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50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危浪平盯着外头的大雨,心里突然有些焦躁不安。

他静坐了片刻,喊:“蓝渐清!”

蓝渐清从门外进来,睡眼惺忪地开始穿内甲:“主子吩咐。”

危浪平这才想起现在是半夜,外头的大雨没有消停的趋势,寒风呼呼地刮。

危浪平揉揉眉心,说:“没事,你回去睡吧。”

“每次落雨主子都腿疼胸闷,要不我去请个大夫……”

危浪平摆摆手,蓝渐清想说什么,最后又止住了话头,他上前两步将窗关了,又往暖炉里添了炭,才退到门外说:“我就睡在外间,主子有事叫我,要是膝盖疼,就把二公子带来的狐狸皮子裹在腿上。”

危浪平颔首,吹熄了烛火。

今夜谁都无眠。

闵疏侧躺在梁长宁臂弯中,二人都没睡。

“雨太大了。”闵疏低声说:“盐不好运。”

“危移是老手,他不会没有准备。”梁长宁说:“应三川也不是鲁莽之人。”

“太险了。”闵疏说道。

“富贵险中求。”梁长宁说:“这是一场豪赌,赢家才有说话的权力。”

“谁是赢家?”闵疏偏头问他。

屋里烛火暗淡,外头暴雨如注。暖炉上点了熏香,室内温暖馨香。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好猜了。

今夜危移和应三川都是输家,因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梁长宁就是树下瞄准的那支弹弓。

天亮之后,这批货还要易主。

梁长宁垂眸盯着闵疏清亮的眼睛,低头吻在他的鼻尖,低声问:“你担心危移?”

闵疏没说话。

梁长宁摩挲着他的后腰,突然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百密一疏吗?”

闵疏抬眸盯着他。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闵疏说:“时也命也。”

“非也。”梁长宁心情尚好,他说:“因为你总是……总是闵乱思治。”

“你做事不够狠辣,不喜欢见血,连棵花也要怜悯,一下雨就要搬进来避雨,你的那株铁杆海棠开了吗?没有。”梁长宁看着他,“为此你优柔寡断,下不了狠手,你总是担心伤人太深……你跟文容有旧仇,那日远东楼多好的机会?你却没要他的命。”

闵疏后背微僵,瞳孔轻轻一缩。

闵疏没料到梁长宁会突然提起文容,更没料到梁长宁如此敏锐,竟然早就猜出文容与他有旧仇。

“如果是我,我会在踢他下水的时候顺手打晕他,后脑勺的穴位太好找,你能做到的,是不是?”梁长宁笑起来:“那么他就会死在水里,溺死也算是痛苦的死法。”

“我与文二公子没关系,更没有恩怨。”闵疏脑子里过了一遍那日的情形,确保自己没有露馅,他说:“王爷想多了。”

梁长宁摸猫一样一下一下摸着闵疏僵直的背脊,说:“暂且不论他,你还劝我收下陈聪,你明知激发陈聪恨意叫他进京复仇,怂恿他去击鼓鸣冤,带动暨南百姓血书请命,我们能从中得到更大的利益,你却连提也不提。我猜……你是心硬不起来。”

“你太仁慈了,闵大人。”梁长宁笑起来,却说:“不过我很喜欢这样的你,可你得知道,一只见不了血的苍鹰,即便是飞上了天,也活不下去。”

闵疏不吭声,眼神看起来却完全没被梁长宁说服。

“王爷今夜话多,”闵疏沉默片刻,说:“是要与我谈心?”

“不。”梁长宁说:“是想告诉你,输赢只是一时,没有谁能永远是胜者,成王败寇是风水轮流转,今日是危移,明日是应三川,后日是危浪平,这就是你选的路。”

“你想要走到最后,那就要作壁上观,不偏向任何一边,坐收渔翁之利……这才叫王佐之才!”

