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54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何谓兄弟?在二十多年的生涯中,荀靖之其实不明白何谓兄弟,他曾经将韦衡当作兄长,然而韦衡对他的关爱里掺杂着利用。他同样不会说,他和第五岐是好兄弟,因为第五岐是他的好友、是道侣。

  其实,在荀靖之说出“永不相害”之前,荀彰之也不明白何谓兄弟。对他们来说,对方只是长久地活在自己的想象中,在长久的缺席中,对方变成了陌生的亲人、假想之敌,或许也是自己存活于世的另一种可能性……

  荀靖之曾说过一句“永不相害”,当这句话被说出时,荀彰之放下了对荀靖之心防,不知道为什么,荀彰之就是相信他的弟弟说的是真的。现在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弟弟,他的弟弟扶住了他,于是他不再紧绷着身体,借着对方的搀扶放松了下来。

  弟弟,这个词很奇怪。荀彰之有很多表兄弟,他们都是弟弟,可他对他们没有太多的好感。荀彰之的身份很尊贵,这不意味着他活得随心所欲,相反,他活得并不容易,许朝臣民深深爱着母亲,他年幼时分享了母亲的无限荣光,被母亲庇护在身下,然而这光芒一朝陨落,在黑暗到来之刻,他被推到了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母亲离去时,荀彰之的年纪不大,那时他的一众表弟们比他更小,可稚子说出的冷言冷语,实在是冷言冷语,讽刺的话深深扎在了他的心里。他出生后没有了父亲,后来又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外祖父被困在深宫之中,姑母被逼死……

  荀彰之在年少时便体会到了从云端掉下来的感受。他厌恶哀太子的儿子永隆,事情或许无关永隆,但是永隆确确实实取代了他的位置。姨母要他小心饮食,他不敢吃哀太子送来的东西,后来连姨母送来东西,他也不敢碰一下。

  他本来是一个强盛的朝代的后继者,他以为自己需要防备的只有他的亲弟弟——只是一道预言,他以为自己的命运正如许朝的国运,广博深厚,将有无限希望。然而。

  然而。

  一只天手拨弄风云,它轻轻屈指一弹,他便失去了一切。

  如今,兜兜转转,他又即将成为许朝的继位者。

  在此刻,他有兄弟。

  荀彰之和荀靖之一同在兰陵郡住了两天,荀彰之请舞者为他们跳舞,将自己的华丽的衣袍赐给舞者,告诉他的弟弟,当初他们的父亲就是这样引起了母亲的注意——戴花冠子的男舞人跳庄周梦蝶之舞,因衣袖窄小,举止不类蝴蝶,落落大方的贵族青年脱下了纱袍,让舞人穿上继续跳舞,舞人再举手时,栩栩如蝴蝶。母亲记住了庄周梦蝶之舞,也自此记住了那洒脱的青年,那人是她未来的丈夫。

  蝶梦虽轻。

  在这短短的两天中,荀靖之从哥哥的身上隐约窥见了父亲的身影,父亲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为人潇洒,通晓音律,能说图伦语,最爱横吹乐府;母亲脱离开他的模糊的回忆的束缚,在哥哥的话语间,行走在更广阔的世界中——她不仅仅出现在深宫中,也出现渭水河畔、手足或名士的宴会上……

  荀靖之从荀彰之身上找回了早已变得淡漠的至亲之情,一如他将这样弥足珍贵的东西带给了他的兄长。

  作者有话说:

  ①《小雅·常棣》

  ②《论语》

第206章 淮泗1

  长江,淮河,黄河

  荀靖之和荀彰之一起在兰陵住了两天,荀靖之从自己的哥哥手里接过了北伐事务。赵茂比荀靖之晚到兰陵一天,在建业时,他向曹霸道歉,曹霸让人把他从牢狱里放了出来,把事情告诉了荀靖之。荀靖之身边正缺可用之人,他让赵茂直接到泗州来。

  赵茂离开建业之前,曹霸让他替自己给高平郡王捎一壶好酒。曹霸面上冷得厉害,在赵茂要走时,对他说了一句:“活着回来。”

  作为武将,曹霸对一个曾经在自己背后拿刀指着自己的人,说出一句“活着回来”,已是最高的祝愿。

  赵茂到达兰陵后,荀彰之为荀靖之引见了一些官员和将领,赵茂一同见了众人。荀彰之给了赵茂新的武职,劝勉他在北方立一番功业。荀彰之将自己的几个心腹官员留给了自己的弟弟,他和荀靖之两个人既然是孪生兄弟,众官员倒是省了不少事,他们不必去记新来的长官什么样——新来的长官,长得和荀彰之几乎一样。

