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31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假房安世已死,第五岐亲眼看着他死去了,而他的一些话像烙铁一般,在第五岐的心上印上了痕迹。权力……无间与净土皆是妄想,佛法并不存在,这世界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其实只有一片废墟,而权力是这现世唯一的法术,可以无中生有、使有变无。

  握住它!被它吸引,被它迷惑。获得更多的它——如果你获得了更多的权力,那么权力会告诉你,你会活得更好,你甚至可以成为这世界上唯一的立法之人,世界的法则规矩都将由你掌握。

  握住它!不需要有良知。但是,如果你失败了,请你死吧。

  在被凌迟前,行刑的人问假房安世他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假房安世看向刑台下的第五岐,说:“我并非死于报应,而是死于失去了权力、死于权力的倾轧。师侄,不——”他扫了一眼刑台下的其他人,录公、长公主、各位大臣,他说:“不只第五岐,是你们都该看着我,不要眨眼。”

  薄如蝉翼的刀割破假房安世的皮肉,殷红的血流了出来。

  第五岐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的感受残存在他的心脏上,他感到了自梦中带来的心悸。

  他静静地呼吸。在夜晚的沉寂中,他身侧的人问他:“睡不着吗?”

  第五岐寻着声音侧头,说:“吾友怎么没睡,是被我吵醒了吗?”

  荀靖之说:“没有,你很安静,是我一直没睡。”他问第五岐:“好友是做噩梦了?”

  “嗯。”

  “我听说录公请了比丘,彻夜诵经,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人睡得安稳一些。要不我让人去请比丘来?”

  “不,奉玄,不用。他怕死人,其实我不是怕死人。”沉默了片刻,第五岐说:“奉玄……我师叔受刑之前说:‘我并非死于报应,而是死于失去了权力、死于权力的倾轧。’我反复梦见这句话。权力……我不明白。”

  床帐中有白龙涎香的香气。高平郡王用的白龙涎香,是忽鲁谟斯国使者自海上带来的,香气幽远,雅而微苦,最能安神。

  “我七岁那年,我母亲送我入道,那天母亲划破了我的手,对我说:权力是血里的毒药。”荀靖之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四周没有光亮,然而第五岐知道他们离得很近,他不必看,就知道荀靖之在他身边。声、香、味、触,不需色相,他描摹出一个奉玄。

  荀靖之说:“我觉得好疼,看见自己的血滴在了雪地里,血的颜色很红,所以我记住了母亲说的和血有关的那句话。韦衡和韦将军争夺权力,我的几个舅舅为了权力丧了命,我的叔祖父死在了我的手中。血亲反目成仇,恩情骤然崩毁。权力,我想说……我不明白,但是我模模糊糊知道它的模样。”

  荀靖之在说话时,想起了韦衡。他说:“好友,你还记得韦衡吧。韦衡说尸群比人群好,人群会内斗。内斗是为了什么……可能就是为了争夺权力吧。好友,人真是很矛盾,权力带着血腥味,可我没办法说自己用不到它。它像气息,渗透所有地方,我住在这里、躺在这样的床上、用这样的帐子,是因为我拥有它。”

  屋外有鸣虫在草种鸣叫,天气似乎是潮湿的,不知是屋外的夜露过于繁重,还是起了雾气。被褥吸收了潮气,变得沉重。在帐中散开的白龙涎香的香气似乎也变得潮湿,因水汽过分饱满而显得沉滞。

  第五岐躺在床上,床上的围屏、床帐的丝帛、金鱼帐钩、丝囊珍珠枕……他处在一个由权力保障的物品所围成的空间中。他们都处在其中。他无法反驳一些事情。闭上眼睛,他似乎看到了雪地里的血迹,年幼的奉玄的血滴在白皑皑的雪中,血的颜色红得触目惊心。

  权力是血中的毒药。然而,如今谁又能够避开它?

