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04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我常听宫人说当阳郡王为人和善,我觉得郡王也很和善,一直想再见郡王一面——不久后我听人说郡王又入宫了,我偷偷跑去看他,发现他果然就是我遇见的人,我越看郡王,越肯定我遇到的是他。有一天我找了一个机会,向郡王道谢,没想到郡王对我说:‘你认错人了,那是我哥哥,那天我们两个都曾入宫。我冬天不用手炉。’我那时才猛然发现,自己一直认错了人。原来只看长相的话,我根本分不清两位郡王。”

第144章 哀丧2

  无法回头

  和庆大长公主谥“慈”,在停灵七天后下葬,葬在了钟山脚下。

  停灵期间,柏中水断断续续守了五天灵。第七天守灵结束,在他离开大长公主府时,当阳郡王荀彰之也恰好要离开,当阳郡王与他一起往门口走。

  荀彰之和柏中水在灵堂中见过多次,但是很少有机会交谈,两人互相问礼。荀彰之说:“我听婢女说柏大人一眼就能分出我和舍弟,是真的么?有时我舅舅也分不清我们两个人呢。”

  柏中水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随后他回答道:“郡王,其实是我讨巧了。那天我看了一眼,发现跟在您身边的人很面生,所以猜您不是高平郡王。”

  荀彰之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他问柏中水:“柏大人觉得我和弟弟有什么不同么?”

  “郡王如春夜胧月,夜色温和之时,圆月高居于天,有徐徐清光。高平郡王性子稍冷,如灿灿春冰。”

  “柏大人谬赞。”荀彰之笑了笑,问:“不知柏大人以为我们的长相有什么不同么?”

  “郡王如何以为?郡王应当比我更熟悉高平郡王,高平郡王是您的亲弟弟。”

  “我们或许长得太像了?其实我不了解我弟弟,我们说是兄弟,可是却不像是兄弟。”

  “郡王说笑了,不像兄弟,那还能像什么呢。”

  荀彰之笑了笑,没有回答,“请,”他伸手让了一下,请柏中水先出门。

  柏中水微微低了一下头致礼,道:“我不客气了,多谢郡王。”说完离开了大长公主的府邸。

  荀彰之和荀靖之长得很像,但是他们不太了解对方。他们寄给彼此的信件,问候也很疏远。

  天下也有这样的兄弟么?可天家的兄弟,大概就是这样。

  陛下膝下暂无子嗣,朝臣大多预感到荀彰之会被立为太子。然而建业也有流言说,荀靖之想当太子——他在明夷三年杀了哀太子的嫡长子荀永隆,就是在清扫自己成为太子的路上的障碍,况且,他和他哥哥之间有二子存一的预言,只要彰之死了,太子八九不离十就会是……

  如果有人足够了解荀靖之,就会知道流言只是流言,荀靖之对太子之位毫无兴趣,一如他对皇位毫无兴趣。

  一道皇位,困住了当今的陛下。

  当今的陛下叫荀崇煦,很少有人敢提起他的名字,人们只敢称这个名字的主人为“陛下”。历代皇帝都被称为“陛下”,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被允许有太多个性——否则不是皇位把他毁了,就是他把皇位毁了。

  高坐在龙椅之上,崇煦有自己的痛苦。他也曾想有所作为,可是动辄掣肘……他做不到很多事情。

  他回不到北方。

  和庆大长公主去世前,回光返照之时,曾向自己的侄子崇煦请求,请崇煦在许朝北还之后,不要忘记自己,将自己迁葬到北方,她说自己不想独自留在建业。崇煦点头应允。大长公主气若游丝,强撑着一口气,对他说:“阿煦莫忘乃父、乃祖。吾家北人,不当长在南住。”

  吾家北人。崇煦同样怀念北方的故土。

  年少之时,他被封为齐王,他的封地位于北方,他曾在齐地为自己修建陵墓。他出生在洛阳,在长安长成了青年人,他的父亲是北人、他的祖父是北人——他是个北人。

  三月初八,和庆大长公主下葬,葬在了钟山东南方。

  崇煦送和庆大长公主的灵柩入葬,宫人抬着灵柩走下神道,神道尽头,墓门之上的墙壁上画着一只巨大的朱雀。

  崇煦站在地面上,望着略显黑暗的地下,那只朱雀张开双翅,似乎要破壁而出……朱雀神鸟,接引死者之魂,引向天际。

  贵重的随葬品被运入无边黑暗之中,器物表面的鎏金最后一次在阳光中反射出亮光。

  许朝废除了殉葬制。面无表情的桐木偶人代替了殉葬之人,长留在地下,自此它们被封禁于一座大墓中,与永恒的沉沉死气作伴。

  吾家北人……和庆大长公主是南渡后第一个寿终正寝的天家人。钟山脚下埋着南朝诸位皇帝的尸骨,埋下了他早夭的子嗣,如今又埋下了一位北方皇女的尸骨,以后这里是否会埋下更多荀家子孙的尸骨?

