玉乙未绝称不上天山门的好门生,大多时候都只是鹤立鸡群里的一只蔫鸡,若说有甚么过人之处,那便是一路行大运活到了如今。

  王太醉眼惺忪,嘟哝道:“女婿,你真够得狠心的。瞧他那副衰样,连一个候天楼刺客都能压着他打,这还放他回候天楼去。”

  “我帮不得他。”金乌微咳一声,用袖管压了一下嘴角道,“如今咱们也是行在刀尖上,三百六十一枚子都得用在棋盘上,倒不如说放他回去搅一搅候天楼的水倒好。”

  “不错,他搅浑水,咱们掀大浪。一里一外,正好相宜。”王太哈哈笑着搓手,却听得身边人气喘声微重,时而间杂着几声轻咳。转脸时他正瞥见金乌蹙眉看着手里的绢帕,血丝殷红地盘踞其上,将金线绣的牡丹花儿染得愈发鲜艳欲滴,看着惊心可怖。

  头脑先懵了一懵,王太后知后觉地问:“你…真有病啊?”

  这话儿说得同骂人一般,金乌凶神恶煞地瞪他,嘴里却含着些血,半晌说不了话,只是惨白着脸摇了摇头。

  他先前为混过掌有两部之权的颜九变耳目,自己改了医方子,一连饮了许多日毒药汤,这才扮得一副日薄西山的模样。如今虽停了那药汤,身子好转了些,毒发时却依然撕心裂肺的难受。兴许真没一年的光景可活。

  王太揪着他后领拎了一下,却觉不妥,索性蹲下身来,却讥刺地问:“要背么?不会罢,这么大个人了,都比不得个吮奶小孩儿,还要人背着抱着。咱们这儿最利害的是你,最弱不禁风的也是你。”

  金乌缓过来了,忿忿地抹了抹嘴巴,一脚踢在王太屁股上。王太夸张地嗷嗷直叫,蹦起来捂着臀,却忽而严肃地道:“左三娘不在你身边,你撑得住么?还是要咱们去病坊药铺里拐个大夫来,给你仔细地调治一番?”

  这局金乌布了两年,可他更久,打楔用了十年。如今走的这条道回不了头,人人皆是孤注一掷,容不得功败垂成。金乌是最好使的一枚棋,总归得落在方圆里。王太脸上摆着副笑嘻嘻的模样,心里却道不明的焦乱,他瞧金乌平日里还好,可发起病来又时常瘫作一滩软泥,是只谁都捏得起的软柿子。

  “…不必。”金乌摆手,“有木部的人帮忙,我还能赖活一阵。”

  走马廊的灰瓦檐上翻下一个乌燕般轻捷的刺客女子,落在金乌面前,打了个恭。这刺客未戴鬼面,露出一张目秀眉清的脸庞来,看着与左三娘颇为神似,只是两眼凄冷,看人时颇有几分冷若冰霜的意味。

  这人是木部之首木十一,昔日左三娘的近侍。

  王太会意,退开一步。木十一带着金乌在廊凳上坐下,细察他神色一番,又切了脉,默不作声地从袖里翻出只描金方瓶,将几粒药丸儿倒进手里给他吃下。

  “对,老子差点儿忘了,木部也是你的人。不然水九那小子查你病情时,竟也被你蒙混了过去,果真是得木部相助。”王太耸肩道。

  金乌咽了药丸,脸上稍有了些血色,旋即摇头道:“木部不是我的人,是左三娘的。”

  自左三娘逃脱候天楼以来,木部之事皆交由木十一打理。可左不正与颜九变都未曾想到,这素来同个木人的暗卫女子竟一直同左三娘通气儿。木十一放跑了左三娘,颜九变验金乌病情时,她虽知金乌病情不算不可救药,却仍然违着颜九变的意撒了谎。

  王太心里惊奇,按捺不住,遂问木十一:“三小姐又是你甚么人,值得你忤逆左楼主?”

  他在候天楼少说也混了十年,早知道这群木头似的人物无一不是被夜叉威势所慑,那女人既有着副残虐手段,又时而在众刺客面前作得一副温厚大量的模样,刀尖儿与蜜糖混着使。刺客们在这血与铁筑起的囚笼里日夜过活,偶施的小恩小惠竟叫他们对左不正死心塌地,何况夜叉与金部着实厉害,总能将叛离者连根清剿,左三娘与金乌不过是个例外。

  木十一低头将药瓶口塞上,淡淡地道:“左楼主又是甚么人,要木十一违悖三小姐的意?”

