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37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没有刀戒,我在建业用不着动刀,所以没怎么用过它。我拿起它是为了复仇,我知道它是一把杀人的刀,所以不曾立戒。一切斩,没想到它斩向了虚空,我不用让它染血,就已经复过了仇。”

  荀靖之说:“刻意剑断了。好友,其实春冰剑也在我手里,它碎了。其实我有时候很好奇,乾佑的某一年,真的是我拿着刻意剑去了宣德吗?十七八岁的时候,我的杀性很重,等我二十多岁了,回看过去,恍惚间觉得我不认识自己……原来以前我是那个样子的。损坏了的剑就像过去,它们都被放置在一边,渐渐不再被提起了。年岁渐长,来路变得模糊,时间真不可测……你有了新的刀,我有了新的剑。”

  他说话时看向第五岐,他二十五岁了,他的好友今年也二十五岁了——他的脸上褪去了十几岁时的青涩,气质中收敛了年少时刺人的傲气。十几岁的佛子像风中刺骨的雪,冷而纯白,二十五岁的第五岐像什么呢……

  他忽然很想摸一摸第五岐的脸,以确认那不是一张假的脸。

  那个雪天把蝴蝶抓在手里的人,真的是他吗?给他蝴蝶的人,是第五岐,对不对。

  第五岐说:“奉玄,我们都变了。当我去了异国,发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会变。我以前以为只要我活着、你活着,我们就会见面,原来不是。我们的关系……会变吗?昨天你走了,我怕你今天还是要走,不愿意见我,我不知道你的心意,而我希望知道。”

  第五岐说一切都会变,荀靖之忽然想起来崔琬讲的一个故事,他觉得自己也真是有趣,在这种时候,竟然想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故事说日本国有一个姓源的公卿,善于吹笛,十二年前他在吹笛时曾遇到过一位贵女,贵女每夜都来听他吹笛,坐在牛车中和着笛声弹琵琶。

  弹琵琶时,为了让琵琶声传出来,车帷会微微卷起——源公卿是一个很守礼的人,不曾掀开贵女的车帷,因此只见过车帷后贵女柔软白皙的双手和一把宝贵的琵琶。

  源公卿每夜都吹笛,等待着贵女坐牛车来,用柔软的手弹起那把琵琶。有一天,贵女没有出现,此后,她一直没有出现。

  原来,一个男子为了得到贵女,日日来探望贵女,并且暗中请人下咒,咒死了贵女的家人,贵女无依无靠,不得不委身于日日来探望自己的男子。

  男子是一个负心汉,在十二年后,抛弃了容色衰老的贵女,将她的琵琶随意送了人。贵女因病去世,变成了厉鬼,去抢回自己的琵琶。

  在争夺中,琵琶被扔到了街上,裂成了两半,源公卿那夜恰好夜半回家,在街上看到了那把琵琶自空中出现,摔落到地上,发出“铮——”的声响。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鬼手,一双白皙但粗糙的手,被年月侵蚀后泛起了浮肿。

  变成厉鬼的贵女拿起了琵琶,源公卿见到了她。他知道了她的经历后,心中巨痛无比,为她杀死了负心汉,变成了杀人犯。变成厉鬼的贵女问他:为什么当初你不肯多问一句我是谁?源公卿说:因为我以为……一切都不会变。*

  一切都不会变。时间被抽离出宇宙,一天便是永恒,源公卿会夜夜吹笛,贵女会夜夜乘牛车来弹琵琶,没有人会死去,没有人会衰老——源公卿对贵女的爱慕,永远不会变。

  然而,时间报复了所有人,时间以一天为锋刃、以十二年为刀身,深深扎向了源公卿。一切都在变。衰老、死亡、变心、变形……

  刀剑断折,建业也在变。昨日苦楝树不开花,今日开花。

  今日水渠中流走的水绝不是昨日的水。

  荀靖之和第五岐的关系,也会变……吗?