  十二月二十一日,荀彰之准备返回长江之南,回去见陛下。荀家人病的病、伤的伤,生离与老病死的恶兆竟已在不知不觉间围困了宗室,使宗室萦绕上了萧索的颓气。陛下身侧少有至亲之人,荀彰之该回去了。

  陛下因身体抱恙,依旧留在秋浦,近来常常晕厥。陛下亲自写了一封信,字迹如故,可是信的内容不太好:陛下说自己每日难进饮食,他觉得自己的嗓子似乎变细了,变成了针尖那么细,吞咽的动作让他感到痛苦,可是他整个人看着却比往日胖了——那是虚浮的水肿。

  人在疾病的折磨中,失去了原来的样貌,陛下的腿肿起来后,比原来粗了将近一倍。

  陛下在心里隐隐觉得,自己不会好起来了。他开始回避录公等人,日日要荀粲带剑携弓守在自己殿外,又叫了裴昙——他曾经的恩人的女儿——陪在自己身侧,他向她回忆她那忠诚仁厚的父亲,廷贤啊……他的陪伴曾经让陛下感到了毫无背叛风险的安心。

  陛下要裴昙给自己讲讲她父亲的往事,有时会要求她记下自己清醒时说的话,不时拿给自己看。

  陛下想把太子定下来了。谁都不能再阻拦他,他的私心也不能再阻拦自己了。

  这是为了许朝的命运。

  许朝是该有一位名正言顺、年轻有为的后继者了。

  陛下趁自己神智清醒,采纳了妹妹的建议,让荀靖之接替荀彰之留在泗州,下诏叫荀彰之回来。

  荀靖之到达兰陵郡那天,荀彰之到城外接他。几天之后,主客换了过来,他送荀彰之从那里离开。荀彰之身体有伤,没有骑马,他是乘车离开的,他上车之后,荀靖之就看不到他了。荀靖之只能注视着一辆车,车往前走了。

  一队车马向南方出发,旌旗在寒风中摇动。

  荀靖之目送兄长南下,那风中的旌旗将一同前往长江南岸。长江、淮河、黄河,意味着三种命运:他的哥哥和舅舅在江南,他留在淮河以北,而第五岐在黄河之北。

  荀彰之走了。荀靖之知道,这次自己不是身在郢州那样的地方了,他留在陌生的泗州、陌生的兰陵郡,除了自己的勇气和决心,以及一个阿质达显外,似乎一无所有。

  五岐兄何时回来?

  他抬起头,眸子中倒映着一道亮影。他再次感受到了尸群冰冷的目光,一双双浑浊的眼睛在暗中窥视着活人,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或许窥视的不止是尸群,关西已经太久没有发出声音了,泗州之东是亳州,亳州已与被伪朝侵吞的土地接壤。不祥而危险的预感在荀靖之的心中蔓延,一只巨兽蛰伏在黑暗中,它不是不存在,只是尚未出现。

  压力重重。

  那面挂在荀彰之车前的亮眼旗子久久出现在荀靖之眼中。一面锦绣之旗,淋雪之后,又被风吹动,在风里摇摇晃晃。那面大旗,似乎暗示着一种命运。

  十二月二十五日,时间已过小年,临近年底。荀靖之在为亡故之人烧过纸后,去了一趟军营。此次北伐征集的士兵,多有南方人,从未到过北方,过江之后,因准备不足,手足冻裂。更有甚者,冻掉了脚趾。荀靖之在军营中巡视后,向一众士兵保证,军中将补发滋润手足、防止冻伤的油膏和棉衣,再补发一个急救小包。

  荀靖之在北上前,已留信托陈公绥想办法替他找油脂,找到后送往泗州。当初荀靖之在卢州军中认识了一个小士兵,他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但是记得他会替姐姐卖防冻手油膏,他说有的是人买——卢州是苦寒之地,荀靖之在那时便记住了要防冻手这件小事。

  陈庆带兵出走、荀彰之坠马后,将士间的互不信任和不和隐隐扩散,军队不愿意再往东走,众人都想把东边的尸疫拖到明年,等拖到出了年关,再去处理。明年又是新的一年了,这是一个开始,旧的坏的运气似乎已经归零,众人又会有无限希望。

  但明年就会好吗?一件事情,若不去做,便永远不会好。

  荀靖之不打算拖延处理胶东尸疫的事情。趁西方无事,他们若是能尽快稳住东方,就应该尽快稳住东方。

  营帐中有人说尸群可怕,不如过年先休息,让军士养精蓄锐。荀靖之念了一遍:尸群可怕吗?