闵疏喉头干涩,心里已有反驳之意。

闵疏此刻贴在梁长宁胸膛上,整个人被他环在臂弯里。闵疏从前觉得梁长宁的胸膛火热,可今夜风大,把那些热意都吹散了。

“我不是仁慈,”闵疏说:“只是危移被平白牵扯进来,废了一颗棋。”

梁长宁在昏暗的烛光中笑起来,良久后才说:“你还是不愿意危移死。”

“应三川没道理杀他,”闵疏闭上眼睛,说:“杀了危移,危浪平不会善罢甘休。一批盐没了可以再提炼,这点东西对危浪平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他只有危移这一个弟弟。”

梁长宁轻轻拍着他,像是要哄他入睡:“梁长风不会和危家交恶,起码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舍不得露出自己的锋芒。梁长风做事不磊落,所以我敢肯定,梁长风不会叫应三川要危移的命。”

“应三川是条会听话的好狗吗?”闵疏说:“我们不了解应三川,这是我的疏漏。”

谋士谋大局,任何一个小小的细节都有可能成为关键的转折点。

他睁开眼,低声问梁长宁这个问题:“应三川足够听话吗?”

梁长宁也没接触过应三川,应三川只是裴家偏房庶女的一个儿子,甚至应三川都不是嫡子。按照他母家的身份,以从前京中权贵大家的圈子来看,他连进来提鞋都不配。

夜宴宫变之前,谁都不知道还有应三川这个人。仅凭是那夜宫变时混乱中的遥遥一眼,闵疏不足以分辨出应三川有没有逆骨。

闵疏从前没见过应三川,也没听文沉提起过他,更没看过关于他的密报。同样,梁长宁也只是根据局势分析出应三川的行事动向,至于这个人——他的性格如何,经历如何,能力如何……

“我不知道。”梁长宁终于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条听话的狗,但我知道他大概是一只有胆量的狗。”

“张俭!”闵疏翻身坐起,冷静地喊人。

张俭从门外进来,立在床帘帷幕前低声问:“王爷?”

闵疏盯着梁长宁说:“带上王爷的暗卫,往应三川的位置去找,一定要保下危移,他不该死!”

张俭没说话,梁长宁说:“按他说的去做。”

张俭颔首,又说:“应三川调走了近两千人,不过只带了一千人上山,其中咱们插进去了三十人,都是西大营的老人,一路上留了记号,即便雨大也能找到路,闵大人放心。”

危移正躺在雨地里,他侧头空洞地看着远处的密林,身子已经凉了。闪电如昼,更远处是凌乱插地的刀剑,贺明和鲁齐被埋进坑里,更远处堆积起来的尸首流淌出一地的血。闪电消逝,深不见底的密林像是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

闵疏坐在床帏后,心里泛起一点焦躁和寒意,尽管可能性实在太小,但闵疏仍旧皱起了眉。

他又兀自重复了一遍:“……危移不该死。”

第61章 弹弓

直到天亮,张俭也没回来。闵疏一夜无眠等着消息,梁长宁也逐渐觉察出不对来。

闵疏实在睡不着,干脆穿上外袍披着披风趴在窗沿上往外看。

窗下的两缸荷花受了一夜的湿意还没夭折,只是有些焉答答。

所幸还活着。

“主子!出事了!”张俭忙了一夜,此刻满身血气从外头跑进来。

雨已经停了,但京城还没放晴。

张俭来不及等着二人出来,掀帘子就说:“危移死了。”

闵疏瞳孔紧缩,梁长宁骤然看向了张俭。

“我带了八十个龙纹军的兄弟们往龙脊山去,顺着记号才跟着到了一处密林深处的山坡处,我带人找了一遍,只看到危移昨夜搭的一个小棚子。我们不敢大肆搜山,只能把守要道。后来我乔装遇到个到个猎户,听他说是昨夜官府封山查逃犯。”

闵疏等着他继续说,他顿了顿,似乎在理清思路。

“昨夜雨下得太大,泥土都被冲乱了,全是新地,不过找到了今早的马车辙痕,看着是往龙脊山外走。但是辛庄觉得不对,因为他们走的不是危家商道,是巡山小路。后来我借了几条大犬,顺着车辙一路搜,才在山坡底下翻出尸体来。”

张俭说得口干舌燥,端起外间的冷茶来大口灌下,末了狠狠擦嘴。

“全是尸体,估摸着两百人,趁着雨夜泥土松散埋下的,只是时间紧迫埋得浅才没被翻出来了。我核查了身份,这些都不是西大营的人,估摸着是危移商队的人错不了。后来往林子里头走到快出龙脊山的位置,才发现了马匹的尸体和危……危二公子。”

张俭做了个大概的手势:“马脖子被切开了,危二公子……尸首还算完好,只是都被沉了水,打捞起来之后……已经有被泡发了。”