  荀靖之回答第五岐说:“我不躲你。五岐兄,我昨天没反应过来,屋外又有人在,所以我先走了。是,一切都会变,但是有一样东西,很久没有变过。”

  第五岐看着荀靖之,荀靖之抬手捂住他的眼睛,说:“你闭一下眼睛,我告诉你。”

  第五岐闭上了眼睛,荀靖之感受到他的眼睫毛在自己的手心中颤动。他靠近第五岐,心脏如同被人攥在了手中,酸疼、胀痛,被抛掷在酷热与寒冷之中……他强迫自己去做接下来的这件事,一如他以往强迫自己不去生出这个念头——他捏起第五岐的下巴,看向他的嘴唇,然后松开了捏着第五岐的下巴的手,在第五岐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心跳变得疼痛,但这与痛苦无关。他放下捂着第五岐眼睛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的眼睛很难受,眼睛也像心脏一样酸涩……是了,在爱慕的人面前表白心迹,令人战栗,并且恐惧。

  其实他根本听不见周围虫子的鸣叫了,也听不见水流声,他佩服于自己此刻表面上的波澜不惊——他没有回避第五岐的目光,看着第五岐说:“我喜欢你,就是这样的喜欢。很久很久,没有变过。”

  作者有话说:

  * 崔琬看的是梦枕貘老师的《生成姬》,他讲的情节和原文出入很大。

第183章 偷闲2

  我所在意的,只是你怎么看我。

  感情这种东西,有时候很奇怪,它最初让人察觉到的是苦涩,这种苦涩如同一层坚冰,或坚硬的外壳,敲击之后,沉闷闷的,让人以为其下也平平无奇。

  坚冰偶然裂开一道缝隙,原来其下炽热,有一团燃烧的金色火焰。温热自缝隙中漫了上来,人自缝隙中察觉到甘甜的滋味。一层苦涩的硬壳,是一种保护,感情是不能忽然剥离出一层外壳的——燃烧得太炽热的火焰,不可以突然暴露于风中,否则燃烧太得旺盛,轰轰烈烈烧过,还没烧干净,就过早逝去了。

  荀靖之对第五岐说:“我喜欢你,就是这样的喜欢。”

  什么样的喜欢,会亲吻对方的喜欢。

  冰上裂开一道裂痕,火焰细细流淌,第五岐一反常态,几乎有些慌张了。荀靖之发现他的好友好像烧了起来,脸红得吓人。

  荀靖之站在道边,忽然笑了笑,眼睛弯弯的。他的心里有一百种情绪、一万种情绪,滋味多得无法数清,但是他最直接察觉到的是开心,一种带着一点做坏事得逞的孩子气的开心——五岐兄也会这么慌张吗。

  人的一念,瞬息万变,荀靖之想着第五岐的时候,脑海中忽然浮起了《高阳乐人歌》的碎片:“何处舐觞来?两颊色如火。”“自有桃花容,莫言人劝我。”他随手抓住一个碎片,脸红。很久很久之前,第五岐喝了酒,脸有桃花之色——他忽然对着荀靖之叫“好哥哥”的时候,看着可丝毫不慌张啊。

  荀靖之以为第五岐没有慌张这种情绪呢。

  荀靖之歪头看着第五岐,笑着问他:“好哥哥,怎么不说话了。”

  原来第五岐的脸还能更红,连耳朵都红了。荀靖之毫不怀疑,如果家仆没有牵走他们的马,第五岐会立刻骑马逃跑——就像他昨天从侧殿走了那样。

  第五岐不逃跑,他拉起荀靖之的一只手,让他摸住了自己的脉门,自此处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第五岐说:“嗯……不会说话了,我得想一想怎么说话。”

  荀靖之和第五岐沿着大道往前走,四月的风吹过第五岐的脸,他脸上的热意似乎稍稍消散了一些。

  二人身后远远传来了马蹄声,有人过来了——这是在郊外,一个并不算私密的地方,偶尔会有路人经过。

  荀靖之听见马蹄声,觉得自己刚才太大胆了。可能会被人看见。但是……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想那么做。

