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46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望山兄,以后咱们一同登榜,若能同朝为官,定要重整风气!我若能入户部,一定要改掉现在的礼制,土地世袭是大梁的弊端,你我能走到这里是万中无一的运气,你我之下,还有多少人死在土地上?”潘振玉跟他秉烛夜谈,说:“我已经想好,若能登榜,一定拟出文章广而布之,叫天下学子与我一同请愿!”

灯花噼啪炸开,小小的飞蛾奋不顾身扑进火里。

陈聪看着潘振玉毅然决然的脸,抿嘴一笑说:“明过兄,你有宏图之志,我心佩服。既然你已有展望,那你就在前头开路,我在后头追随你,尽力不当你的拖累吧。”

后来贡院放榜,他们互相搀扶着踮脚张望,先找对方的名字,二人都位列榜首,有殿试面圣之资。

潘振玉和陈聪都曾受到文沉的青睐,文沉想招募潘振玉做自己的门客,或举荐他入直内阁。

那时候内阁以茂广林为中心,先帝也多听茂广林之言。文沉在内阁里没有自己的人手,又恰逢茂广林大力扶持天下寒门之流。

茂广林与先帝是明君忠臣,他曾向先帝谏言,要设立天下学堂,将诗书礼易推广到山野村落去。茂广林要天下人都能识字算数,因此他曾劝告先帝加设九品官职“巡教”,由朝廷选举落榜学子,给予嘉奖,将其下放到穷苦地区,如游方大夫一样教书育人,巡教满年限之后再调回原籍地,按功绩免乡试。

只是“巡教”这条路只走到暨南,陈聪就是该策的受益者,他从巡教口中知道了更遥远的京城,知道了茂广林的名字,知道了怎么握笔写字。

可惜巡教的这笔开支太大,文沉勾结四大家和户部暗中贪墨,将巡教的人数裁剪过半,安插进去无能之人尸位素餐,巡教之法兴起不过三年不到就中道崩殂。

好在陈聪和更多的学子看到了更广阔的未来,看到了大山之外,稻田之后的繁华京城。他们最终走了出来,有的走出了村落,更有甚者的走上了仕途。

而陈聪走到了京城,他站在皇榜面前,看见自己和潘振玉的名字写在大红的纸上,就和看见他年迈的奶奶从怀里掏出包裹茶酥的墨纸一样激动。

世家靠开国之功免去田地税,他们侵吞百姓土地,从而导致一些百姓不得不破釜沉舟寻求出路。每年参与春闱的人数暴涨,而世家壮大的速度却开始变得缓慢。世家想要延续下去,保持在朝廷上的话语权,只能从寒门中招揽门客安插入朝,培植心腹壮大党派。

寒门子弟恨极了世家权贵,潘振玉打着要革新土地世袭法的主意,当即就毫不留情地回绝了文沉招揽。

文沉并不怀恨在心,他还告诉年幼闵疏——虽然国士难求,但若不能握在自己手中,那也决不能握在别人手中。

潘振玉登科第三天,就宴请赶考书生,召集五湖学士,起草了一篇《地安疏》,此书一出就受到了清流响应,寒门子弟争相传阅誊抄,甚至连文沉书房里都摆着一份。

闵疏说他读过潘振玉的策论,那不是假话。不只是他,连文沉都夸赞潘振玉的才学,长叹可惜这才学不能为他所用。

潘振玉在远东楼凭栏而立,心里有一股少年人的狠劲:“我大梁一京十八省,土地万万亩,然明君圣主在上,虽有官却无德无心!若世家不还地于民,民则如涸辙之鲋,覆巢之卵,薪火之柴,刀俎之肉!当今唯有变法才能救民于水火!世家是趴在百姓背上的蚂蟥,要改土地法,就要先从世家开始!”