  “她是天,是候天楼无法反叛的天。”

  暗卫女子摇头,她站起身,眼神恬淡地望着王太,“三小姐虽心狠手辣,只会使毒,却也是位医者。木十一…不,木部众人皆数度为她所救。万医谷、西南烙家所制之毒皆因她有药可解,我等也免于受烈毒噬心之苦。木十一问各位一句,若是堂屋走水,各位会企盼近邻救火之举,还是愿上天有施水之恩?”

  王太挖着耳朵道:“自然是要老子的邻居大爷们快些提桶来灭火了,老天爷时常两三年不布施一点儿雨水,还有甚么盼头?”

  木十一点头,“正是如此。于我等而言,三小姐正有近邻之恩,是她数度亲手救回我等性命。左楼主立得高远,我等并无恩泽。木十一的天只有三小姐。”

  三人沿着游廊缓步前行,木梯边聚着群花枝招展的艳丽美人,皆是醉春园里歌伎花娘。歌伎们先是笑盈盈地扑着障扇说笑,咬耳朵时马面裙水波似的轻漾,从扇隙里能瞥见她们白皙如玉而带着霞云的面颊。她们本是有说有笑的,可那三人一踱步过来,便倏地将脸冷下,露出原本的模样儿来。

  金乌走过去,地上便刷喇喇的跪倒了一片人。歌伎们垂首下跪,纱衣缎裙滑在石砖上,像铺开了争奇斗艳的花儿。她们收敛了原本对恩客的依顺模样,冰冷得如同一把把利剑,异口同声道:“少楼主,这边请。”

  廊下拎茶壶的杂役、端水的小厮儿,也都恭顺地颔首。阑干边的花牌姑娘、红清倌人,巡逛的龟奴、鸨母,不知何时乌压压地聚起,伫立在廊边。三人走过去,他们便默然地让开一条道,每人的眼都漆黑如浊潭,带着候天楼刺客应有的戾气,且最终都将目光落在金乌身上。

  王太将脑袋使劲转了一圈,奇道:“都是咱们的人?”他手里握着些土部的人,都是当初一同流落入候天楼的恶人沟的山鬼,这些年来也策反了些人来用。可木部的人却比他想得要多,不由得教他啧啧称奇。

  木十一淡淡道:“木部早在醉春园布下生间细作,南派的红烛夫人首肯能助少楼主一臂之力,因而木部得以在此处落脚。”

  醉春园是南北东西皆有的,木部之人也散落在各处潜藏着,只是有回险些教人发觉。王小元进过园里瞎晃过一回,那时隐隐察觉园中人人都带着煞气,所幸后来给蒙混了过去。

  “看来是要叫你同他们都见过面,说些话儿,免得他们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底的。”王太悄悄戳金乌胳膊,“也不是谁都拜见过你尊荣的,谁都想见黑衣罗刹一面。毕竟你往时是个臭名昭著的大恶人,如今又是咱们用来对付左不正的好法宝。”

  三人像是被簇拥着一般行入厅堂,迎面便是两张大匾,可惜被墨抹黑了字儿。八仙桌旁置着几张圈椅,桌上放着只青瓷小缸,盛满了水,还有只小木盒。三足香几上的小铜炉里点着甘松香,袅袅烟气环绕着镜屏后密麻的人头。醉春园中的人都聚在此处,颔首低眉,像在看自己的脚尖,又像是在威慑之下不敢抬头。

  厅堂里有些昏暗,潜藏着的刺客们如今从暗处现出身形来,遮着从门里透来的日光。粉尘在光里灼灼发亮,三人像被汹涌的海潮包裹,众人呼吸声连成一片,连地面都仿佛在微微撼动。无人说话,却无一人不在将视线投向金乌,一时间鸦雀无声,死寂弥漫充塞了厅堂。

  金乌深吸一口气,他等待这日已有两年,兴许更久。在候天楼时,他心中日日泣血,在苦海里徜徉;回到嘉定后也不曾闲着,给外人作出一副游手好闲的纨绔模样,实则在背地里搭针引线,织罗已久。