  第五岐冷静了下来,说:“奉玄,我很怕自己会让你为难。我对你而言,很重要,我怕自己利用了你对我的重视,我对你说了心里话,你会不好意思说什么,进退不得。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就不能收回去了。我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会变得尴尬吗……昨天我想了又想,我后悔自己说的话,但也没那么后悔。”

  荀靖之说:“五岐兄,我以为你什么都不会说。我也不会说出来……就这样吧,我们一直当朋友。一切都会变,但是我们会是朋友。我昨天听见你说了那句话,我人都傻了,我想啊……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第五岐淡淡笑了一下,说:“我要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我不是个傻子了吗。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知道什么是爱慕、喜欢。没有人会天天想见自己的朋友,我认得清自己的心意。”

  车马从两个人身边走了过去,七宝车中的人从车中向后看,叫荀靖之:“郡王?”然后让仆人停住了马。

  车中的人是一个周姓的门阀子弟,他叫了荀靖之“郡王”,荀靖之向他点了一下头,示意是自己。周家的人中,不评论私德,周紫麟确实很有才干,至少周紫麟是会认真处理公务的。这个周姓子弟是周紫麟的族叔,在户部任职,荀靖之和他打过交道,荀靖之之前找他要一封文书,他说自己头疼,下午再给荀靖之送过去,荀靖之以为他身体不适,没想到他说自己昨夜喝酒喝多了,所以才头疼。

  门阀子弟,真是平流进取、坐至公卿。

  “我刚刚出游回来,郡王也是吗?”周姓子弟问:“您怎么不骑马,可是车马还没来呢?您乘我的车也是一样的。”他说着就要下车。

  荀靖之说:“多谢周大人的好意,大人不用下车了,我想走一走,不麻烦你了。”

  “您和您的朋友一起走吗?”

  “嗯,是。”

  周家子弟问第五岐:“我出自毗陵周家,单名一个‘琅’字,表字若琳,大人贵姓?”

  第五岐说:“免贵姓第五。”

  “侯君、侯君,是我冒犯了。原来是宛春侯,恭喜您封侯。”

  “多谢。”

  周家子弟说:“那我先走了,不打扰郡王和侯君了。”说完让家仆驭马,乘车走了。他乘的七宝车熏过香料,一路走过去,留下淡淡的香气。

  周家子弟前脚走了,马场上打马毬的人似乎也散了,断断续续出现在大道上。道路上不时有路人出现,荀靖之和第五岐于是就只是走着路散步。荀靖之问了第五岐一些北方的情况:荀克俊在并州称王,晋州诸郡等待着许朝的北还。幽州、妫州、卢州、朔州曾被柔然入侵,情况不明。

  陛下想要北伐。

  陛下要顾及世俗的看法,要照顾录公等门阀朝臣的意见,过几日举行的五日盛会,便是要在世俗中造势、提醒门阀朝臣——到时候了,该追忆北方的事情了。

  荀靖之和第五岐走到东篱城城门附近时,太阳已经西斜,四月天光晴好,傍晚时天边有霞光,整个天空都像是粉色的。

  人流变多了,人们都在回城。哒哒的马蹄踏起道路上的尘土。

  世俗,人流来往,人都在世俗之中。荀靖之忽然意识到,存在着世俗这样东西。“刻意”,刻意剑的名字取自这样几句话:刻意尚行,离世异俗。房安世说道德虚假,道德是世俗的道德……他和第五岐,算不算不符合世俗的道德?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他和第五岐,算是哪一种世俗中的关系。

  第五岐住在城东,荀靖之说:“五岐兄,我走累了,我陪你回你家,你借我一匹马吧,我骑回去。”

  第五岐说:“不去我家了吧。”

  荀靖之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我家有好多贺喜的人,我在躲着他们。”

  荀靖之笑了笑,说:“辛苦了。要不你去我家歇一歇,天黑了再回去。”

  “吾友累了?”

  “有点累。”

  “我找守城的士兵借两匹马,送你回去。等一会儿就把马给他们送回来。”

  “算了,再走走吧。”荀靖之抬头看了看天色,天是粉色的。里坊中有人家做饭,低处飘着炊烟。

  荀靖之问第五岐说:“好友,建业有很多人,到处都是人。我和你……活在什么样的世俗之中?”