  崇煦怎么可能不想回到北方?

  他抬头望向北方,视线被钟山阻碍。钟山之上,绿意盎然,云雾缓缓西行。浓绿意味着勃发的生命,可是崇煦感受到了沉沉死气。录公与门阀朝臣不愿意北还,北方不是他们的故土。

  作为统一了天下的庄宗的儿子,难道他就从没有过一点点野心吗?他怎么可能从未有过凌云壮志。如今,现实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他是否还要继续忍让。距上次北伐,已有五年了。

  回宫之后,黄昏时分,崇煦去了宫中的建章殿旧址,他的父亲曾经到过这个地方,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征服的痕迹。长安的宫城叫做太极宫,建业的宫城就叫宫城。绍德四年,尚为皇太弟的庄宗收复南方,攻入了建业的宫城,庄宗拆毁了建业宫城的主殿建章殿,在灰烬中混入粗盐,建章殿自此荒废,旧址上寸草不生。

  一片荒土。建章殿旧址如同一块无法愈合地伤疤,突兀地生长在绿树环绕的宫城中。这道伤疤是庄宗对所有南朝朝臣的警示。

  二百多年前,天下分崩之时,南方曾短暂地分裂为江南国、南越国、楚国、蜀国诸国。在南方诸国中,江南国末代国主自京口迁都至建业,以建业为都城,修建皇宫,建业如今的宫城正是在此基础上修建而成的。末代江南国主性情暴虐,多次在国境内灭佛,最终江南国国破。江南国末代国主灭佛而国破,南沈末代皇帝伪帝也曾灭佛,他因国破而灭佛。

  绍德四年,庄宗带兵自北攻入建业,沈伪帝南逃。伪帝度过朱雀航后,在长干里一间佛寺中过夜,夜中回望宫城,看到了火光。一场大火几乎照亮了北方的天际,伪帝看着火光,失声痛哭,抽剑闯入佛殿,劈砍壁画,大喊:“无耻神佛,竟作壁上观!”

  传说壁画中的神佛被砍伤处流出了鲜血。

  庄宗很快就带军渡过了秦淮河,军队围困佛寺。伪帝亲手杀了自己的皇后、妃子、儿子、女儿……最后在佛殿中自刎而死。

  庄宗手下的士兵看到血迹从佛寺的大门后渗了出来,他带人撞开佛寺的大门,在无边的寂静中,庄宗看到了一条血红色的蛇。佛寺殿中壁画上流下的血,和死人的血混在一起,变成了一条血蛇,蜿蜒着滑向佛寺的大门。

  庄宗曾抱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讲述自己收复南朝的经历,他说自己一脚踩死了那条血蛇。

  崇恺说自己也会像父亲那样勇猛,毫不犹豫,一脚踩死那条血蛇,踩得它死透了,不敢再作祟。

  崇煦呢……崇煦那时十一岁,他记得自己被吓得不敢说话。

  那条血蛇……应该很粗吧,得有含元殿的柱子那么粗,蛇信一吐,煞气逼人。崇煦觉得它可能还会口吐人言,一旦叫了人的名字,人应答了,即使相隔万里,它也会把人找到、吞掉……

  “阿煦、阿煦!”哥哥叫他的名字,然后笑话他胆小,笑话完他又说:“阿煦怕什么,我把你护在身后。我会把那条蛇杀了,你不怕它。”

  哥哥。二哥崇恺,他唯一的兄长,曾说过要把他护在身后的兄长……他们这对亲兄弟之间,为什么最终充满了防备的裂痕?二哥想做皇帝,可是最后也只是太子。

  他当了皇帝。

  天色黑了下来,夜晚异常岑寂。崇煦忽然怀念起了自己的孩提时代,那时他尚且不知道,命运要如何离间他与亲人的感情,又将夺走他的亲人,他的母亲、长姐、父亲、哥哥、子女……