  他要将候天楼覆灭,连带自己一起。兴许他与王太都是在利用彼此,他从未问过王太要倾覆候天楼的目的,兴许也有一段教人恸泣的往事。金乌自己倒未想得太多,他早已与候天楼结下血海之仇,另一半儿的心思倒是放在王小元身上,那个呆瓜曾在他身边为天山门的事儿嚎啕大哭一场。

  金乌的目光移向桌上的抽板木盒,拉开铜环把手时,只见里面盛放着一张铜面。铜面用黑绸垫着,还被仔细地擦磨了一番,只是眼下被划了一记,留了道刻痕。王小元那呆瓜的褡裢丢在天府的房里没看好,让木部的刺客取了回来,这才又归回到他手上。

  他微微颤抖着手,将罗刹铜面拾起,缓缓盖在脸上。

  这张铜面伴他过了十年,他也顶着罗刹鬼面被人鄙唾了十年。只要有这张铜面在,无人看得清他面上的喜怒哀愁,只会将他当作一只无情恶鬼,候天楼的一把饮血利刃。

  王太拍拍他的肩,难得地沉下眉头,半晌只道。“恭喜回来。”

  刺客们的沉静而漆黑的眼里似是有微弱火苗曳动。金乌读得懂他们的心思,有人眼里含着在长久禁锢之下终得挣脱的喜色,有人是出于报左三娘之恩的忠心,有人则怨忿于颜九变所为。但不论居心为何,他们如今都化作能供自己驱使的刀刃,能与他同心合力,搅动候天楼这数十年未变的浑池。他将与王太一起,将候天楼斩个支离破碎。

  供桌旁贴墙矗着个落兵架子,金乌从上面抓起一柄龙螭镂金剑,倏地一声拔剑出鞘,高高举起。剑身白如霜雪,灼似电光,将众人映亮。他本该是一个夜行幽鬼,不应如众星拱辰般地立在此处,但如今人人都拿敬畏的眼神望着他,将这恶鬼推往高处。

  刺客们的声音仿若化作恢弘的曲乐,在梁木间逡巡回荡,嗡嗡震着耳膜与心头。他们齐声道:“——恭迎少楼主!”

  微弱的日光里,薄尘金鳞似的跃动。罗刹鬼持剑立于众人之中,影子斜斜地流淌到壁上,留下一片厚重的阴影。他青面獠牙,双目睒忽如灯,手中剑刃寒光凛冽,煞气腾腾,直将此处绘成一幅地狱似的光景。

  金乌微微闭眼,耳边众人如雷鸣般的喝声仿佛倏然远去,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沧凉。从此往后他又该拾回以往的模样,既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

  他低声道,声音淹没在鼎沸的呼声里。

  “…我回来了。”

  ——【卷五 目迷五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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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完结这一卷啦!写上一卷的时候压力已经很大了,没想到这一卷更加…(T ^ T)总而言之是非常难产的一卷!全文的篇幅是8卷,这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算是在循序渐进叭……

  总而言之这是很迷茫的一卷,也是一个比较大的过渡章节。总体来说设置的点比较少,写得也仓促,也许不是太有趣…尽管如此俺还是写到脱水干瘪了orz

  所以下一卷开始俺要好好做人,会绞尽脑汁努力写的!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小伙伴啦~

第210章 (一)返朴无名(上)

  【卷六 阳六数艰】

  天山崖。

  此处时常飘着芦花似的洁白飞雪,雪一下便是去了大半月。从石洞里往外张望,天地里雪雾迷蒙,唯有黄昏时雪色微微消霁,展开一面犹如丝绸般粼粼柔动的湖面来。波光往远方延展,与起伏的山峦相吻,褐黑的层叠山石后被夕阳镀得金红的山头熠熠生辉,犹如梦中幻景。

  他时常呆望着那座山头,痴想自己如白鸷般胁生两翅,迎着朔风舒展臂膀,从这净荡山崖飞走。但这乃是痴心妄想,山下有蛰伏的猪熊,南山沟谷里的村民有时上山若不慎踩到了向阳的枯树洞里,会被惊醒的熊咬毙。亦有逡巡的雪狼,毛皮在日光里危险地烁烁发光,结着伴将猎物撕扯出一地血花。外头很危险,而他太弱了,只有被生吞活剥的份。