陈聪在后头看着他,满心都是敬佩。

那天晚上他们围炉煮酒,在灯下彻夜长谈,潘振玉要彻底改革世家土地法,他直击要点,说出了当前最大的致命弊端。

“四大家是开国功勋,先帝为彰显恩德,曾设法令恩赐世家不必缴纳田地税,但如今世家逐渐更迭,那些开国老臣早已不再,先帝恩荫却不变。户部加征税收,百姓交不起税只能抵押或买田,世家再压价购入。国库亏空的问题解决永远不了!我猜圣上早有革新之意,只差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就是我们!”

陈聪也曾担心过,他反对潘振玉,这是他们第一次争吵:“此路太难!要想革新,只能用迂回之法,逼迫世家还地是下下策,如今最温和的法子是重新立法,要求世家缴税,再慢慢回收土地,由官府公正买卖……”

“等不了这么久!”潘振玉说:“国库比马场还空,官吏贪墨,边疆外敌虎视眈眈!没有军费就等同让将士去沙场送死,塞北十三关卡一破,整个大梁都岌岌可危!我们如今处在漏舟之中,唯一的路就是——”

“潘明过!”陈聪怒目而视,激动得红了耳朵:“你动了世家利益,你难道不知道后果吗!”

“最坏的后果是什么?!”潘振玉反问:“你在暨南过的是什么日子,连吃糠喝稀都是珍馐,你爹娘也饿死在地里,你走到京城磨破了十七双草鞋。暨南有多少个陈聪,大梁有多少个暨南?如今咱们尚且无立锥之地,再坏也不过如此,搏一搏或许才有一尺容身!破而后立,不破不立!”

他们一夜无话,谁都不愿意退后一步。

再后来任职书很快下发,他们二人被一同分到国子监做事,国子监学子有监察之职,能弹劾国政。潘振玉独自上书,此书被他买通司礼监小太监混进奏折里,递到了先帝面前。

先帝意图借此表明态度,既为以后回收世家土地探路,也为试探世家底线,他着人誊抄并传阅六部,茂广林当即知道潘振玉在国子监留不住了。他所猜不错,世家对潘振玉掀起打压,很快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扣押入狱。

他们要的不是供词也不是真相,他们要的是潘振玉畏罪自杀。

茂广林惜才,进宫和先帝长谈,最终定罪将他流放塞北。

陈聪听到判刑的时候,茂广林已经出宫了。于是陈聪便拿着自己的策论去拦茂广林的马车,他长跪不起,目光平视时只能看见茂广林的车辙。他还记得那日茂广林车辙上的花纹,那是磨坏了的祥云纹路,象征着国家繁荣昌盛,海晏河清。

茂广林没掀帘子,他只说:“时机未到,再等等。”

此案牵连太多寒门子弟,参与雅集的学子或多或少都受到影响,茂广林保不住所有人。

茂广林用一个巡教之策教出了这两个学生,这两个学生殿试高中,本该成辅国之才,可如今一个流放,一个前途渺茫。

国士无双,难保矣。

茂广林后来力保下陈聪,把他调回暨南做布政使。因为茂广林知道陈聪是从暨南来,他希望陈聪能在暨南磨一磨性子,不要步上潘振玉的后路。

潘振玉太锐利,所以折了刀刃,茂广林只能私下叫梁长宁去救一救。

茂广林不收陈聪入门下,是因为自己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他认为陈聪的策论比潘振玉更合时宜,他希望陈聪能活着等到那个时机到来。

陈聪离京上任暨南布政使那日,茂广林把陈聪的策论呈递给先帝阅览,此后先帝向暨南放权,给了陈聪足够的天地去施展他的抱负。陈聪没有辜负先帝,不过几年时间,暨南的粮食收成能够达到三大粮仓的一半有余,此后大梁的军需粮草有至少六成是从暨南出去的。

潘振玉和陈聪一个善说辞,一个善笔墨。

振玉之语振聋发聩,陈聪之言力透纸背。

他们心里有一口气要出,这口气憋了太久,几乎要让他们窒息。只是他们太年轻,太勇敢,太莽撞,终究还是跌倒了。

第56章 重逢

第二天一早,潘振玉就把向咏青提溜起来上马,往京城跑去。

天还没亮,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雪,潘振玉备足了粮草,要连夜赶回京城。

“陈聪腿断了,他今后有什么打算?”潘振玉问,“消息怎么没传到我这里?”

