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6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分明已经醒来了,灵魂却好像还在那天晚上充满着凌辱和轻蔑的拷打之中。

这种灭顶的侮辱比肉体上的痛苦还要让他绝望,他以为自己找了个登云梯,没想到这梯子不怀好意,是要把他送到虎口狼穴里去。

他躺在这间充满着梁长宁味道的房间里,恍惚中又好似回到了私牢。

王府幕僚张道拷问他的时候,曾经用绳子吊着砖块勒过他的脖子。

那种窒息的痛苦他如今在梁长宁手里又尝了一次。

在私牢的那三十天,每个晚上他都能在墙角感受到彻骨的冷风,隆冬腊月里最阴寒的冰渣子从泥墙的每个缝隙里钻进他的身体。

前两天的那个晚上,明明梁长宁的胸膛是如此灼热,他却觉得比私牢的石壁还要来得冰冷。

他缩成一团,三天没有进食的胃火辣辣地疼,但这种疼很快就变成麻木的针扎似的刺痒。唇上裂了口子,他伸出舌头去舔,喉咙里一股腥甜的血味。

他坠入软绵绵的锦被里,逃避似地昏睡了过去。

梁长宁回来的时候,闵疏还在睡着。他问了丫鬟两句话,就径直掀开帘子进去了。

他其实很喜欢闵疏睡着的样子,少年睡着的时候比他醒着的时候漂亮乖巧多了,像个矜贵的小公子。

若有人这时候告诉梁长宁,闵疏是个牙尖嘴硬的细作,梁长宁多半只会一笑了之。

从前梁长宁最烦读书人,年少的时候也曾说过若是以后娶亲一定要找一个能打胜仗的女将军。

但闵疏这样漂亮精致得像个脆弱瓷器的小男孩儿,养在后院倒也不错。何况他心思奇巧,善于谋划,也并不完全算个只能摆着好看的花瓶。

当然,最最要紧不是这个从前花瓶的主人是谁,而是这个花瓶里插的花如今是为谁开的。

梁长宁不动声色地站在床前看着闵疏,心思已经七拐八拐,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闵疏这只小金丝雀,嘴里说着想要翱翔蓝天,但只要他梁长宁的鸟笼子够大,在哪儿翱翔不都还是飞吗?

梁长宁尝到喜欢的东西,一顿就能食髓知味。

罢了,管他到底是不是去了西街的胭脂铺,只要人还在他手里,那今天这事儿就姑且算他过去了。

周锐刚放出风声,文沉果然按捺不住了。他手底下一个叫郑思的七品小官当天就在朝廷上被提拔进了大理寺,中午饭后就亲自带着周小将军回来了。

周鸿音虽然没有受刑,仍是免不了吃点苦头。他回来的时候满身脏臭,看得周锐怒火中烧。

可如今局势如此,他只能勉强对着这小文官笑脸相迎,假意言谢。

郑思受了周锐一个三品大官的礼,一点也不慌张,反而跟传圣旨一样盛气凌人:“周将军这是谢错了人。放小将军回来可不是下官的意思,也不是咱们大理寺的意思。”

他说着抬手抱了个拳,道:“是圣上开恩,顾及将军多年来为国征战沙场,劳苦功高。总不能因为小将军杀了个使臣就问罪吧,这不是寒了底下将士们的心吗?”

周锐心中一沉,郑思居高临下地两手一揣,又道:“案子还没完呢,下官同几位少卿都商讨过了,此案确实是疑点颇多,但小将军是在众目睽睽下杀的人,后面该问责还是得问。最近几日还请将军不要随意外出,至于将军府嘛,怕是得暂且封上一阵子了。”

他说着一抬手,外头的一队士兵就把将军府围了起来。

周锐眉头一皱,哐当一声砸了桌子,勃然变色:“你他娘的什么意思?!”他是个武将,打小能动手就绝不开口,郑思的话他反驳不了,只好做出个凶猛的阵仗来。

郑思微微一笑,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至于长宁王府,将军也暂且避一避吧,同外臣勾结可不是什么好听的罪名,结党营私是重罪,要株连九族的,我也是为了将军好。”

郑思绕开脚底下的桌子残骸,几乎是哄慰地拍了拍周鸿音的背,轻声道:“这几日实在是对不住小将军了,不过罪魁祸首也不是我们,小将军多担待,可千万不要记恨大理寺啊。”

