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51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荀靖之说着解下来自己的披风,递给身侧的赵弥,对牢中的赵茂说:“赵大人,外面下雪了,天冷。我将自己的狐肷披风脱下来借给你防风,于你而言,你如今的身份披不起狐肷披风,我希望有一天再下雪时,你有自己的狐肷披风了。人若只想着意气,只会早死,我希望你活下去。坚韧忍辱,然后活下去。”

  荀靖之说完,不再看赵茂,留下赵弥在牢狱里守着赵茂,转身走了。赵茂持刀出现在曹霸身后,是一个变数。人各有命,如果赵茂想不明白,非要为一口气赌上性命,那荀靖之也帮不了他。

  十二月初九,建业下了一天的雪,荀靖之决定进入建业城中。身在郢州的荀安流传来了信:江表门阀与陛下沿长江西进,他弟弟用宾作为云麾将军伴驾,一起往长江上游避难去了,江表门阀一致认为,建业已经出了问题:有人心怀鬼胎、而建业传进了尸疫。

  圣旨也在这天到了,陛下身体抱恙,为避凶象,打算移驾江陵,建业四品及以上官员需要筹备动身前往江陵的事宜。

  荀靖之担心他的舅舅,他觉得圣旨不像是陛下写的。

  按江表门阀的说法,好啊,原来是高平郡王心怀鬼胎,原来建业和宫中骚乱背后的黑手都是荀靖之——陛下多次受惊,现在荀靖之带兵来到建业,他的野心暴露了。高平郡王包藏祸心,与建业诸臣内外勾结,如果不是江表门阀受密旨护卫陛下离开建业,没准现在他们已经全都被荀靖之杀害了。

  ——这是一场阴谋。

  江表门阀将荀靖之指责为阴谋的策划者。建业的大臣接了圣旨,荀靖之骂道:“吴狗自欺欺人!”以去石头城作幌子出城,这明明是江表门阀密谋挟持皇帝,现在江表门阀把污名和脏水全都泼到他的身上来了。

  留在建业的大臣劝荀靖之慎言,千万要冷静,冷静之后考虑对策。

  荀靖之压下怒火。碎雪乱飘,他不知道陛下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舅舅的身体还好吗?舅舅是因何听从了录公的谋划,离开了建业?为什么如此仓促。他不信短短一个月未见,他和陛下之间已生出不可弥合的裂痕。

  荀靖之要进宫一趟,他要询问曾经跟在陛下身边的宫监、宫人,陛下到底是怎样离开了宫城、离开宫城前是否透露过离开建业前往他州的想法。而早在十二月初二那天,宫城中出现的鬼影、恶臭到底是一场诡计的先声,还是确有其事。

  在进宫之前,他先去了一趟通觉寺,去拜访了自己的舅母。皇后殿下依旧留在建业,住在通觉寺中。泽晋也在通觉寺中。泽晋自生产后,身体不适,建业又屡屡出现流言,长公主担心建业真的出现了尸疫,请求皇后殿下照顾自己的女儿,皇后殿下便让泽晋带着人住进了通觉寺,禁军和泽晋的家仆层层护卫起了这座居住着高贵女性的尼寺。

  荀靖之穿过重重佛殿,进入了通觉寺深处。寺中有檀香的香气。

  皇后殿下见了荀靖之,两人互相问礼,皇后殿下回答荀靖之说:“陛下在初四晚上为通觉寺加派了禁军,传信给我,说宫中气氛诡异,过一阵想找真人和法师进宫做驱魔法事。陛下说自己想先去石头城住一阵,或去行宫中住,问我愿不愿意离开通觉寺同去,我想石头城很近,又想自己是修行之身,便回陛下说:我不去了,我会在寺中更勤勉地为陛下祈求安康。”

  泽晋坐在一边,听皇后殿下说完,流了满面泪水,差点晕过去,她的手碰到案上的香炉,将香炉碰了下去。香灰洒了一地,荀靖之听见香炉滚落的声音,见泽晋神色不好,立刻扶住了她。

  泽晋紧紧抓住荀靖之的手臂,说:“靖哥……卢家已经跑了,他们早就想跑了。”她将脸埋在荀靖之怀里,遮住了自己泪容,荀靖之不知道泽晋的话是什么意思。

  泽晋强撑着说:“我听见过车马声,问为什么长干里有人来来往往,众人以为这是江表门阀要陪陛下去石头城。我丈夫来看我,他说我身体不好,希望我好好修养,又说他有机会去石头城,会更安全,请了乳母带走了我的孩子,我以为他是真的为我着想,我现在知道了,他走了……确实走了,他们家已经带着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跑了!他骗我!!”

