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47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伯牙与子期心意相通,可惜暨南与塞北是天涯海角,他以为此生再无望相见。可他如今又想,若是要以断腿为代价相见,那不如此生再也不见。

潘振玉梦里流了泪,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潘振玉昨夜洗了头发,没干就睡了,如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飞快地洗漱完,对着铜镜梳了两把头发。

潘振玉见到陈聪时,是在书房中。

临案放了株铁杆海棠,没开花,只有两三片叶子还绿着。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小茶炉上温着药,药还没煮沸,只冒着热气。

陈聪被推门声惊到,抬头一眼望到了潘振玉。他顿了少顷,搁下笔轻轻笑起来:“潘明过,别来无恙。”

潘振玉站在那儿没动,咬着牙说:“别来有恙,陈望山!”

陈聪自己推着轮椅的木轮,绕过了书案,说:“不是大事,一条腿而已。”陈聪语气平静,又说:“我以为你死了。”

从这个角度,陈聪只能看到潘振玉长满胡茬的下巴,他还记得年少的时候他与潘振玉在远东楼看灯会,那时候潘振玉喜欢穿素色的衣裳,布带束发,一副书生打扮。而多年再见,从前的书生已经是个佩刀将士,胸膛宽阔如山。

陈聪仰视着潘振玉,听到潘振玉说:“差一点,后来我跑出去,遇着主子,捡回一条命。押运差役怕遭罚,伪造了尸体谎称我死了,我换了户籍,如今在塞北守关卡,我后来知道你去暨南了,布政使不好当,今岁又雪灾。”

潘振玉忍着不去看陈聪的腿,说:“你……还疼吗?”

陈聪静默半晌,对他掀开膝盖上的毯子,把空荡荡的裤管抓上去,露出那碗口大的疮疤来,疮疤丑陋,结出来的疤痕狰狞可怖,创口之上的肌肤也不成样子。

潘振玉仓惶别开脸,目光落在那株铁杆海棠上。

“有一点疼。”陈聪如实说,“有求皆苦,这是我该的。几年前你被流放,你也痛过苦过,咱们都不是千娇万贵养出来的人,这刀子落到我身上,不过是把你走的路再走了一遭,如今痛过了,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我从前说,你在前头开路,我在后头追随你,不当你的拖累。”陈聪顿了顿,像是有些抱歉,“是我自负了。”

潘振玉没说话,他把脸转回来,眼里都是血丝。

陈聪叹口气,说:“潘明过,你有你的刀,我有我的剑,王爷要重翻旧案革新土地法,我走这条路,靠的不是腿,是笔墨。”

他伸出右手给他看,他修长的手指如剑,说:“只要我还有手,我陈望山就没废。”

潘振玉终于笑起来,低头握住他的手,说:“是,此后换你在前头开路,我在后头尽力不当你的拖累。别来无恙,陈望山。”

第57章 幼弟

冷风呼啸,雪已经停了多日,冰层日渐融化,暨南雪灾的善后修复也逐渐提上了日程。

危移在寒风中眺望了片刻,转头说:“商道沿路的积雪化了,今夜一过就出发。”

贺明打马跟在他身后,也往前眺望着说:“看天象估摸着今夜还有场雨,这批货沾不得水,咱们要不再等两日?”

危移摇摇头,说:“这两日咱们跑快些应该能到椃洲府,这批货留久了咬手,要尽快抛了。”

贺明嘴唇紧抿,还是说:“我早起查看辎重车,发现有些油布已经有破损了,这批货全是矿井盐,沾水就化了,大公子之前的意思是少涉险,二公子,咱们得换一批油布才能继续走。”

“起风了。”危移抬头看天,在寒风中拢紧了敞开的大氅,说:“今夜要落一场大雨,吩咐下去,停队修整,防水的雨具都撑开,油布盖牢实了,辎重货车都拉到避雨的坡下,明日雨停了再说。”

危移看着年纪还小,其实跟着危浪平做了多年的走商,也学到不少东西。危家旁系都没落了,他父母死得早,如今能担事的也就他们兄弟二人。

危家的商道是危浪平的娘,明若白的陪嫁。明若白是南方富贾大家的独女,明家家财万贯,本以为是攀上了高枝儿,没曾想即便是陪嫁了一条堪比金矿的商路也留不住男人的心。

危流宠妾灭妻,明若白在后院里硬生生熬死了,她死后危流连孝期都没过就即刻续弦,当时闹了好大一场笑话,成了京中茶余饭后的谈资。

危浪平过了吃不饱穿不暖的两年,危家老太爷年事已高自觉时无多日,就拖着病体残躯进宫求了先帝,叫危家两子入宫陪读。先帝看在危老爷子的情分上多有照顾,两兄弟这才有了些大家子弟的样子。

后来危家老爷子过世,危家就像没了头狼的狼群,京中再无人卖面子,危流又是个只会纵欲享乐,好奢侈淫靡的主,危家很快就败光了底。危浪平那时候已经大了,他在夹缝中艰难成长,自己进宫领了个阳府布政使的小官,带着危移回了南方母家。

危浪平两头不落,硬生生把危移养大,自己成亲后才逐渐放手。从去年开始,危浪平就尝试着把商道交给危移掌管,他自己则回京述职,此番是有重整旗鼓的意思。

危移不负所望,商道已经扩到了塞北,只要这批盐顺利脱手,那么这笔生意就能长久地做下去。

危移在寒风中喝了口火里烧,说:“咱们离椃洲府近,离京城更近,这个位置太险,西大营就在京郊,北镇抚司的兵也会定期巡逻,还有五军都督府盯着。咱们如今是在虎口边吞肉,不好多待。”

贺明被他说服,套上了头盔,说:“行,那我再去检查一遍辎重车,备用的油布不多,要全换上吗?”