  陛下多次和他提起封侯之事,他想要拒绝,这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因为恐惧。第五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亡者的荣耀成就了他的爵位,这爵位如此沉重,并且寂寞,提醒着他他是孤身一个人了——原来他只剩下自己了,他恐惧自第五家的鲜血中打捞起的权力。

  第五岐说:“奉玄,我在日本国抄写道门的经书,《胠箧》说:穷人为柜子上锁防盗,没想到盗贼直接把他的柜子搬走了。这世界就像一个藏着珍宝的柜子,圣人定下仁义防盗,没想到诸侯偷窃世界的时候,连着仁义也一起偷走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存有仁义,是因为他们窃走了仁义。因此,应当绝圣弃智、摒弃仁义。仁义在被偷窃后,已经变得虚伪了,变成了偷窃权力者粉饰自己的工具。你怎么看呢?”

  荀靖之想了一会儿,说:“好友,我觉得仁义有两种,一种是被写下来的仁义,一种是符合人道的仁义。被写下的道,已不是道本身的样貌,就像一幅画,画下的人总和真人有所区别。因此,被写下的仁义,也不再是原本的仁义了。诸侯所窃的仁义,是前者,而非后者。后者无人可以窃取。”

  第五岐说自己反复想起房安世死前说过的话,荀靖之接着说:“房安世死前说自己并非死于报应,而是死于失去了权力——我觉得他好像忘了,是他违背了人道的仁义,杀了太多人,所以才被撤去了权力。他的权力建在漏洞百出的台子上,台子不结实,倒塌是正常的。他死于失权,失权是因为不仁。他如果说自己死于失权,那就像一个人说自己死于匕首,匕首只是凶器,其实他死于一场凶杀。”

  第五岐问:“如果房安世不曾死呢?我没有回来……他也不曾被发现。”

  荀靖之说:“我想,那也不算是权力的必然,而是他的运气不错。好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世界广大而严肃,无法预料,成事有时候要靠机缘。成败不必只归因于自己,也与机缘有关。我曾和六如法师说,我找不到我的好友,六如法师说,我不应该怪自己,不是我不够努力,这也不意味着我失败了,而是世界之中,天、地、人……各种因缘不具足。”

  因缘不具足。因未到得果之时;因不厚深,得果过小之时;未种下因,便不会有果之时。一些事情,并非仅仅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在黑暗之中,第五岐说:“吾友,你在我身侧躺着,我不用听比丘诵经。”

  荀靖之说:“睡吧,好友。我陪着你。”

  比丘不必来,他会陪着他。

第174章 象罔2

  “请你珍惜我外甥对你的义气,记住他的好。”

  四月初一,高平郡王在家休息,未曾去石头城轮值。长公主去了一趟高平郡王府。长公主换了发髻的样式,她梳了流行于隆正年间的高髻,以金钗绾起生出了白发的头发,用浓黑的眉黛画出短而阔的蛾眉,眉间点了金色花钿。

  到高平郡王府后,长公主摘下了帷帽,荀靖之看着自己的姨母,忽然想起了母亲——这是他第一次从自己的姨母身上如此强烈地看见母亲的影子。

  他的姨母梳起高髻,披着披帛,久违地穿了大袖衫。宗室之人的衣物有常服、吉服、行服和雨服之分,长公主在南下后,忙于公务,已经有很久没有穿过大袖衫常服了。暗红底绣着宝相花的裙子、一重重轻纱大袖衫……最后披上一件粉绫大袖衫。粉色是庄重的颜色,只要人足够庄重,任何颜色的衣服都能衬人。