  泽晋抓得荀靖之的手臂生疼,她在荀靖之的怀里嚎啕大哭。

  在香灰的气味中,荀靖之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泽晋自从生产后,下身断断续续流血,一直好不起来,面色惨淡如金纸。然而她怀胎十月、几乎耗去了半条命生下的女儿呢……她的女儿被她的丈夫偷走了。

  就在卢仲容来带走他和泽晋的女儿那天,卢仲容将自己的几件衣服带给了泽晋,说想请夫人为自己整理衣服,他如今既然与夫人分居,便希望能够穿着夫人为自己整理的衣服,时时想起夫人。泽晋本来想让人把衣服包好,准备哪天还以原样给卢仲容送回去——卢仲容自有爱妾,让他爱妾给他整理就好了。

  但是她心软了,她想卢仲容是她的丈夫,心里也还惦记着她。她为卢仲容整理好了衣服。

  泽晋对荀靖之说:“靖哥,当一个女人真是悲哀。你若是我,你也觉得悲哀吧:你最初想你会有一个丈夫了,你以为他可以不爱你,你有个孩子就好,但是你总对他总有一丝丝期盼,因为他是你的丈夫。后来,他满足了你一点期盼,却对你忽冷忽热,然后欺骗你、另有所爱,图谋你的孩子……你发现自己无能为力,这个时候,你真的可以无动于衷吗?靖哥,我会养好我的身体。卢家趁我虚弱算计我,你要把我的女儿追回来,我求你做这件事!你不要让一个女人陷入我这样的境地——那我会为我将来的嫂子恨你。我会恨你……我后悔信他。”

  泽晋是一位性格刚强的翁主,不喜欢示弱。泽晋自生产之后,浑身疼痛,生产之痛使她饱尝屈辱,但她知道母亲操劳公务,不敢让母亲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而她的丈夫并不是合格的丈夫,他带走了她的孩子。建业的荀家人太少,泽晋看见荀靖之——她亲自从幽州找回来的表哥,终于忍不下去了,她在此时才敢痛哭着发泄自己的委屈。皇后殿下让婢女倒了温水,请泽晋洗脸。泽晋洗过脸后,情绪依旧无法恢复,她连站都站不稳了。荀靖之将泽晋抱回了房间,请六如比丘尼陪伴泽晋。

  众人走后,殿中变得寂静。皇后殿下留在殿中等着荀靖之回来,荀靖之回来后,向皇后殿下再次问好,两人陷入了沉默。

  宫人站在四角,一动不动,犹如木塑的人像。

  泽晋抓过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泛疼。荀靖之的袖子上沾了泽晋身上的血迹。

  荀靖之不想开口,一些沉重的东西让他无法轻易开口发声。建业处在一场雪里,他在心中似乎也处在一场雪里——思绪混乱如无数雪花,反而显出了寂静。耳中出现长长的嗡鸣声,荀靖之知道如今他是高平郡王,他不再是一个手里只有一把剑的少年人了,一旦他抬手,一定会有人付出血的代价。

  血,他的妹妹在建业流血。

  尸群在北方乱跑,腥热殷红的人血灌满了士兵的靴子。他的好友为邦国之桀,为国前驱,进入了幽州。他的哥哥在泗州翦除乱党、清除尸疫。他的姨母为保护北扬州、尽力守护南扬州,不得安寝。然而呢?然而呢?!

  然而在许朝的最核心之处、在本该安安稳稳的建业,他的舅舅不见了。他的妹妹失去了孩子。

  他被污蔑为一场失踪的幕后黑手。

  荀靖之攥紧了手指,将手握成了拳头,他单膝跪地,向自己的舅母行礼,道:“皇后殿下,靖虽不敏,但靖以为,如今要做两件事:第一,我请求您——一位皇后——以皇后的名义,向建业人宣告,江表门阀欺上瞒下,我要派人围住江表门阀的大宅;我不允许大臣前往江陵,我要陛下回来。我必须咬定自己清清白白,把他们的污名还给他们。”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对许朝的皇后殿下说:“舅母,如今已是避无可避之时,外有征战,在内,陛下又忽然离开了建业,如果处理不慎,我大许将有外崩内溃之隐忧——靖该负起责任,也不并不怕事,绝不退缩。靖请舅母再借靖一用皇后的名义:江表门阀丢下了您,这是他们的失策,第二件事,我希望以您的名义调发禁军,回到宫中,查看情况。请您相信我的用心,我,一心为朝,绝不藏私!”