危移思索片刻,说:“换,不过油布太新容易引起主意,咱们只走了三十车矿盐,剩下的二十车是白沙,你叫人把白沙袋子叠在盐袋外围,上头再用生皮子盖住。新油布垫在下头,最后再罩破油布。到了椃洲府遇到查车的巡检也好蒙混。”

贺明颔首,他们备足了金银,就是为了贿赂巡检。这批商队规模不大,只是为了探路,所以提早就打通了官府的关系。

贺明调转马头正要往后,鲁齐却策马而来,他脸上神采飞扬,说:“二公子!前头那小山坡视野好,远远能看着京城呢!”

危移说:“别引起注意,收拾东西,咱们在天黑前用饭,别在夜里用火。”

鲁齐叹口气,跟着二人一同前行。远处的商队零散排列着,汉子们都躲在辎重车后避风,着手支起简易帐子准备野宿。

“二公子说换油布,”贺明说,“咱们还剩多少油布?”

鲁齐掰手指算了片刻,说:“最多十来张,等到了椃洲府,再买一批新的罢。”

贺明皱眉,说:“不太够,紧巴着用吧,皮子多铺些,货不能沾水。”

危移没言语,听着他俩讨论,鲁齐又说:“二公子,咱们一路从泽阳老家上来,大夫人也没跟着。大公子如今在京中任职,离咱们近,今天晚上总归也不用赶路,不如去看看大公子,咱们打个照面就走,报个平安信,也好叫他知道夫人的近况。”

危移摇头:“时间太赶,京城守备森严,长宁王的兵在西大营堆着呢,太险。”

话虽如此,他却有一点心动。

鲁齐说:“我和贺明守着货就够了,京城离这里不过三十里地,跑马一个时辰怎么也能到,二公子身手还比不上那些守城的小喽啰吗?反正咱们有印信,二公子小心些,还能赶得上跟大公子吃顿晚饭。”

贺明不赞同,他替危移拎着酒壶,说:“大公子临走前交代过咱们要护好二公子,你少在这里出馊主意,滚滚滚,再说……”

马走得慢,三人到了小山坡上,危移扫了一眼他俩,把目光往远处投去。

遥远的京城繁华热闹,此刻天色还没黑,依稀可见雪色里隐约瑞红的年节装扮。

危移勒马,他双手搓了搓,哈口气说:“我去一趟。”

“——再说……二公子,你说什么?”

“我去一趟,”危移说,“这么久没见大哥,想得慌,咱们辎重车里不是带了两件墨狐皮子吗?你装一条给我,我带给大哥去。京城不比南方暖和,虽说回春了,但化雪要降温,大哥有腿伤,我去看看就回来。”

贺明说:“二公子方才还说险,要不先派人去通传一声?”

“我快去快回,”危移摆手,说:“若城门落锁,我也有小路出来,你们看顾好货物不必跟着我。”

贺明还要再说,危移已经披上大氅,在寒风中小小打了个喷嚏,驾马跑了。

城门吏提着长枪站在城门口,混混僵僵地打瞌睡。

自从危浪平进了吏部,九门提督逐渐换了人,从前把手九门的几乎都是宦官,后来夜宴宫变,危浪平新官上任三把火,将宦官慢慢打回原处,调用了北镇抚司和五军都督府的人手。

宦官并着司礼监都是唯太后马首是瞻,可太后跟着裴家倒了,她的势力也跟着被逐渐吞吃。

京城守卫、稽查、门禁、巡夜、禁令、缉捕、保甲等,几乎都换了血。各方势力暗地里为这些小官职抢破了头,悄么声地往里塞自己的人,如今城门口的守卫鱼龙混杂,到处都是各家的眼睛。

此刻正值换腰牌轮岗的时辰,守卫受冻挨饿了一整天,慌着要下去放水。 他想着提前溜了,小声跟身边人说:“张大哥,我憋了一天的尿,实在站不住了,反正也快交接了,您帮我顶个位置,我下去撒泡尿就来。”

张大哥左右张望,说:“你这……要是平日我也就放你去了,可如今上头换了人,你才调过来干门禁吧?咱们最上头是镇抚使,那个应家的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最近城门看得严实,听说是在查什么东西。”

小陈啊了一声,打了个尿颤,好奇道:“查什么?镇抚使一个从四品的官儿,除了他还有褚大人呢,褚大人可是根正苗红,还有公主在后头,应家的怎么就成皇上身边儿的红人了?哎呦喂我实在是憋不住了……都怪早前灌了好些热豆浆,咱们一个门禁能查到什么,要查东西也得靠巡检……上头真是不会办事,那应家的叫什么?从前怎么没听过?”