  隆正年间,女儿在眉间画绿色的花钿、涂绿色的口脂,将眉毛描成各种样子,穿儿郎的圆领袍……一个气魄盛大的时代,可以包容各种妆容,而不会将之斥责为“服妖”。*

  长公主穿的衣服、描画的妆容、发髻的样式……令人想起隆正风流。一个早已逝去的时代,在时间的镜子中折出微光,在陌生的南国土地上投下自己的影子。

  “八郎,不必行礼。”长公主走入屋中,叫了荀靖之一声,让他不必给自己行礼。

  第五岐也在高平郡王府中,长公主和他并不陌生,长公主可能是宗室之中除了荀靖之之外,最熟悉第五岐的人。

  第五岐行礼,长公主颔首还礼后,看了看第五岐的脸色,说:“眼下青黑,没睡好。”

  第五岐说:“多谢殿下的关心。”

  长公主说:“下午睡一觉,你没什么事,那就好好休息。我不是在建议你睡觉,而是在以长辈的身份要求你这样做,我不这样要求,你且不休息呢。八郎也要注意身体,说起来你们也大了,但是我看着你们啊,总觉得你们是孩子。我们入座吧,都别站着了。”

  几人入座,姨母是长辈,荀靖之将主坐让给了姨母,和第五岐都坐在了侧面。

  长公主叫了一声“阿岐”,说:“我总算能放心叫你一声‘阿岐’了,我是你母亲的朋友,也和你姑母交好,私下里,你把我当成长辈就行了。要你担了那么久男宠的名声,是我委屈了你。”

  第五岐在面对长公主时,按照武家的礼仪,口不称“我”,而是自称名字,以示对高于自己之人的尊重,他说:“岐感谢殿下的厚爱。岐并不委屈,是殿下因为岐负担了不该负担的名声。殿下正值盛年,应该备受爱慕与崇敬。年岁不会只给男子带来智慧,殿下的智慧与刚强不输给任何人。岐对殿下,有一腔对长辈的敬仰。”

  长公主笑了笑,对荀靖之说:“‘长辈的敬仰’,八郎可听见了?你的朋友当我是长辈,我当他是小辈,他说这话,我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既然说了这样的话,你就要安心,不要因为我和他之间本来不曾存在过的关系而觉得尴尬。你这朋友啊,也不知道是像谁,是像第五家的人,还是杨家的人呢——我以往见他外祖,觉得国公温文尔雅,就算是驳斥人,也不让人生气。人说我不该有男宠,可是又想着借我往上爬,他们不知道,在我这里,是没有捷径的。而我处理我的内务,比那些老头子处理得好多了。”

  荀靖之说:“八郎和姨母、朋友之间没有误会,八郎多谢姨母对五岐兄的照顾,姨母比我心细,处处照顾我,又在大事上帮我们拿主意,是独一无二的好长辈。姨母说了让五岐兄睡觉,我一定看着他,让他好好休息。”

  长公主对荀靖之说:“阿岐回来了,你也能过得开心些,不用再当我的伤心外甥了。父母也好、姊妹兄弟也好、子女也好、夫妻也好、朋友也好……我知道这人呐,身边要是没个知心的人,日子不好过。我庆幸我有女儿,你妹妹是我的贴心小袄。你是你母亲的儿子,脾性又好,我重视你,不过我们这对姨甥当得太客气了——也罢,你身边有了知交好友,我能稍稍放心了。”

  然后她对第五岐说:“阿岐,第五家是武家,和荀家一荣俱荣,况且,孝和皇后也出自你家,恭哀皇后又是你姑祖母,所以我们都是自己人。你和八郎交好,这是天意,我很高兴你们两个能做朋友。我接下来的话不好听,不过是实话:人的情义、意气在年少时和年青时最为纯粹,年岁增长,知道了往后的路不好走,梦想受挫或破灭——于是当年同行过的人纷纷走散了、变心了,别说朋友之间不再熟悉对方,可能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人是很容易变心的,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可能都看不出什么,但是没准第十年里的哪一天就变心了,所以我要你记住我之后的这几句话,不论过多少年都不要忘记,就算以后有恼怒的时候、有拔刀相对的时候,也要留下一念,想起这几句话:你还年少时,我外甥对你不错,请你珍惜我外甥对你的义气,记住他的好。”