  师父有时会在岩洞里行内斋长坐,凝望玉白刀明镜的刀身,一坐便是一整日。出去练刀的时候却少,他听说已至大成之境后,外功再如何磨砺都难有长进,内炁倒为修习之先。她每回出去,都是为了将雪狼赶回树洞中,把巨熊逼回山坡上的石洞里,免得村里人被这些畜生咬得肚破肠流。有时风雪大盛,外头寸步难行,上不得崖练刀,她则会在岩洞里生起火盆,摸着他的脑袋,像抱着襁褓孩儿般慈爱地凝视着他,在炭块咯吱燃烧的声音里悠扬地说着些古旧的事儿。

  这一日风狂雪骤,朔风在岩洞外猛烈咆哮,频频撞撼着石壁。两人在火盆边依偎坐着,他被油鞣过的狼皮裹着,只露出个脑袋,活像只大肉粽子,师父柔声与他叙说着往事。

  “…我在山顶上练刀,远远地瞥见雪原里爬来几个人,昆蜉似的,一点一点地、手脚并用地爬着。我觉得好奇,这地儿很冷,连熊罴都不敢踏入一步,可他们怎么就来了呢?”师父一下下地摩挲着他的头顶,清丽的面庞上显出天真的疑色,犹如女孩儿一般朝他发问。

  他的师父虽说刀法冠绝天下,却长年在天山崖上与世人隔绝,心智如豆蔻少女般纯洁无瑕。

  他好奇发问:“那些人是谁?”

  “不知,其余人死了,只余一个男人。他皮肤赤黑,有对漂亮水汪的眼,说是从南边的顶天大山来的。”师父眨着眼,低头问他,“这里是北边,那儿是不是很远,要走多久才能到?”

  “很远很远。我也是从顶天大山来的,两只脚走断了都到不了,得坐一个月的马车才成。”他托着腮帮子道,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新奇。从南海到天山的人不多,那男人听来像是自己同乡。

  师父问:“马车是甚么?是坐马车快,还是走路快?”他无奈道:“自然是马车快些,有两只大轮子,用马拉着,人能坐在里头,不费力便能行千里。”

  “像是妖法。”师父轻快地笑起来了,她努力地想要在脑海里编织出马车的模样,可总归是一场徒劳。“那个男人,说他叫王太,是在边军里充作数的军士。咦,说来是否与你同姓?你们认识么?”

  他怔愣了一下,艰难地摇摇头。“姓王的人多着呢,每个地随手一抓便是许多个。”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儿了,回想起来真如昨日一般。刚被我在雪原里发觉时浑身冻得乌青,人也同死了一般,气息全无。我把他搬进天阶下的棚子里,烧了些热汤给他擦过手脚,再灌了些姜茶,守了几夜后不知怎地又鼻翼翕动了,过几日便恢复了神志。你猜他一睁眼见了我,说的是何话?”师父想起那时的光景,禁不住噗嗤一笑,显露出如花笑靥。“他说:‘这儿是天宫么,怎么有个白衣仙子候着我?’”

  “我道:‘此处是天山。’他却摇头:‘我一定已死了,却蒙得七裳仙子照拂。仙子仁心,不忍教我伤心落泪,这才撒谎骗我。’”

  师父说起这话时两眼如脉脉秋水,说不出的柔情暖意,仿佛漫天风雪皆要融消在她眼里。

  他听了前面那些话,将手垫在脑后笑嘻嘻地道:“后面的故事我知道的,师父以前讲过几回。他伤愈后感激你,常瞒着长老攀上天阶,摸进梅花林里等着你,一等便是几日,冻到手足发僵也要候到你同他见面。每回都会在山下买些小泥偶、布牛儿来逗弄你。”

  一声叹息伴着白气消散在空里,师父缓缓摇头,带着丝几不可察的悲伤道:“他自由自在,何处都可去,可我却不能出天山一步。是我拖累了他,天山锁着我一人便够了,怎能再锁着…他。”

  话尾轻弱,倏时消散在风里。他盯着师父犹如白玉雕琢似的侧脸,那一对美目在日光中澄澈晶莹,泫然欲泣。兴许有一日那人再不来了,这天山崖上的风雪日复一日的寂寥,而独留师父在此空守寒风。他不禁心里有些遗憾,甚而对那叫王太的男人忿忿然起来,为何甘愿做了缩头乌龟,将来天山的机会留给了他。

  寒风呜咽着冲入岩洞,将寒意往身上推挤。他瑟瑟发抖,只觉自己如飘零枯叶般伶仃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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