  他的话音落下了。细小的雪花擦过窗纸,发出窸窣的声响。荀靖之紧紧攥着手指,在静默中,指尖渐渐变得冰凉。

  雪不停地飘。

  在寒意之中,皇后殿下说:“好,我为你写下凤诏,不,八郎,我要与你同去宫中。我不害怕宫中有尸体,也不怕那里有尸疫。请你等我换一身麻衣——我没有与我的丈夫一同离开建业,那么,我会在宫城中等待我的丈夫回来。”

第202章 中孚3

  师生君臣

  崇煦离开了建业,他是从阊阖门离开的宫城,然后出后渚篱门离开外城向西走,走到了长江的边上。如果要去石头城,其实他该从西篱门出外城。但他不想直接去石头城,他想离开建业,亲自走到江边看看长江。

  他察觉出自己的身体的衰败了,他的妃子怀有身孕,他有时候会觉得,她腹中的胎儿是在夺取他的生命而成长。

  崇煦的心中有忧虑。他对那个尚在母腹中的胎儿的爱,注定与恨有关。如果它是一个男婴,那么它未来要想获得权力,就要以崇煦的死为代价。崇煦关爱它,同时又无可奈何地感到恐惧。

  他的妃子坐在车里,他自己下车,散了散步。他已经四十八岁了,然而他看向四周,忽然有一种婴儿般的感觉,他对城外的诸多事物都感到新奇。

  老师录公陪在崇煦身边,崇煦和录公往江边走,他让宫人和宫监离自己稍稍远一些。录公脚步稳健,崇煦心想,录公比他大二十多岁,怎么身子骨好像比他还硬朗呢?

  寒水滔滔,江边被寒冷的湿气笼罩,崇煦任由江风吹起自己的衣袍,望着江水说:“三国之时,周瑜望江而叹:人生之艰难,就像那不息之长河,虽有东去大海之志,却流程缓慢,征程多艰。然江河水总有入海之时,而人生之志,却常常难以实现……令人抱恨终生。”*

  令人抱恨终生。

  他说:“老师,如果当年,你不是朕的老师,而做了朕兄长的老师,你的抱负会不会早就得以施展了。朕不如朕的长姐,也不如哥哥。老师有经世之才。”他转头看向录公。

  录公行礼道:“陛下,老臣不敢受功,您是一代明主。”

  崇煦咳了几声,他感到似乎有痰卡在他的胸中,这使他一直感到气闷——他的头也痛、胸口也痛,一切都是隐痛,都是闷闷的,连他的情绪也是这样,闷闷不乐。似乎有一团火,正自内烧灼他的寿命,使他倍感煎熬。他说:“老师,你若是朕兄长的老师,你会葬身在太极宫的火里吗,你愿意陪我哥哥走到最后吗?”

  录公说:“陛下,老臣是您的臣子,会对您尽忠。老臣记得那是绍德四年,臣第一次见到您,这已是三十七年之前的事情了。臣最初见到您的时候,您和兄长站在一起,您对臣笑了,臣到现在都清楚记得,您笑起来,有一个酒窝。臣最在意的一直是您。”

  “是吗……三十七年了。”崇煦自言自语道,他说:“不、不,你若是我兄长的老师,或许北方不会出事。”他笼起袖子,暖着自己被江风吹凉的手指,侧头看向录公,问:“老师啊,你觉得自己的私心和裴忠侯相比,是多还是少呢?”

  寒风吹过,录公感受到了自己的冷汗,寒意让他微不可查地颤抖了起来,他说:“臣不敢有私心。”

  崇煦低头笑了两下,说:“老师,我们这对师生,情况换过来了。以往朕向你撒谎,说自己读了书了。朕胆战心惊地欺骗你。现在换你这样做了。”

  录公跪在了地上。

  候在崇煦身后的宫人和宫监看见录公跪下,吓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谁没点儿私心呢?”崇煦说:“老师,你害怕了吗,不必怕,朕是个通人情的皇帝。朕听说你家在往上游运送东西。流言纷纷,你想走了吧?朕如今知道啦,这尸疫的症状不只是让人变成非人的狂尸——其实这算是重症,尸疫的轻症是恐慌。”