  第五岐回答长公主说:“殿下,岐一定记得,绝不会忘。西北兵乱后,外族屠戮公卿,岐之母家安德杨家未曾离开长安,族中遭逢国难,而父家在东都……又逢变故,岐之一生,与我朝命运相共。岐到建业后,孑然一身,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而恨意又刻入骨中,有时竟有已活成鬼影之感——然而郡王在找‘第五岐’,于是岐知道自己还活在现世,与现世有所联系,不是活在无间地狱中,不曾变成饿鬼。‘第五岐’因郡王和殿下而复生,这个名字里印着郡王的痕迹,岐此生不会改名,此生都会珍重郡王的义气。”

  长公主因为第五岐的话而动容,轻叹了一声,“不容易啊,阿岐,你过得不容易。可我还是要你发誓。”

  第五岐起誓说:“岐对天立誓。”

  长公主点了一下头,表示赞许。长公主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她是经历过人情变故的上位者,在几次大起大落后,她终于走到如今的位置上,她明白威严的含义——比起人情,她更看重威严。

  威严和命令往往比人情更加坚牢,人情温和如水,也容易像水一般流逝——而威严更像是一种敲打,持有将命令刻入骨中的力量。她关心自己的外甥,而她又位高权重握有威严,因此,她要为他的外甥动用这种东西,命令并且提醒第五岐:牢牢记住一些事情,不要忘记。

  荀靖之换了话题,问长公主说:“姨母是从宫中来的么?如果是的话,不知道舅舅怎么样,舅舅还好吗?”

  长公主回答荀靖之说:“是,我是从宫中来的,我会在宫里住一阵,陪陪你舅母。姑嫂之间,近些年不常相见了。深宫不比王府,以往年轻时,我们感情很好,见面也多,年纪一岁岁见长,本以为该更自由些了,没想到见面反而更少了。我和陛下是兄妹,我住在宫中,也陪陛下说几句话。你舅舅这一阵心里不好受,夜里睡不着,精神不好,我看他吃完药后才出了宫。你舅舅让我来看看阿岐,他不好受,他说阿岐更不好受,毕竟阿岐认识那个人很多年了。”

  那个人,假房安世。陛下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只用“那个人”代替。

  长公主向身侧的侍女示意,侍女向第五岐呈上一轴卷子。

  长公主对第五岐说:“阿岐,收下卷子吧。不久之后,朝中会为你办封侯礼,你的衣服已经快要做好了。卷子上写了封侯礼的过程,封侯有五奏五拜,致祭拜、跪受封拜、起立拜、索印拜、辞退拜。你看一看卷子,到时候行礼,心里也有数。不过也不用紧张,你曾受封过,应该知道行礼时,会有礼部的人跟在你身侧提醒你,出不了什么差错。封侯的事,你可以客气,表面上推辞一下,做出谦虚的样子,但是你千万不要真的推辞。”

  “岐……”

  长公主抬起手,示意侍女将卷子放在第五岐身侧的几案上,然后对第五岐说:“你先听听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你不要推说自己年轻,受不得侯爵之位。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来劝你不要推辞的。我先不说权力,只说你的以往,你以前就受封过县侯,本来就享有侯爵的尊位。你南来之后,我力主重新为你封侯,要有确实的封地,陛下也是这样想的——而你必须接下这个爵位,这不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也是要你与荀家共进共退,是要第五家——一个与荀家息息相关的高门武家——再次负起责任,这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朝还有武家在,武家还是高门、还有无限荣光。”

  长公主说话时,拔下了一支头上的錾金发钗,放在了案上,她用指尖触摸钗头的花纹,道:“我今天换了隆正年间的衣饰,这支发簪是我年轻时用过的发簪,我戴起它时,竟然有落泪的冲动……太久了,已经太久了,朝中没几个人敢提‘北方’,一提起北边,录公他们就要说什么‘明夷之败大伤国力’、‘恐惧祸水南引’、‘恐惧建业空虚外族偷袭’之类的废话。北方变成了不可提起的地方,说了仿佛就是犯错,可是我们是北人,我们该提起北方——陛下需要一个重提北方的契机,而第五岐重新封侯,会是这个契机的开始。”