“信早给你了!”风声太大,向咏青要吼着说:“那阵子你忙着打匈铎骑兵呢,信都是叫我回的,你忘了?!”

潘振玉回头看他,从怀里摸出个小铜壶来,里头装的是火里烧,这酒太烈,一口下去整个肺腑都灼烧起来。

“他去京城投奔主子了!”向咏青单手戴上头盔,从怀里摸出个干馒头啃,说:“那你们以后又能在一起共事,主子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把你调回去的吧!”

向咏青策马追上潘振玉,说:“咱们这么跑,一天一夜能到京城,只是这身上的味道太不好受,到了京城人家陈聪也睡下了,要不还是跑慢点,找个驿站歇脚?”

“歇你娘的!”潘振玉骂了句脏话,吼他:“主子叫我回京不会只是为了看他的,必然还有别的事情,跑快些,别耽搁要事!”

向咏青面露得意,说:“有什么要事,这我也知道!”

潘振玉一甩鞭子,抽在他盔甲上,骂道:“那你不说!找抽呢?”

“策论!”向咏青拍拍盔甲上被他抽过的地方,盔甲太厚,潘振玉的鞭子没用几分力道,向咏青比了个手势,“你们俩从前不是写过土地革新的策论吗?主子想翻旧案,这信里也说过!”

“信呢?”潘振玉朝他伸手,“带着吗?”

向咏青拍开他的手,说:“密函不能过夜,阅后即焚的规矩你忘啦!信上字也不多,就是说想翻旧案,重启土地革新,咱们跑马两日,回去不就知道了?”

潘振玉愣了片刻,心里早已冷却的热血骤然沸腾起来。

他没忘记他是如何被流放的。

新科登榜,他只看了一日长安花,接着他人生的高潮如同蜉蝣一样短暂。他与陈聪规划了广阔的未来,却没想到世家的高墙是那么固若金汤。

京城中最求告无门的就是他们这些没有背景的寒门子弟。他上任不过半月就被诬陷贪墨,流放途中更是遭到侮辱虐待,甚至押运差役连一个痛快都不打算给,把他当刍狗一样玩弄践踏。潘振玉忍辱负重活了下来,直到借机逃走,见到了带兵出征的六皇子梁长宁。

百无一用是书生,谁握着兵权谁才有开口说话的资格。所以后来听说陈聪做了暨南布政史,潘振玉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暨南是大梁的粮仓。塞北军粮有半数都是从暨南来,暨南每年的粮食田地税收支撑着国库,陈聪在暨南是受人拥戴的父母官,他握着暨南,等于握着大梁的粮草。

世家以为他们是两只蝼蚁,不需用力就能轻易碾死。可穷人命贱,他们都在养精蓄锐暗中蛰伏,为的是来日再起。

潘振玉没忘记稻田里饿死的百姓,陈聪也没忘。

潘振玉仰头看天,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接着他扬起马鞭,“驾!”

陈聪看了梁长宁须臾,回答他的问题,说:“我自然识得,潘振玉与我是同窗,我们曾一起读过书。”

梁长宁笑了笑:“我听闻你们是知己。”

“是,”陈聪说:“知音少……都是过去的事了。”

梁长宁不予置评,开门见山道:“我要翻旧案,重启土地革新,世家根深蒂固,要动就要动最根本的利益。我读过你的策论,我知道你和潘振玉一起写了地安疏,你要兴起世家土地税,这条路夭折在文沉手里,时隔多年,你敢不敢再走一次?”

