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48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梁长风免了他的礼,用金挑子从白瓷小盏里舀了半勺小米喂鸟,他看也不看应三川,说:“知道这是什么鸟吗?”

应三川扫了一眼那只颜色艳丽的鸟,低头回话:“是鹦鹉吗?”

“是鹦鹉啊。”梁长风微微一笑:“知道是谁送进来的吗?”

应三川不知道,微微摇头。

“是文沉,”梁长风动了动手指,应三川知道他端累了,主动接过了白瓷小盏,梁长风把金挑子哐当一声扔进小盏里,说:“南边儿进贡上来的珍奇异兽,朕连贡品单子都没见过。”

应三川的目光跟着梁长风的手,瞥见了白瓷小盏里的半截红色肉条,那肉条还带着血,掺在小米鸟食里分外显眼。

鹦鹉也是要吃肉的吗?应三川没深思,说:“皇上,危移进京了。”

梁长风没穿鞋,光着脚绕着鹦鹉转了一圈。寒冬腊月,他一双脚冻得冷白,应三川收回目光,跟随着梁长风。

梁长风温和地摸了摸鹦鹉的羽毛,那鹦鹉有些怕人,它想躲,奈何脚上带着锁链躲不开。

梁长风神色柔和,像是很喜欢这只鸟。

他和梁长宁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梁长宁生得身长八尺容貌端正英俊,梁长风却随了他的生母,身姿清瘦,一张脸带着点易碎的美感。

可他偏偏又从小受辱,慢慢地就生出了蛇蝎之感,他不似梁长宁那样生来就有上位者的威严,全然无法让人将他们二人看做是同父的兄弟。

梁长风摸着鹦鹉,说:“危家有一条商道,好似是从……”

“是从阳泽到暨南,不过如今已经延长至塞北,”应三川知道他还在跟着内阁学理政,这些都还不大清楚,于是替他补全道:“阳泽是危移母家,危老大人死后,危浪平就带着危移回了阳泽,危浪平承了恩荫上任阳府布政史,这两地离得近,商路打通起来就方便。”

“小时候危移和危浪平在国子监陪着哥哥们读书,朕还去偷听过呢。”梁长风低声感慨,笑了笑说:“朕被养在废弃冷宫,嬷嬷不许我出去,可朕总是不甘心,为什么他们能去逛御花园,能去骑马打猎,能跟着茂广林读书,而朕就不行呢?”

他甚少说起这些事,应三川只是静静听着,梁长风微微俯身看着鹦鹉,那只鸟实在怕他,张了嘴却不敢叫唤,他又说:“后来朕才知道,因为梁长宁和梁长尔都有个出身高贵的母亲,而朕只是个宫女生的野种。

“所以连带着他们的那些陪读……褚辉啊,夏拓文啊,危移啊,都比朕的命贵重。”

应三川还是没说话,梁长风像是只想找个人倾诉一样,他说:“不过那有怎么样呢?最后梁长尔不是也死了吗?只是朕一念之间啊……”

他低低笑起来,偏头狡猾地看着应三川,说:“危移在这里,那他的商队也不会太远,知道他们运的是什么货吗?”

应三川说:“卑职不知,不过商队过往都登记在册,属下今日查了门禁处的册子,近日的走商规模不大,都是些布匹丝绸,瓷器香粉一类的。”

“是盐,”梁长风叹口气,说:“狗教三遍也知道怎么刨骨头,你查了这么多天,怎么连点有用的东西都挖不出来?”

应三川扑通一声跪下,“属下无能,实在蠢笨!”

梁长风看了他半晌,从他面前走过了。他没穿鞋,白色的绸衣刚刚好遮住脚背,应三川看着那双脚从自己面前跨过,又说:“还请皇上赐教。”

梁长风扫了一眼他手里握着的白瓷小盏,“危浪平如今是卷土重来,他从布政史到吏部侍郎,也算是大升,他想在吏部这个位置上做了多少事,京里的每颗钉子他都要动。危浪平不涉党政,又不能当中立党去招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只能拿出点东西来讨好朕,做出一副忠臣的样子来,可谁都知道他心里看不起朕呢,这宫里谁眼睛里有朕这个皇上?!”