周鸿音浑身脏乱地站在周锐身后,背挺得笔直,他听及此言礼貌地冲郑思一笑,云淡风轻道:“那是自然,谁是罪魁祸首一目了然,是非成败还得往后再看呢。”

郑思眉心狠狠一跳,但只在刹那间就恢复了笑容,转身大步离开了。

“不过是文沉的一条狗,也敢定老子的罪!”周锐还要再骂,周鸿音抬手拦住了他。

他盯着缓缓关上的大门,静静道:“爹,骂他没用,咱们得好好谋划。”

“咱们一家只会耍刀,朝堂可不是咱们的地盘。”周锐吐了口恶气,愤恨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老子今晚就找人去宰了他。”

周鸿音仍旧盯着封起来的门,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道:“爹,是谁教你放出风声,说要投靠长宁王的?”

周锐愣了愣,道:“是长宁王府里的一个……大抵是个小倌吧?”

周鸿音脸色有些微妙,“小倌?”

“是啊,看他要死不活的,估计也没几口气了,看殿下那样子,倒也不是很喜欢他。”

周鸿音叹口气:“爹,不能叫殿下了,得叫王爷,免得落人口实。”

周锐哦了一声,讪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嘿嘿。”

周鸿音抓住他的袖子,低声说:“想个法子,咱们得去见一见王爷,再见一见那位……小倌。”

第7章 冷子

他口中的小倌刚被梁长宁从床上捞起来,半强迫地灌了碗粥下去,冷着脸看书。

然而梁长宁一贯是个看不懂别人脸色的主,他看闵疏背过去不理他,自顾自地翻书看,不由得也凑过去看。

闵疏推开他搁在肩上的脑袋,冷漠道:“王爷今日不上朝?”

现在天刚蒙蒙亮,丫鬟进来把早膳撤了,张俭在外头小声问:“王爷?轿子已经备好,时辰差不多了。”

梁长宁不理张俭,偏头贴了下闵疏的脸,果然感到闵疏身体一僵,于是他满意地笑起来,说:“今日不许出这扇门,等着本王回来,明白吗?”

闵疏头也不回,半晌才翻了一页书卷,脸色难堪道:“明白。”

梁长宁刚走还没半个时辰,府医就进来摸脉,又写了方子让人拿下去煎药。闵疏不大想吃药,脸上的抗拒写得明明白白。

“闵大人,这药只两幅,吃个两三天就没了。后头您要是实在不喜欢,我再开点食疗的方子?”

闵疏此刻人在屋檐下,别说一碗中药,便是一碗毒药他都得喝下去。

只是不免又想到他在文沉那儿吃的药,不知道药性会不会有冲突,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着府医客气又疏离地点了点头。

丫鬟很快就端着中药上来了,她把托盘搁在桌子上,“闵大人,门房说周将军来了。”

闵疏顿了顿才想起周将军是谁来:“王爷上朝去了。”

“周小将军说……还想见见您。”

周锐父子俩使了个障眼法,是从将军府厨房后院的假山里一条密道出来的。

郑思是个徒有其表的小官儿,一朝得势,心思不细办事不牢,他让人围了将军府,但没派几个人检查进出的货物,周锐父子趁着后厨交接的空当,十分顺利地就出来了。

王府的门房是梁长宁十分信得过的老人,只见到周锐二人远远的身影就知道了来者身份,立马把他们带进来了。

虽然周锐猜测闵疏只是个小倌,但周鸿音却不这么觉得。

周鸿音虽然年少,却比他爹更会看人。

闵疏端坐在上位,无半分谦卑讨好之姿,他单手握着书卷,大病初愈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像个易碎的瓷器。

他确实是长得好看,一张脸上没有半点瑕疵,轻轻扫过来的目光像是清冽的雪水。

周鸿音心下了然,难怪他能住在安鸾殿。

闵疏知道他在看自己,但他并不知道周鸿音在想些什么。

周鸿音收回目光,谨慎地顺着位置坐下了。

闵疏端起桌上黑得发苦的中药,品茶似地浅尝了一口,这药实在太苦,直往心窝子里去。丫鬟端了七八种果脯上来给他,闵疏都推开了。

他要记着今日的苦,记住这碗药是为什么喝的。

“倒是头一回见到小将军。”闵疏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笑,说:“看样子在牢狱里没有受什么刑。”

“多亏闵大人相助。”周鸿音也对他微微一笑,“药苦,大人吃些甜的或许能缓缓。”

“这点苦么……算不得什么”闵疏垂头自嘲:“往后我要吃的苦头怕是这千倍万倍呢。”

周鸿音看他满身是伤唇色雪白的样子,没再说什么,开门见山道:“今日拜访闵大人,道谢只是其一。其二……不知大人如何看我这个案子?”