  录公依旧跪着,崇煦没让他起来,他说:“如果建业真的会失陷,而朕不想走,老师,你不会陪朕罢。你害怕了。朕有时候羡慕哥哥,他死的时候,身边有他的老师在,不孤独。老师,最初我没想过做皇帝呀,我倒是想过我会来到南方,我想我会顺着长江往西走,一直走、一直走,看看楚地风物,我看见红色的花椒坠落在潮湿的云里、看见长江昼夜不停地流,到了汨罗江附近,我写赋凭吊屈子,然后继续西行,进入蜀地,听人唱鲍明远的《行路难》,在万丈豪情与慷慨意气中,望见雪山……”

  他一边说一边重温自己年轻时的梦想,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雨云、巫山、香气浓烈的椒花,蜀道难行,手可摘星,仙人骑鹿,出没于青苔道上,最终消失于白云之中……那幻想的薄雾依稀笼罩在他眼前,他在梦想的残影里,低头看向跪着的录公,看见了录公满头的白发。

  录公教他读书的时候,跪坐在他身侧,那时他的头发还是黑色的——他是个清瘦的美男子,有一双上挑的眼睛,眼中有神,他还不到四十岁,为了显得稳重,蓄了胡须。

  老了,他的老师也老了。

  怎么这就过了三十七年了呢?崇煦说:“我做皇帝做累了,我不是个奢淫的皇帝,也算善于纳谏,很少由着性子做事,今天我很想任性一回,顺着长江往西走一走。就这一天,我们乘船走走,看看能走到哪儿吧。”崇煦将目光从老师的身上移开,再次看向了长江,水纹波动,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景象全都给了他一种陌生而新奇的感受,风吹过他的脸,他想亲自用眼去看看这江山,用鼻子去感受水的腥气。

  崇煦二十多岁时请国师为自己卜卦,得中孚卦,中孚利涉大川,国师说:殿下可以壮游天下。他是皇帝,为什么他这皇帝做个像个囚徒?建业是一个囚笼,他做笼中的帝王。如今,他离开建业了,他突然再也不想回到城中,至少,他今天不想再看向建业城。

  他说:“老师,朕不去石头城了,你叫荀粲拿弓箭陪着朕,叫用宾抱来你的重孙女给朕瞧瞧,朕是她舅外公呢,朕也让贤妃也看看小孩子是什么模样,往后朕也要有小孩。你再带上你的家人、叫上一众门阀公卿,咱们一起乘船往西走走。就当圆朕一个梦吧,朕是皇帝,想看看自己的江山——这实在是个微小的愿望,朕要实现它。”他自问:“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录公说:“陛下,这是您的江山,您是江山的主人,要当天下的家。老臣的心愿说小也小,老臣唯希望陛下如愿,可是说大也大,陛下如愿,便是意味着国泰民安。老臣三生有幸,壮年伴随亲王之侧,见证了一位帝王的成长。陛下是臣最骄傲的学生,是厚德仁君,少时便工于诗赋,又精通乐理。您还记得您十五岁时,在先帝的宴会上,只听一遍笛曲,便横笛吹出了那曲子吗——分毫不差。陛下,在长安时,老臣白发人送黑发人,独子早亡,您向皇太女祈求给予老臣的亡子更高的官位,给他无限哀荣,您来看望我……老臣为能陪伴在您身侧,感到荣幸,这是一种让老臣颤栗的荣幸。”

  当天下的家,崇煦在当天下的家吗?他说:“老师,你若是去世了,朕一定会为你落泪的。朕有时候恨你,不过还是舍不得你,朕对你还有信任,你不要辜负了朕。我师生既是师生,也是君臣,陪伴对方实在太久了,在建业,我们出于各自的身份,多有不和。你是长辈,但是是臣子,你要进谏;朕是君主,却又是学生,有时候被你为难,真不知如何是好。朕若是先你走了,你可要记得为朕哭一哭,你若不真心哭,往后过朕的皇陵,得受腹痛的惩罚。”

  车过腹痛。崇煦开玩笑一般说完了自己的话,录公惊恐地说:“陛下头发尚黑,臣已白头了!陛下福德无量,万寿无疆!!”崇煦把自己的老师扶了起来。

  长江的水拍击石岸,江水的颜色如同寒冷的碧玉,在水声中,崇煦说:“老师,不要藏着你们那往上游运送东西的船了,让朕坐一坐,借你家的力,看看朕的江山。以后,若是建业无事,你家的船不要再往上游走——你一定要记清楚这件事。我们都不藏着掖着了。害怕……你们害怕建业会有尸群,又有什么错呢。不过,朕不希望你走,想保全家族没有错,但是你不能让建业人陷入过分的不安中。”