梁长宁与闵疏对望一眼,梁长宁冷静地说:“叫咱们的人撤出来,务必要撤得干净,别叫人发现你们去过。尸首一应归位,那个猎户……”

闵疏吸了一口冷气,整个胸腔都冷得发疼,他接过梁长宁的话说:“叫人勾着那个猎户去北镇抚司衙门敲鼓报案,这案子太大,只能按律例报衙门。但但案子不能在北镇抚司审理,咱们一点边儿都不能沾,得叫大理寺去管。”

梁长宁思索片刻,说:“我会着人知会宋修文,一定要把这案子抢到手里。”

“还有严瑞、褚辉……”闵疏一顿,发现其实数不出来几个自己人,他面不改色:“王爷的人该有动作了。”

张俭已经会意,转身撤了。

“良将难寻。”闵疏委婉地说,“王爷该扶持自己的人手。”

梁长宁也知道自己手里的人确实太少了,所以茂广林才要居于隐秘之地为他寻觅良才,扶持臣子。

宋修文只是大理寺少卿,而严瑞也不过是内阁学士,夏拓文身无官职,只有他哥哥是个兵部侍郎。唯一能和应三川沾上边的只有褚辉,他之前和应三川一样是从四品镇抚使。

可梁长宁有意放松了对梁长风的压制,应三川已经被养肥到了正四品指挥佥事,褚辉不一定压得住。

如今朝中半数人都倚靠着文沉。即便裴家覆灭,但太后余威尚存。文沉与朝中大臣和京中权贵勾结在一起,他们早已经是利益共同体,不是只凭借着挑拨就能一锅端的。

这棵树被梁家亲手种下,一代一代滋养长大,如今已经茂盛到遮住了太阳。

“……土地革新,”梁长宁轻声说:“如今朝中要职全在文沉手里,危浪平又执掌着吏部,只有土地革新,才能将抱团在一起的世家分散开,我们才有可能从缝隙中安插人手。”

“王爷是想启用陈聪和潘振玉?”闵疏微微皱眉,眸中思索着:“潘振玉与陈聪都是土地革新的旧案中人,他们曾经翘起冰山一角,但很快死于冰山之下。世家盘根错节,土地案难以得到支持,要翻案,只能靠反。”

自古造反,都是农民发起。要么农民为了活命而背水一战,要么学生死谏。可为了收归陈聪,梁长宁已经答应陈聪驰援暨南,农民难反。

闵疏静默片刻,忽然说:“还有危浪平。”

危浪平如今所处的位置实在是太关键了。他是吏部侍郎,按大梁的职权范围来算,他几乎可以举荐或驳回朝堂一切官员的任免调动。即便是文沉的官职变化,也要危浪平盖印。

而现任的官员,就算他们在官场早已混熟站稳,但每年的考课、述职、稽查的结果都能被危浪平左右。

吏部尚书王文任早就被架空,再加上梁长风有意放任危浪平成为三党鼎立的制衡节点,吏部几乎是危浪平的一言堂,而吏部的班列次序又在其他各部之上。

危浪平能站到如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不涉党争,且愿意用家财填补国库亏空。所以梁长宁才敢料定梁长风不敢杀危移。

危移是牵制危浪平的线,但如今这条线断了,危浪平就该偏了。

“危浪平是斩断乱麻的一把利剑。”闵疏说:“咱们或可一争。潘振玉和陈聪不能无名无分地去推翻旧案,有了危浪平,未来的局面就会不一样。”

这是未雨绸缪。

“你想重新推举潘振玉入朝。”梁长宁说:“潘振玉旧案不难翻,卷宗都在大理寺,可潘振玉的罪名是文沉一锤敲定的,你要翻,就要把文沉也翻了。”

“王爷不也想翻吗?”闵疏从窗柩伸出手去,遥遥地摸着那荷花的残瓣:“王爷不止想翻潘振玉的旧案,王爷还想翻先皇暴毙的旧案,是也不是?”

室内气氛骤然陷入死寂,梁长宁目光深沉,盯着闵疏消瘦的后背,半晌才闷声一笑:“……你真是……慧极必伤你听说过吗?”

闵疏就这这个闲散慵懒的姿势回头看他,他不束长发,任由青丝爬在肩头。他这样子看起来太软,光透过外头的荷花打在他侧脸上,蝶翼似的睫毛在鼻梁上投射出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