  长公主对跟随自己一起来高平郡王府的宫人说:“我特意带你来,为我吹一支篪曲吧。武家有三雅,武雅射,骑射乃武家本色;文雅诗,以诗修观照万物之情,以尊生;乐雅笛,以笛修沟通天地之心,以止杀。在乐声中,武家以笛为第一雅、以篪为第二雅、以尺八为第三雅。”

  宫人应道:“是”,自竹匣中取篪。篪是一种横吹的乐器,音色文雅低沉,似埙又似箫。

  长公主对第五岐说:“你与房安世说话时,我就在门外。现在我要说一说他提起的话。阿岐,或许他的话中,有让你感到恐惧的东西。我令宫人吹一支《宿雾》,北风吹海,有雾冥冥……篪乃是乐中第二雅,其声比笛沉郁,比尺八清越,一支篪曲恰如我的心境,这支篪曲既是怀念武家的荣光,也是怀念我的过去。我的话说给你听,也说给八郎听。权力之路,并不好走,我已走在这条路上了,其实你们尚未真正踏上这条路。”

  作者有话说:

  * 《尚书》:貌之不恭,是为不肃,厥咎狂,厥罚常雨,厥极恶,时则有服妖。

  ————

  六波罗蜜,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高平郡王曾经问六如比丘尼,为什么忍辱在持戒之后、在精进之前,六如比丘尼有所答。第五岐以“柏中水”一个男宠的身份出现,他没有觉得这个身份下贱,坦然接受,是“忍辱”后的“精进”,这也是崔琬、假房安世等人输给他的一个原因。

第175章 象罔3

  我于天下亦不贱矣。

  宫人持篪在手,横吹竹篪。宿雾生于海上,经年不散。

  在篪曲的尾声中,长公主开口,说:“八郎是郡王,阿岐是县侯,然而获得王侯的爵位不等于获得权力。爵位只是一种荣光,获得了爵位,但是想进一步握住权力,那是很难的。权力和官位有关,一个人须得参政,才能真正触碰到权力。房安世屡屡提起‘权力’这个词,而我与权力、荣光,都周旋太久了。

  “我于天下,亦不贱矣①——我不必谦虚,如今我是座中最尊贵的人,我是一位皇帝的女儿、是一位皇帝的妹妹,我姐姐是皇太女,我哥哥是太子。不过,我曾经从一位公主变成了一个庶人,像乞丐一般南下,被流放到了岭南蛮荒之地。那时,纵使我是皇帝的女儿,那又怎么样呢?我在岭南照样过得很苦,我和儿女们住在破草屋里,我们借不起黄牛,必须亲自耕田。我从前知道岭南出产象牙、蚺蛇胆、海马、鲛革、甲香,但是它们都与身在岭南的我无关。

  “我用木棍在沙土上写字,我的邻居问我说:‘你这是在写字吗?’我说:‘是。’她问:‘你是要教你儿子认字吗?’我说:‘是。’她说:‘为什么要认字呢?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都和我一起耕地了,你比我还穷,你就老老实实地种地吧。你扒着过去不放,是吃饭的时候能靠过去多咂摸出点咸味吗?你和你儿子应该省出那些时间,和我去地里锄草。’在她的规劝中,我忽然发现,原来我真的是庶人了。

  “我无比怀念以前的生活,最初我常常做梦痛哭,一夜一夜,我哭湿枕头。我开始考虑什么是公主之位,我过去很尊贵,但是现在,我不是像一个庶人,而是真的变成一个庶人了。我当公主的时候,穿纱、绸、羽缎的衣服,现在我只穿得起葛麻的衣服了。在不断地追忆中,我渐渐死心,开始接受我必须当一个农妇的命数。