  录公拱手,领受了命令,离开了崇煦身侧,他跪得有些久了,站起来后,走路有些不稳。崇煦让一个宫监扶住了他。

  崇煦让人叫了荀粲过来。他最初知道荀粲,是因为自己的外甥,在围猎时荀靖之将最好看的雉鸡尾翎献给了自己的舅舅,告诉舅舅这根尾翎也是最长的一根尾翎,而雉鸡是荀粲射得的,他是荀家人,乃是新城郡王的重孙。那时崇煦看着在阳光下闪耀的尾翎,想起“白马翰如”四个字,翰如——雉鸡的羽毛,真是华美。

  后来众人不在建业了,崇煦有一天看见了雉鸡宫扇,忽然想起来新城郡王的重孙似乎在建业,召见了他。他们都姓荀,同一个姓氏让崇煦感到了些微安心。荀粲能骑马射箭,不愧是宗室儿郎。

  崇煦让荀粲等一会儿去检查江表门阀的航船。宫人拿着高大的遮尘扇跟在崇煦后面,遮尘扇是孔雀扇,孔雀羽毛和织金锦缎在太阳底下闪光,漂亮极了。崇煦只让掌扇宫人跟着自己,让提着香炉的宫监留在了原地,不必再给他熏香了,他想闻一闻水的气味。

  江风吹动枯干的苇子,崇煦顺着苇丛走,隐约看到苇丛中有金色的东西在闪光。他的臣子曾告诉过他,江表门阀的家仆在江边遇到过不干净的东西,周家人悄悄请道人做了几场法事,在江边的苇丛之中结了红线阵,又放了以锦缎覆盖的驱魔草人,那闪光的是草人披着的锦缎吧……

  江表门阀被无数建业人关注,他们是真的感到了恐惧,还是在制造恐慌的氛围,试图以神怪之说左右舆论呢。崇煦感到不解。贤妃对崇煦说宫中也有不干净的东西,崇煦体恤贤妃怀有身孕,迁就了她,假装自己信她。

  苇子发出哗哗的声响,崇煦将目光从亮点上收了回来,问自己身侧的荀粲会吹笛吗,荀粲说不会。崇煦说如果苇丛什么都没有,只藏着一个老翁,缩在边儿上,钓到了一条颜色艳丽的红鱼,那真是有趣极了。荀粲说长江不封冻,或许会有人钓鱼,希望钓鱼的人不要惊扰圣驾——崇煦听完笑了笑。他觉得荀粲不像王孙之后,更像个心直武人,心直且实在,倒也可爱。

  武家子弟中,第五家阿岐命途奇险,武士文心,他有奇谋,又精通笛术,最得崇煦青眼。崇煦觉得第五岐是能吹出笛曲精魂的知音之人,他的外甥弹奏《道成寺清姬变》的尾声,那是段怨魂升天的故事,第五岐听着琵琶,执笛相和,笛声响起时,崇煦在一瞬间有了落泪的冲动,他在笛声中确知——清姬已远,斯人已去矣。除了阿岐,北崔崔家的阿涤勇武稳重,崇煦也记得他。另有曹霸等人,他也一一记过他们的名字,他重视这群武家子弟。

  录公请人告诉陛下苇丛深处偶尔会有泥沼,行走不便,请陛下回来。崇煦回来后,让荀粲去查看了航船,确认安全后,登上了航船。

  崇煦兴致忽至,想要坐船离开建业一天,他也没想到,这件事如此轻易地就发生了。他给了江表门阀面子,上过他们的船,不再追究他们以往做过的事情,这次江表门阀该知道他的心意了。

  崇煦登船后从大船上再看长江,觉得和在岸上看,真不一样,视野变得开阔,水从四方涌来。水纹波动,层涛起伏,录公命人开航,请自己曾经的学生进入船舱中听曲子。

  崇煦问录公:“崔家阿琬在吗?这时候不听曲子,让阿琬讲一讲和长江有关的志怪故事,应该会更有趣。”崇煦说完,想起来了崔琬似乎不在建业,对崔琬的祖父说:“崔公,朕好久没见你孙子了,他不在吧,朕记得他离开建业去外地任职了。”

  崔琬的祖父说:“是,陛下记得很准。不过阿琬在建业呢。”