他话音未落就被人从身后一脚踹飞,周围人哗啦一声举起长枪,小陈失了尿意,转头恶狠狠看过去。他这一看就慌了神,连忙跪过去磕头:“刘百户,刘大人!我一时口误,我、我冻傻了脑子说胡话呢!”

一个年轻男子身披甲胄立在后头没说话,刘百户看也不看小陈,转头往后朝他谄笑:“镇抚使大人大驾,这小崽子碍了眼,我这就叫人把他打发了。”

应三川不冷不淡地看他一眼,说:“人是你的,你这个百户要还想当,就都给我看严实了。没听说过我不碍事,皇上的事没办好才是掉脑袋的重罪。”

在场人都不敢说话,刘百户看他神色如常,急忙应承下来。

应三川又说:“我要查的东西备好了?”

“备好了,备好了,”刘百户弓着腰把他迎进城门旁的登记房,边说:“出入商队、人数、货运、全都在册子上,这两日进出不多,都是些老商队。”

应三川掀开袍子坐下,翻开册子仔细看着,又问:“你们吃的那些供奉呢,登记在册了吗?”

刘百户后背一僵,冷汗就流了下来。

应三川没有追究的意思,说:“怕什么,我知道这是规矩,商队不夹带好货进京哪来的油水赚?只要不闹到督察院惊动吏部,我只当做没看见。但你们剥的那些商队都给我报上来,漏了一个,我就拿你上去顶罪。”

刘百户跪着上前,哆嗦着把桌下的暗格打开,捧出一本新的册子给他。

外头的小陈不敢再溜,他生怕又招了应三川的注意,守在城门口一动也不敢动。老张一双眼睛巡视着进出百姓,忽然大声道:“你!站住!”

那人身着布衣却一副贵气相,他端坐在马背上前行,束发的冠镶嵌了玉,在百姓中微微有些打眼。

危移勒马,掏出了文书递给老张。他手指藏在文书下头,文书一翻开,里头还夹带着银票。

老张细细查阅文书,没看出不妥来,他孤疑地打量危移片刻,小陈连忙凑过来说:“算了张大哥,这人一看就是从商的,咱们这几天查了多少个了?别生事了,等会儿那应家的查完册子出来瞧见了,指不定逮着咱们论罪呢!”

老张细想也是,抬手归还了文书,放人走了:“如今上头在查人,看在银子的份上警告你一句低调安分点,京中不许骑马,你下来。”

危移挂着个亲切的笑,说:“是,多谢大人提醒……这是些小东西,大人喝些热茶吧。”

老张心里一喜,不着痕迹收了银票又站了回去。危移收回手翻身下马,跟着熙攘的人流进了城门。

危移刚走不到片刻,应三川就从登记房出来了。他不知跟刘百户说了什么,刘百户点头哈腰,小心谨慎地把人送走了。

应三川正要走,一抬眸就看到了走远的危移。他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抬手一指他的背影,问:“那个人是谁,怎么似乎没有登记在册?”

第58章 口舌

刘百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危移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街道转角了。他迷惑地啊了一声,应三川摆手:“罢了。”

说完他在寒风中收拢了大氅,翻身上马走了。

刘百户见他走远,松了口气问老张:“刚才放进去的那人是谁?”

“就一个经商的……”老张不明所以,说:“文书没问题啊,他也给了银子,两张大票呢!”

刘百户没说话,也摆了摆手。

应三川是见梁长风去了。

夜宴之后他因着宫变升了官,正儿八经进了北镇抚司,可锦衣卫是天子近侍,里头到处都是官宦世家的人,梁长风只能把他提到镇抚使的位置。

镇抚使不是小官儿,手里能调动的人少说也有两三百。但镇抚使放在梁长风手里,就是个没什么大用的小官了。他不止一次暗示应三川要往高处爬,应三川知道梁长风如今处处受制,即便想要提拔他,也不能无凭无据就给他开后门。

说到底,前程还得自己奔。

这些天他把手底下所有的人都过了一遍,能查的地方都查了,错处不好找。他本以为要想往上升还要慢慢筹谋,没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找到了垫脚石。

应三川没交腰牌就匆忙入宫。宫门还没落锁,应三川一路疾跑,吴贵与吴易宝都伺候在听龙殿里,梁长风穿得随意,立在长廊下背对着人。

“皇上!”应三川叩首,说:“皇上万安!”

梁长风偏头看他一眼,挥退了殿中太监宫女,才把他叫起来。

应三川站起来才看到梁长风面前放了个黄金鸟架子,那架子上都是金丝勾嵌套的花纹,繁复又漂亮。

如今的梁长风就像这只鸟,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不过笼中困雀,锁链加身。这只鸟是警告,是嘲讽,是监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