  他回到自己的宫殿中,给妹妹崇幻写了一封信——崇幻是他唯一活在世上的手足了,他有时不知道该恨上天夺走了他太多的亲人,还是该道一声谢,感谢老天,至少把崇幻留给了他。

  他不能离开建业。崇幻镇守在北扬州,轻易不能离开江北。和庆大长公主去世,她没能回建业。

  崇煦记得,远在长安的太极宫中,有一座宫殿,叫延嘉殿。和庆大长公主尚且做长公主时,如果要入宫,过夜不出,就会住在延嘉殿。延嘉殿里有一扇屏风,屏风上画了渔人入山遇仙故事。

  崇煦和妹妹崇幻年少时,看不懂屏风上画的是什么,他们两个玩心大起,一起拿笔给屏风上的人都加了胡子,然后问宫人好不好看。宫人给他们两个讲屏风上的故事,那故事名叫《逆水》。

  《逆水》是个很奇怪的故事,迷离惝恍,奇之又奇——因为太奇怪了,崇煦听不懂,越听不懂越着迷,所以反而记住了它。如今他似乎读懂了这个故事:

  很久之前,句容有一个渔人,有一天早起顺着河水乘船去打渔,因为水上起雾,迷了路。鱼鹰从水里叼起来一个紫色的东西,渔人发现那是桐花,于是他猜山里或许有一棵很大的桐花树。

  渔人曾听说凤凰会栖息在桐花树上,他觉得这次迷路或许是一次遇仙的机会,于是不辞辛劳逆水而上,去寻找桐花树。他划着船走了很久,最终发现了一个山洞。他舍下船走进山洞,摸索着走出了漆黑的山洞,洞外没有神仙和桐花树,只有茅草屋和田地,渔人看着那茅草屋觉得很熟悉,走近了发现那就是自己的家。

  他走进家里,期待着遇见仙子,然而推开门只遇到了父母和妹妹。

  渔人觉得自己受了欺骗,费了力气却没有遇到神仙,转头就要去寻找山洞,想要钻进山洞里重新走一遍那条路,然而他到处都找不到山洞,再回头时,发现连自己家的茅草屋都没有了,父母和妹妹也没有了,他这才想起来,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妹妹在兵乱中失踪了。原来关于家人,他只剩下了坟。

  渔人大哭着寻找回家的路,翻越一座座山,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村子,却发现自己村子里的年轻人不认识自己,他以为自己在山中迷失了三天,村里却说人间已经过了三十年。寻仙未果,人间已经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

  崇煦在登基后,在某一天忽然明白了,《逆水》或许是一个讲反悔的故事。人在时间的长河里走,无法回头。

  那黑暗的山洞,就像命运。人追寻命运,在时间的河流中求索……渔人孜孜求索,钻出山洞,看到了不想要的东西,他不珍视眼前的东西,以为重新钻一遍山洞,就可以得到想要的——然而命运不能重来,一旦他反悔,他就连本来能得到的东西,也失去了。他失去了家人。

  崇煦好像也钻进了山洞,第一次钻出山洞时,皇位摆在了他的面前——这不是他想要的。可他不敢反悔,他绝不反悔。他怕一反悔,就什么都没了……

  只剩下坟。

  他要牢牢护住自己的家人。他无法再退缩不前了。他似乎又看见了落日余晖中寸草不生的建章殿旧址……他姓荀,他希望自己能恢复父祖的江山。

  作者有话说:

  偶得桐花贪求仙,人间岂有再少年。崇煦对《逆水》的第一个解读是不可承受之反悔。

第145章 哀丧3

  “杀你的时候,我会痛心。”

  当阳郡王在建业住了五日,第六日在送和庆大长公主入葬后,就回了湘州。当阳郡王的亲弟弟高平郡王没有为和庆大长公主送葬,建业人说“王不见王”——看来两位郡王是真的不愿意相见。

  荀靖之确实不愿意和哥哥见面,见面或许会为两个人带来厄运。他曾和哥哥在庄宗的千秋节上见面,不久后……他高烧不退,随后世上就没了清河郡王。

  荀靖之与和庆大长公主不熟悉,没有亲自送她入土,大长公主入葬时,他正守在建业城西的石头城中。

  二月下旬,荀靖之就忙了起来,开始筹备任职事宜。三月初五,他已出任云麾将军,守卫建业西边的石头城。长江自西向东流,环住建业的西、北、东三面,而建业城西的石头城依石头山为城,正位于长江与秦淮河交汇处,乃是遏制长江中上游水军、保卫建业的军事要塞。

  荀靖之与部下轮值,他需要每月在石头城內住三日。城中有丧事,禁止宴乐,但是军事不可废除,三月初六、初七、初八,荀靖之都住在石头城內。三月初九上午,他从西篱门进入建业都城内,回了水目山下的府邸。