  “我意识到,我的尊贵来自于我的血脉里流的是谁的血,但是更来自于权力——我没有亲手握住权力,所以我被逐出长安了。我不断想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如果我还是公主,我不爱听这样的话,但是这句话会提醒所有皇帝、王侯乃至将相一件事:血缘可以被赋予权力,但不是天生就有权力,血缘只是离权力很近罢了。当我失去了我的荣光,我才发现,我是谁的女儿不再重要,权力压制住血脉,轻而易举地剥夺了我的身份。权力,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它,它实在是狡黠极了,隐藏在令人目眩的荣光之后,做荣光的主人,然后嘲讽所有人看不见它的人。

  “在我接受自己是一个农妇这件事后,命数再次和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因为父亲的薨逝、因为一场巨大的叛乱,我重新获得了尊贵的身份。我哥哥宣布赦免我了。在一场国丧中,郡守跑来我家,我以为他是来报丧的——不只是我父亲的丧事,也是我的死讯,我以为我哥哥终于打算赐死我了,我在来潮州的路上就在提心吊胆地等待这个死讯,它终于要降临了。

  “然而郡守跑到我的破草屋为我贺喜,他我说:‘殿下!喜讯、喜讯!’我恢复了身份,这或许是喜讯吧。一场国丧中的一个小小喜讯,就像一锅苦粥里的一粒白糖一样讽刺。朝廷送来了衣服,公主穿龙血竭染成的橘红色大袍和七重纱衣。我没穿丧服,而是一件一件换上了公主该穿的衣服,原来纱衣这么轻薄、这么柔软,我已经穿惯了沉重粗糙的衣服,现在我身上的衣服轻得让我感到羞耻。

  “换好衣服后,我去了一趟海边,在海边脱掉了自己的鞋,赤足走了一段路。海雾弥漫,我看不清前方。我的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当我再次成为公主,狂喜之后……我感到的竟然是惶恐,因为我明白我又像以前一样了,我只获得了荣光,没有获得权力。这次我明白了,有一天我可能还会成为农妇——那么,不如让我一直做一个安心的农妇,不要折腾我了。

  “怒涛翻滚,拍击岩石时,迸发出白色的飞沫,白得真像是雪……潮州不下雪。灰色的岩石被海水打湿,变成黑色。我脱下鞋子,光着脚踩在石子上,脚下的海水冰冷刺骨,石头硌脚,尖锐的部分划破了我的脚掌。我要走到有海水前面去,这不是矫揉造作、装腔作势,这是为了提醒自己:这就是你走来的路,你从北方走到了南方,这一路走得很艰难。

  “海浪在我眼前翻涌,如同几千匹白马齐齐奔腾,潮水向我扑来……海风吹起我的衣袍,我那亮眼的衣袍被海水打湿。一身华服——它们太轻了,轻得就像荣光,我如今又披上了一身荣光。我站在石滩上,身侧立着黑色的峭壁,我转头看着峭壁,忽然生出了一种错觉:其实我是身在一口井中。我再次看向海面,忽然想起了枚乘的《七发》: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②

  “看吧,我还记得《七发》,许朝最高明的文士教会我文章,我曾经是一位能识文断字的公主。面对着海面,我告诉自己:你终于走到了这里,这就是你的前路了,波涌而云乱,海……看不清尽头,其中可能酝酿着吞没一切生命的怒意,你的命数正如你面前的大海一般,不可预测。宦海不可预测,因此你不要过早高兴,也不要轻易高兴。

  “我开始渴望权力,我坦荡地说:我渴望它。一份没有权力支撑的荣光,很快就会凋落,江表门阀不断出仕,正是为了不断获得权力,支撑起自家的荣光。阿岐,一曲宿雾,是吹给我自己、是吹给你,更是吹给八郎——不要拒绝权力。我们已处在宦海之中,看不清前路,却也无路可退,我们走到今天,谁的脚上没有沾血呢?只有荣光是远远不够的,获得权力,是为了保住更多人,也是为了保住自己。