他说到后面已经冷笑连连,“太后、文沉、长宁王……在他们的棋盘上,朕连对手都算不上,所以危浪平才对朕放心,他知道朕成不了什么气候,所以愿意把他这批货的盈利让出来填充国库。毕竟喂再多的好处也养不出条龙来,所以他放心大胆地做样子给天下看——他一上任就延缓国库亏空,周全人事调动,暨南雪灾了结之后,危家的商道就能横穿暨南翻过大凉山,直达塞北。”

应三川稍微有些明白了:“他这批货的盈利高,且东西脱手快,几乎是一本万利,或许那是……”

“那是矿井盐啊!”梁长风叹口气,说:“危浪平是阳泽的地头蛇,阳泽南岭的铁矿和塞北的盐碱地都能炼出盐来。他只是微微透露出一点意思,就不着痕迹地逼得朕用吏部侍郎的位置去换,吏部侍郎……那是本该留给你的。”

应三川心脏狂跳,抬头看着梁长风,梁长风俯下身看着应三川,气息打在他脸上,他们离得太近,连野心怦怦直跳的律动都听得一清二楚:“应三川啊……你可要给朕争点气,别让人抢了你的肉骨头。”

“这批盐,朕要了。”他语气轻淡,应三川却被他激起了血性,他骤然抬头盯着梁长风,梁长风那张昳丽的脸上隐藏着轻蔑和鼓励。

这种眼神像是在看一条不聪明却忠诚的狗,他像是在告诉应三川——我的狗得学会咬人,偏偏你是一条蠢狗。

应三川胸膛起伏,微微喘气,他来时跑得太快,闷了一头汗,梁长风用手背替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说:“镇抚使的位置还不够,朕把你送上指挥佥事,应大人,可别叫朕失望。”

北镇抚司如今有两个镇抚使,一个是褚辉,一个是应三川。

褚辉是朝阳公主的次子,自先帝在时就承蒙恩荫,他从小跟着梁长宁混,若应三川要做事,根本绕不开级别相同的褚辉。梁长风要替应三川断后,他养的狗,只能被他牵着链子。

应三川当即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他臣服在梁长风的脚下,闷声说:“谢主隆恩!”

梁长风疲了,挥手叫他下去,应三川爬起来行礼,走到一半又回头说:“皇上……”

他欲言又止,说:“皇上喜欢鸟儿?”

梁长风没说话,盯着他等他继续。

应三川才委婉道:“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文沉一党向来疑心重,鹦鹉最喜学人语,难保这畜生就不会站党,皇上若是喜欢鸟儿,臣去寻一只更漂亮的来。”

“鸟食呢?”梁长风问他。

应三川伸出手,白瓷小盏正握在他手里。

梁长风说:“既然你闲得慌,替朕把这鸟儿喂了罢。”

梁长风说完就绕过屏风出去了。应三川不明所以,遵着梁长风的意思站到了鹦鹉面前。

这只鸟怕人,跳着躲避应三川,只可惜脚上栓了条黄金锁链,张开翅膀扑腾了半天也只是徒劳无功。

应三川单手捉住鹦鹉,他把手里的白瓷小盏放回架子上,捏着金挑子拨弄鸟食。鹦鹉还在徒劳地挣扎,应三川舀了半勺小米送去,鹦鹉见他的手靠近,竟破釜沉舟地开始反击,张嘴就啄下来。

应三川目光一顿,半晌才微微笑起来,他在鸟架子前立了会儿,把金挑子扔回白瓷小盏里,转身离开了。

应三川嘴角挂着笑踏出宫门,内侍都以为他是升了官职才心情好,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为什么。

——那只鹦鹉被剪了舌头。

舌肉横截面稀零碎烂,握剪刀的人分明可以给个痛快,却偏生要慢慢折磨。

第59章 雷雨

危府里冷冷清清,危浪平不喜欢太多人伺候,平日里近身的只有一个蓝渐清。

危移顶着夜色而来,终于在晚饭前进了府。

危浪平没料到他会来,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哥!”危移凑过去,把解下来的大氅随手一扔,说:“快,渐清哥,给我加双筷子!”

危浪平折扇一收,敲他的头:“一天到晚少乱跑,京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不知道吗?好好跑你的商,少给我添乱!”

“哥,痛痛痛!”危移捂着脑袋笑着躲开:“别打我嘛,我想你才来看你,哥你怎么不识好歹!”

“少废话。”危浪平侧头给了蓝渐清一个眼神,说,“去看看有没有尾巴……”

“没有,绝对没有!”危移拉住危浪平,笑嘻嘻说:“哥,我保证没有人跟着我,我进城的时候守卫换班呢,而且你还不相信我吗?小时候在国子监翻墙翘课都没被皇宫侍卫抓住过,更何况是小小守城门禁呢?”