  南方的春天潮闷得令人难以忍受,一场细雨自中午时飘起,下午依旧未停,雷声隐隐在云层中滚动。荀靖之在下午乘车去了通觉寺,到寺中为和庆大长公主供了香灯,然后与六如比丘尼隔帷对谈。

  时间已至仲春,百虫复苏,荀靖之坐在佛殿外的檐下,在等待六如比丘尼时听到了虫鸣声,虫鸣声中偶尔夹杂两声蛙鸣。六如比丘尼在殿中隔着一道竹帷向他问安。

  一道竹帷隔开了他与六如比丘尼。凡所有相,皆为虚妄,他没有见过六如比丘尼的真貌,他也并不执着于与六如比丘尼见面。

  相……他想起了柏中水。他们也是相逢在这样一个雨天。那天上午他去了鸡鸣山,众人都以为他留在了清玄观中,其实他早早就离开了。蝴蝶落在他的手上,他在水目山的青山幽严寺中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脸的主人并不认他。

  相是虚妄。大乘佛法以十喻解释相之虚妄:如幻、如阳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空谷响、如海市蜃楼,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

  这世间是否真的虚妄不实。荀靖之曾经不满于道门修得逍遥超脱的修行,所谓心如枯木,大道无情……那时他觉得世间充满了痛苦,有如苦海,有如火宅,他想救更多的人——可是真的可能吗?逍遥,是不是当自己能够抽身离去时,就抽身离去,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若是人人都修得小乘佛法,自己度脱自己,那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离开这堪忍世间。他只救下自己,让自己先离开这世间,这是否就够了——不必回头看其他人,他一个人本来也就无力与一个世间对抗。

  可是他不想修道,无论是佛法还是道法,他都不想修了。他做不到无情,他放不下一位故人。

  第五岐……他的好友名叫第五岐,小名佛子。

  如今他渐渐远离了道门。他在佛门中寻求佛子的痕迹,在经卷中隔着时空怀念佛子的目光,猜想佛子年少时如何读出他指尖下的经文。六如比丘尼曾说修佛法有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荀靖之向她问六度修行之道,已问过布施、持戒,今日问“忍辱”。

  荀靖之问六如比丘尼,为何忍辱在布施、持戒之后,六如比丘尼答忍辱在精进之前:

  忍辱乃是六度的中心。一个人可以做到布施了别人,并且认真持戒,修行佛门戒律,从不松懈,可是他依旧可能没有放下“我”,他还很傲慢。他无法忍辱——辱不仅仅意味着辱骂,任何不顺都能算作是辱,唾骂是辱、老痛苦病也是辱——当他遇到不顺,他就生恨了,就又有执着于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了,他放不下。

  因此,忍辱之后,才能精进。修大乘佛法者,须进入无生法忍境地,不过忍辱之关,不能得菩萨之心。

  六如比丘尼离开后,荀靖之坐在屋檐下又坐了片刻,仔细想着“忍辱”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柏中水,或许因为他长得太像佛子了,他在意他。

  柏中水拿马鞭打了录公的侄孙卢雅。卢雅说柏中水不知羞耻,以色侍人,向一个半老徐娘出卖色相。崔琬和柏中水下棋时,曾向柏中水提起这件事,柏中水没有避而不谈,对崔琬说了自己的想法。

  崔琬向荀靖之转述了柏中水的回答,柏中水说:“如果一个男子受到年轻女子的爱慕,会十分骄傲;那么一个女子受到年轻男子的爱慕,也同样应该骄傲,她应当受到众人的羡慕。我不以为我对长公主殿下的爱是耻辱。我可以忍受别人对我的唾骂,但是我不希望有人侮辱长公主殿下。”

  柏中水说的话多么动听,他说自己甘愿为长公主殿下忍辱。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是傲慢还是谦卑而可以忍辱?荀靖之将他看作第五岐的影子,而他本人究竟如何?荀靖之听自己的家仆赵弥说,柏中水一眼就能分清他和他哥哥。

  荀靖之离开了通觉寺,回到了自己的府邸。真巧,他又见到了柏中水。

  细雨已经下了一下午,到黄昏时,犹自不停。

  天色已经黑了,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柏中水撑着伞站在他的府邸门外,似乎是在等他回来。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他的家仆。

  荀靖之在远远看到柏中水的身影时,心中一颤,他以为佛子回来了——可是下一个瞬间,他就明白了,那不可能是佛子,站在那儿的是柏中水。柏中水能一眼看出谁是高平郡王,可他只看一眼,分不清柏中水与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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