闵疏把勺子捏在手里,听到此话顿了顿,缓缓道:“这就要问问幕后之人求的是什么了。”

“文沉这个人,做事若能获两分利,就绝不愿意失掉任何一分。杀了个西凉来使,小将军获的什么罪?”

周鸿音看着他端药的细白手指说:“那梁子可就结大了。”

“周将军又获了什么罪?”

周锐不耐烦了,“我能有什么罪?人又不是死在我的地盘——等等,驿站驻守和看管派遣的兵都是从我这里调拨的……”

闵疏又道:“那王爷呢?他又是什么罪?”

周鸿音若有所思:“王爷没法子跟西凉交代,这是挑拨离间,一个搞不好王爷民心全无,西凉恐怕还会遣人来问罪。若是挑起战事,王爷怕是又要离京征战了。”

“周小将军聪明。”闵疏把喝完的药碗搁回去,不甚在意地用食指擦去了嘴唇上的一点褐色药汁。

“罪名落实,轻则牢狱之灾,重则流放边疆,最好小将军能在牢里断条胳膊断条腿,将军一家也算是就此废了。”闵疏的眯了眯眼睛,“既然暂时动不了文沉,不如先报当下这个仇。”

周鸿音轻笑了一声,随口说:“我这个入狱之仇?”

“非也,”闵疏端身坐着,说:“大理寺抓人入狱,奉的是皇上的旨,咱们动大理寺,岂不是把小辫子送到文官手上去?”

“得杀郑思。”周鸿音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郑思的调令是文沉下的,真要说起来……越级调职,他在皇上那儿讨不了好。”

“是这个道理。”闵疏拢了拢衣襟,他一个时辰前才被梁长宁从床上捞起来,此刻还没束发,头发只能随意地垂在肩头。

他继续道:“但当今圣上也不过是颗棋子,他不会也不敢和文沉起嫌隙。真要挑拨,还得从太后身上找法子。”

周锐只把闵疏当个黄口小儿,他看着闵疏年纪小,十分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毕竟这是长宁王的人,他只好顺着闵疏的意思道:“杀郑思?那好办,老子早就想动手了。不就是挑拨吗,把人杀了,丢到文沉府里去,他也算是有口说不清了吧!”

“事情不能这样办。”闵疏沉吟片刻,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指关节,道:“咱们栽赃嫁祸不能太明显,但也不能太不明显。”

周锐呸地一声把茶叶沫子吐回杯子里,“说些什么狗屁话,老子听不太懂。”

周鸿音伸手按住他父亲,眼里精光一闪,看向闵疏问“你的意思是,让他猜到是咱们动的手?”

闵疏颔首,“是,若是做得太隐蔽,这桩案子也只是定了个主谋,谁知道他会不会攀污小将军呢?咱们不如给他定死,直接发落,让他文沉只能哑巴吃黄连。”

“怎么定死?”周鸿音微微皱眉,“西凉使臣虽不是我杀,但确确实实是死在我跟前了。”

闵疏微微一笑,“有何难?叫王爷去办。”

梁长宁刚好下了朝,正从门口进来,只听了半截儿话,“什么叫我去办?”

梁长宁对着闵疏伸出手,闵疏顿了一下,没有躲开。梁长宁揩去他嘴角那一点没擦干净的药渍,“药苦不苦?”

闵疏不否认:“良药么,总不见得是甜的。”

周鸿音颇有眼色地低头喝茶,只当没看到二人的动作。

梁长宁便捏起一枚透亮的樱桃果脯往闵疏嘴里一塞,他也顺从地张嘴吃下去了。

这果脯实在是甜,甜得有些发腻了,即便缓和了他嘴里的苦味,他也并不喜欢。

梁长宁叫人送走了周锐父子,一撩袍子在闵疏旁边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