  录公答:“崔公家中有事,阿琬告假回家处理家事。”

  崇煦说:“处理往上游稍稍搬家的事。”

  崔琬的祖父不敢说话了,录公笑了笑,说:“唉,什么都瞒不过陛下。”他对崔琬的祖父说:“老兄弟,去吧,你叫阿琬来这条船上,为陛下讲几个故事。”

  崔琬的祖父出去传信,船与船之间搭起长板,不久之后,崔琬过来了。崇煦笑话自己,他让崔琬讲故事算是“不问苍生问鬼神”了,他问崔琬在哪里任职,崔琬答自己在越州的下郡吴宁郡任职,如今是五品上郡守,崇煦说等崔琬讲完几个和长江有关的志怪故事,他会问问政事,让崔琬给自己讲越州吴宁的风物人情。

  崔琬讲了《画壁》《黄鳞之鱼》《蛟窟》几个志怪故事:

  《画壁》故事说,有名画师路过巫峡,停舟水边一处祠庙之侧,夜中有佳丽携侍女路过他的借住之处,高贵风雅,与他相谈甚欢,佳丽说明日巫山下雨,劝画师不要赶路,最好按原路返回来处,画师笑笑,不以为意。第二日,佳丽留给画师一个橘子,乘华丽大舟归去,在她走后,巫峡果然雨云密布,下了一整日的雨,至夜间仍然不停。画师无聊,夜间提灯去了祠庙中,在壁画上看见了佳丽和她的大舟——

  舟中的果盘里,摆着层层橘子,最上面的橘子不见了。舟前有三条拉舟的龙,画师画技娴熟,仔细观看后发现,壁画上本该有四条龙。

  他望向天空,发现云后隐隐有龙影。

  一条飞离壁画的龙正在施雨。

  《画壁》乃是温和的志怪故事,《黄鳞之鱼》则诡异恐怖:一位柳姓的士族子弟,因过被贬谪,沿长江去往被贬谪之处,连续三日,柳家子夜宿江上,每夜都梦见一个黄衣妇人请自己救她,柳家子不明白如何施救。

  第四日,船夫告诉柳家子,自己前几天捕获了一条黄鳞鱼,养在了船侧的网里,想等着吃完了船上的鲜菜再杀鱼做菜,没想到那条鱼想要挣脱渔网,挣扎的时候被渔网缠得更死,把头挣掉了。

  柳家子大为惊骇,半信半疑猜测出了梦中向自己求救的黄衣妇人到底是谁,他不想吃那条鱼,请船夫把断头的黄鳞鱼扔回了水里。当天夜里,他又梦见了黄衣妇人,黄衣妇人来向他道谢,只是……她的脖子以上空空荡荡的。

  她没有头。*

  《蛟窟》将长江化入了一处怪异幽丽的故事世界,这故事崔琬没有讲完:长江之侧,常有穿纱袍的妇人在水滨游荡,有一护送金佛像到京口去的少年,在水滨被纱袍妇人引诱,向江水走去,他不知道,如果他某一步踏错,他就会坠入水下的幽深蛟窟中。

  不知有多少男子,曾被妇人引诱着走进了水里,妇人的蛟尾在水中随水波摆动,那蛟尾会出其不意缠住男子,将他们拖到水下的蛟窟中。妇人便在此时显出了精怪的本相,她那生有鳞片、带着鱼一般的粘液的肌肤贴了过来,长发如水草般飘动,她埋首在男子的颈侧,露出了尖牙,牙齿刺破皮肤,精怪在水下吮吸鲜血——

  就在故事讲了一半时,有人在江水中看见了浮尸。

  录公去甲板亲自处理这件事,让人不要把话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录公有善心,打算让后面那艘船的人把浮尸捞上来,到了岸上,安葬亡人。宫人婢女小声议论此事,船暂时停了,事情还是传到了崇煦的耳中,他与崔琬一同走到了甲板上,看向了江水。

  水里的那具尸体似乎是具女尸,头发如沉沉的黑色水草缠成一团,在水里飘动,它瘦得吓人,面色青紫,大概已经死去很久了。人若是在水里不动,就可以浮起来,尸体虽然不曾沉没在水中,但是不得上岸,一直被寒水泡着,也十分悲惨。崇煦想着崔琬讲过的诡异故事,觉得水中藏着鬼影水怪,尸体可怜,他同意了老师让人捞起浮尸为她安葬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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