  第五岐说:“……其实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坦诚,“奉玄,我并不常常遵守世俗的德行,我们在宣德附近相见时,我不是以一个守德者的身份出现的,我的剑上有血、我没有用真实的身份。我们活在世俗之中,如果我的所作所为与世俗相和,我不觉得非常高兴,不和,有时候我也不觉得我错了。”

  荀靖之替第五岐开脱——世俗是什么,他说:“道经《逍遥游》说:内外之分、荣辱之境,不过如此罢了。好友,不过如此罢了。”

  第五岐拉起荀靖之的手,说:“我的姑母在世时,担任中书舍人,我姑母处理事务,总是处理得很好,但是人们讥讽第五家,谓我家阴盛阳衰。我的父母不是夫妻,长安又多有议论,然而我见世俗所谓的正人君子妻妾成群,我父母间的感情,哪一样都不比‘君子’差。父母辈远去,我渐渐成人,成为一个又一个流言的主角。

  “柏中水是一个仰慕长公主殿下的人物,当我以柏中水的身份出现时,建业人明里暗里讽刺柏中水与长公主殿下的关系,可我并不觉得柏中水的身份可耻——他仰慕一个人,无论如何,这并不可笑、也不可耻。

  “我不为我们的关系设下限制,不愿意将这段关系严丝合缝地塞入某种世俗的关系中。我们活在怎么样的世俗中,我不在意,我所在意的,只是你怎么看我。”

  何必将一段关系严丝合缝地塞入某种世俗的关系中,迎合世俗。荀靖之握住第五岐的手。携手同行。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天是粉的,意味着明天又是晴好的一天,明天又是要练习骑射的一天。人清闲的时候,闲得过分;忙的时候,又常常让人忙得没了样子。第五岐忙了好久,昨日才封侯,而五日盛会又马上就到,忙里偷闲,荀靖之觉得,他和第五岐就这样在街上一起走,就很好很好了。

  他记得六如比丘尼曾说,人知有八苦,不知有三苦:苦苦,苦中又有苦;坏苦,乐不能长乐,不乐时便有烦恼逼心,于是知道乐是会坏的;行苦,一切都在变,人由少壮步入老年,又步入死亡,如同海浪前行,没有止息之时。

  欢乐易逝,一切都会变。不过变不一定变得不好,是哪一年哪一月的哪一日,他对第五岐生出了朋友之外的心思呢?这是变,但是不算行苦。欢乐易逝,人们也都会死,他和第五岐之间,用不着其他人评说——

  他对第五岐的感情,不起于淫、不起于恶,不输给任何人与人之间所能有的感情。坚冰偶然裂开一道缝隙,有一团火焰在他的心中静静燃烧,焰色之纯净,不逊于任何人的心火。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世俗……不必有和世俗为敌的心思,因为,人有时根本不必用世俗要求自己。*

  在隔了不知道多少年之后,清凉山人无事时哼的“且逍且遥,以遨以游”,忽然出现在荀靖之的耳侧。一段面目模糊的入道岁月化成灵光一点,猛然得到了回响,山中故道,有悠悠白云,他记起了自己的修士的身份。当年修什么,逍遥游。

  离世异俗。且逍且遥,以遨以游。

  作者有话说:

  何处舐觞来,原文不是“舐”,网站显示不出来这个字,所以用可以显示的近义字替换掉了。

  *《逍遥游》: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好友”是指一种友情状态(初几卷)、一种二人之间独一无二的感情(中几卷),也是“逍遥游”(后几卷),从普通名词变成对两人而言专有的名词~

第184章 偷闲3

  不知枕上黑发散

  四月十八日,裴家阿昙砸了“最妙因缘”古筝。裴昙对舅舅陈公绥一家多有照顾,裴昙的舅母知道这件事之后,给被派去建业南边的临江县处理公务的陈公绥写了一封信,让人叫陈公绥回来后告诉裴简:阿昙有好母亲,也有好舅舅、好舅母,不依靠一个不懂事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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