危浪平叹口气,收回手说:“罢了,这顿饭吃完你就滚回去。”

“入夜了,不好走。”蓝渐清拿了副新碗筷给他,说,“主子不如让二公子留下来歇一晚。”

危浪平搁了筷子,对一主一仆的目光视若无睹,说:“渐清,等他吃了饭,你送他走。”

危移笑嘻嘻凑过去,“别生气嘛哥,我带了毛皮子给你。”

他说着颔首示意,把包裹里的皮子指给他看:“狐狸皮呢,我想着京城天冷,总是落雪,你叫人做个大氅,剩下的料子还能做对护膝。”

危浪平心里一软,危移又说:“我来就是给你看看我,我知道你担心我,走商嘛总是不安全,你看看我,心里也稳妥些。还有啊……大嫂在阳泽好着呢,我走的时候她还说要给你做双靴子,鞋底都是羊皮的,等今年商路通了,你再找人替了我,我就带着大嫂来京城找你。”

“咱们一家人在一起,若是赶得及,还能过下一个元宵,嫂子做的汤圆我最喜欢,可惜京城不吃汤圆,兴元宵。”

危浪平叹口气,摸摸他的脑袋说:“等你十七岁生辰到了,我叫渐清给你做。”

危移笑起来,看看蓝渐清,又看看危浪平,说:“谢谢哥!”

汤冷了,油花结出白霜。

危移舍不得把碗里的汤喝完,他知道喝完汤就该走了。

但是他知道今天的隐忍都是为了来日的相聚。

“我走了,哥。”危移站起来,随意抹了把嘴,“你放心,这批货我一定给你送到塞北去,别叫渐清哥送我了,我自己能走,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说完披上大氅,冲外面喊,“把我的马牵来,酒壶满上!”

蓝渐清看着他的背影,说:“主子,我……”

“不用你送了。”危浪平笑了笑,说:“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那张皮子你拿去吧,做件大氅,你不是怕冷吗。”

危移打马的身影如同黑夜里诡谲的一阵风,片刻就消散在暗色里。

应三川站在城门上,目光顺着危移策马的方向望去,“龙脊山。”

“什么?”老张没听见,问:“佥事大人,您方才说什么?”

应三川看也不看他,吩咐道:“备马调人,立刻!”

老张眉心一跳,哆嗦着:“大人,我只是个千户,调不了几个人!无诏调兵是死罪,我、我——”

应三川猛然回头,手持腰牌立在他面前,盯着他冷哼一声:“圣上御笔,密诏在手,你敢阻我?”

老张两腿发软,啰啰嗦嗦:“即便调了兵,咱们五军都督府的兵都被西大营管控着,出不了京城地界,大人若……”

“不用出京,就在龙脊山。”应三川打断他:“见此腰牌如帝亲临,人不必太多八百足以。你持牌去西大营要人,要快!”

老张还要再劝,他惶然抬起头,正巧对上了应三川慑人的目光。

老张立刻明白,若他不去办这个差事,应三川绝对会杀了他。这里多的是千户百户,自己不过是一个低贱的草芥,这点官职甚至不如投入水里的小石头,他死后涟漪都不会激起。

“轰隆!”

天空中一声惊雷落下,闪电的光照出应三川半张慑人的脸,老张后背汗毛倒立,话也不敢说,夺了腰牌就跑。他在路上跌了一跤,可他不敢回头看,爬起来后连膝盖的伤也顾不得查看拔腿就跑。

老张没去西大营调过兵。西大营才成立几天?那是长宁王回京后才设起来的。里头不全是长宁王亲自调教的云蛇龙纹军,还有先帝留给他的一批处境尴尬的兵。

他们从前是忠于先帝,跟着夏老侯爷打仗。后来夏国公府人丁衰落,只剩下了夏拓文一条血脉。夏拓文不会打仗,夏老侯爷虽然年老,却舍不得这些旧部属。

新皇登基后曾商议过此事,户部的意思是就地解散,这批老兵全是老弱病残,又要吃皇家的军饷。兵部和户部吵得沸反盈天,夏老侯爷在殿外跪了三天,长宁王才提出他来养这批人。

可是后来西大营更迭多次,里头的人早就变了,乱七八糟塞了好些人进去,慢慢就成了长宁王的私兵。

好在西大营里有他们五军都督府自己的人,应三川要用人是名正言顺,西大营推诿不了。

消息报到长宁王府,闵疏正立在廊下看花。

“下雨了,”闵疏笑起来:“这缸荷花受得住么?”

“受不住也要受。”梁长宁说,他抬头翻开荷花的花瓣,露出里面的黄色花蕊来,他笑起来:“雷霆雨露皆是为了泽遍苍生。”

闵疏静默片刻,外头轰隆一声,倾盆大雨劈头盖脸砸下来,屋檐上的水珠子瀑布一样往下倒,

张俭身着重甲从门厅顺着长廊往里跑,他步伐又快又急,:“王爷!”

他转过弯,梁长宁和闵疏一同侧头看过来。

雨太大了,张俭头盔里全是积起的脏水,他一面说话,那些冷水一面往下淌:“成了!应三川着五军都督府守城千户张大雷持御赐腰牌赴西大营调兵!”

闵疏骤然侧头与梁长宁对视,梁长宁盯着闵疏,嘴角勾起弧度来:“他要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