陈聪蓦然抬眼看他。

“潘振玉就在路上。”梁长宁说:“多年以前受人所托,我保住了他。”

陈聪看了梁长宁半晌,突然从轮椅上撑起来,扑通一声磕在梁长宁面前。

“哎哎!跪不得!”孔宗吓得丢了茶盏,两步上去扶他。

奈何陈聪太倔,一动也不动,低声说:“王爷大恩,没齿难忘。”

两日后,潘振玉终于到了京城。他跑死了一匹马,半路耽搁了不少时间。

他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孔宗提了盏灯等他。向咏青牵着马去喂粮,铁蹄也要找工匠换过。

“两根横梁断了,全砸他腿上。”孔宗坐在庭院里,火炉上温着一壶新酒,还熬着一罐药。他见潘振玉匆匆跑进来,知道他满腹问题,先说:“就是这么断了腿……有根木头穿透了膝盖骨,他又在泥瓦里埋了半夜,风雪太厚,生生冻坏了血肉,挖出来的时候断腿已经冻得梆硬,实在是保不住。”

潘振玉眼神暗淡下来,沉默了很久,才说:“他性子……”

“还没回京时,我曾在夜里听到他偷偷哭。”孔宗倒了杯热酒给他,说:“新酿的桃花醉,才挖出来没几日呢,尝尝?”

潘振玉把头盔摘下来搁在地上,撩开袍子坐下,捧着酒盏一口都没喝。

他的嘴唇在路上被冷风吹裂了,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只尝到血腥味。

“得慢慢来。”孔宗说,“你我是在军中待过的人,咱们都见过伤残者,断肢的疼是长在心里的,没了腿伤处也会疼。”

潘振玉把酒一饮而尽,问:“那怎么办?他又不是皮糙肉厚的将士,总不至于叫他硬忍着吧!”

“写了方子,都是医心的药,”孔宗说,“小厨房熬着呢。”

潘振玉把空杯子搁在桌上,拎着头盔站起来说:“多谢,我去看看他。”

孔宗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潘振玉转身便走了。

他到了廊下,抬手却不敢敲门。孔宗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忍不住说:“不然明日再见吧,你这一身汗味……”

“是……你说的是。”潘振玉收回手,两步下了台阶,松一口气说:“还是你考虑周全,那我们明日再来,今日就在你院子里歇一宿,我跟向咏青睡偏房吧,着人烧点热水,我洗个澡。”

这一夜睡得不安生,潘振玉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有从前,也有现在。

他梦到以前才遇见陈聪的时候,他一见到陈聪就投缘得不得了,他觉得陈聪长得好看,又欣赏他的学识。

陈聪是山里走出来的学生,性格温顺,不管怎么欺负他都不生气,陈聪喜欢支着胳膊听潘振玉讲他的土地革新法,讲到忘情处就替他补上细枝末节。

潘振玉还说人生知己难逢少,二人约着以后洞房花烛做伴郎,陈聪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讨姑娘喜欢,还是看天意。

潘振玉还教过陈聪弹琴,他把音律写下来给陈聪看,用细丝线架在筷枕上佯装琴弦。后来他们到了国子监共事,潘振玉用第一个月的俸禄买了一把琴,月夜里把陈聪叫起来,请他同奏。

他们弹的那支曲子是高山流水,潘振玉还记得陈聪那时候的眼神,那是伯牙的目光。

潘振玉还梦到后来自己被贬流放,一路从京城走到塞北。押运差役受了贿赂,要在路上把他折磨致死,他吃过树皮,喝过泥水,捆着双手被拖在马后。

那夜下了大雨,塞北的土地全是沙,他拖出一路的痕迹,雨打湿了他的衣服,他觉得比枷锁还重。

他倒在雨里,用血肉模糊的手指在泥地上划出琴弦,哼唱着弹一曲高山流水。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再后来他被梁长宁捡回去,安置在军队里,他要从塞北爬回去,去写他的策论,去要回本该属于他们的稻田,还要去找他的俞伯牙。他当了梁长宁的军师,没日没夜地钻研兵法,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塞北十三关卡的舆图,他用来排兵布阵的沙盘上永远有二十一根琴弦。

直到后来他听说陈聪被调到暨南做布政使,才隐约猜出他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