  “阿岐,我明白你的恐惧,但你不该害怕你的爵位、不该害怕自己要触碰权力——你该害怕的是你没有权力。八郎,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见面了,我想亲自和你说一说话,但是我们都太忙了。我和你见面,我希望你明白,每次你的身份变更背后都有一个推手,权力。你是第二个出生的孩子,你哥哥是太孙,你不应该妨碍太孙的权力,所以是你——而不是你哥哥——离开了母亲。如果你和太孙只能活下来一个人,那么失去身份的是你。

  “你入道后叫‘奉玄’,但你不必认为‘奉玄’可以长久安稳,你看看你的舅舅,他有了权力,他想起了你,所以你‘奉玄’的身份就立刻烟消云散了。处在建业,即使你身在道观,你真的能心无旁骛吗?八郎、阿岐,我们这样的身份真的可以避开权力、荣光这样的字眼吗?血缘和权力离得太近,时事艰难,此时此刻无法避开权力——这就是我们的命数。不要说‘我们’,抬眼看看江表门阀,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周易》上九‘亢龙有悔’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动而有悔也。贵而无位,没有权力,会到处受困。八郎,几年前我劝你出任郢州刺史,这不只是为家国考虑,也是我作为一位姨母,在我的外甥考虑。我不担心你哥哥,但我担心你:你得亲自握住权力,否则你会轻易地失去你所拥有的东西。你握住权力,众人就不敢轻易地摆布你。避开权力?不要避开。不要避开,也不要像房安世那样走一条不符合规则的路,按照规则行事,当有人把它给你,握住它。

  “阿岐,如果你对房安世的话感到疑惑,那么我会说:房安世走的路,不是一条正常的路。你必须记得权力和人有关,房安世选的那条路,推到极点,可就没有其他人在了——众人无存,唯有权力泛滥。权力存在于人与人之间,是‘我’握有它就可以命令‘你们’,然而如果没有其他人在了,‘你们’不在了,那‘我’命令谁呢。如果人皆死尽,权力也会不再是权力,一切只会重归荒蛮。因此,握住权力的,不该是房安世说的强者,而应该是有德之人。有德,才能在权力下保留住‘你们’。

  “阿岐,获封并不重要,这只是开始,而且是一个太过简陋的开始。不要拒绝权力,即使你不想凭借它保有金银珠玉,你也得拥有它,因为你必须得靠它保有自己——你没有这样东西,如果其他握着这样东西的人要来害你,你会毫无还手之力。不必回避权力,但是不要肖想不该属于你的权力,那不符合规则。当陛下给你们获得权力的机会,你们两个都要记住:这是符合规则的权力,握住它。”

  握住它。

  长公主的语气不重,但是“握住它”这三个字本身足够沉重,它们沉沉地压了下来。

  篪曲似乎不曾停止,竹篪的余音依旧停留在听者的耳中。宿雾,北风吹海,有雾冥冥……低回沉郁的篪曲将带着大雾的呜咽海风带到了建业的一处宅邸中。

  握住它。

  荀靖之看向自己的姨母,长公主坐在主榻上,她的眼角已经长出了细纹,那是岁月在经过她的身体时给她留下的痕迹。荀靖之忽然意识到,他的姨母也不是生来就是他的姨母,她也有自己的年少之时——拥有无限娇宠,父母慈爱温和、兄弟和睦……

  然而如今,她步入了或许自己也未曾设想过的中年时代。

  荣光的光晕已经碎裂,冷血泼到了她的身上,她不再天真,不活在梦里,她不是一位温和的夫人,也不以谁谁的妻子、谁谁的母亲的身份出现。她是许朝的长公主、是手握重兵的大州长官,亲情只是她的附加身份,她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荀崇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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