  可怕吗?没那么可怕——一个人可以咬住自己试试,人的牙齿没有野兽锋利,不会轻易刺破皮肤。何况士兵们有铠甲、可以持盾,何况这是冬天,众人都穿着厚衣服。

  尸群也不像人群,心智狡诈。对上庞大的人群,尸群本是必然该死的。只不过,人们有时候怕的不是现实里的尸群,而是自己幻想的尸群。幻想的尸群给了现实的尸群更强悍的力量。

  不要恐慌。尸疫的轻症,乃是恐慌。重症才是变成狂尸。

  有人问荀靖之真的不恐惧尸疫吗?荀靖之说:“人都会恐惧,但我是天子的外甥。”

  他是天子的外甥,这句话听起来傲慢,说这句话的人既是一位皇帝的外孙、也是一位皇帝的外甥,是许朝唯一一位皇太女的儿子,他似乎在告诉所有人,他有天命在身。

  然而这句话恰恰也含着人情与谦卑:作为一个外甥,他的舅舅身体衰弱,他有责任保护曾长久庇护、照顾他的舅舅;作为一个天家人,他有责任保护许朝人。他不是不会恐惧,而是不能恐惧。

  荀靖之问向他发问的人:“我有自己的身份,大人也有自己的身份:大人是某某人的儿子、丈夫、父亲,大人怕吗——是更为自己这个人害怕,还是更为身后的很多人,而害怕自己出事?”

  发问的人明白了荀靖之的意思。

  荀靖之向一众将军许诺,他任人绝不区分南北:只要在北地招降的将军敢出力,他就敢提拔,若是有人违令,他也敢杀了他。他绝不纵容任何人。

  与弟弟荀靖之相比,荀彰之娴熟于官场,身上自有别人冒犯不得的雍容贵气,或许那种贵气便是帝王之气,荀彰之会是一位有德的国朝继位者;然而荀靖之令人恐惧。

  对一众武将来说,荀靖之也是做过武将的人,不知有多人都死在了荀靖之手里——

  不是死在荀靖之手下的士兵手里,而是死在他的手里。荀元钧是被荀靖之活活掐死的,荀永隆死了在荀靖之的怀里,荀家的血早已染湿了这位郡王的衣襟。

  不论荀靖之本人是否真的如此,在众人印象中,荀靖之的性格里,比他的哥哥多出了几分不近人情。荀靖之或许不暴虐,但他有冷酷的一面,他会下狠手、要其他人死——不必假手他人,由他亲自执刑,送对方去死。

  荀靖之与一众将领在营帐中互相揣摩彼此的心意。荀靖之初来泗州,众人不敢直接违背他的心意,虽有犹疑,不敢直言。

  荀靖之身侧的赵茂指了指舆图上曾经属于朔州的那块地方,许朝已经很久没有画过新的北方舆图了,他的动作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他对众人说:“我是苏骨干人,外名阿质达显。郡王用阿质达显,如用汉人。用北地人,当如用从南来的人。危险是立功的机会,咱们内外如一,心不要散,要立功了,谁想上就上,害怕的就退退!猜来猜去,坏事儿!”

  荀靖之说自己只希望泗州安定——他已是郡王,几乎贵到极点,名声于他,只是锦上之花,有或没有,不会有太大差别。战事不会是他的功勋,兵士也不能被视为棋子,如果泗州有战功,他不会独自揽功,愿意把功勋分给众人,而他也没有带一群身边的人来泗州,不会任人唯亲,大行偏私之事。

  一众将领对荀靖之的许诺,稍稍多了几分信任。有在北地被招降的将领一咬牙,表明自己愿意带自己的兵去胶东一带,荀靖之压下其他人对又一个从未南下过的北人的不信任,问他对策。众人随后商讨了如何带兵前往胶东的事宜,傍晚才散去。

  二十六日,荀靖之在军营中誓师。军营中的杂务兵在天还没亮时就起了床,提灯扫净了校场上的霜雪。月移日出,天色渐亮。

  校场上擂鼓,士兵集合。军营中久违地吹了大法螺与长角,其声初起极沉,而后慷慨悲壮,生有与北地的西风一竞威严之势。

  士兵列阵,站在校场上,见到了传说中的高平郡王。

  今日是个晴天,离远了看,也能将人的脸看清楚。荀靖之换了戎装,站在台子上,在平地上远远看去,他与郇王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荀靖之说话比郇王直接得多,直言衣、粮、供给之事。

  他不需要让其他人替他说话,亲自对众军说:“我们皆是出征的人,我势必与大家共进退,我若有功,功与你们同分!我与你们一样,我的家人在我的身后,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亲人也都在你们身后,年关已至,我们现在处在许朝的最前方——你们不想牢牢保护好身后的人、早一天回去见他们吗?!”

  有士兵喊:“保卫家国,义不容辞!!”

  一众士兵高喊:“保卫家国!!”

  军中长官问众军:“天寒地冻,我们怕吗?!陛下在上,高平郡王在侧。郡王说了,功与我们同分,锦与我们同穿。岂曰无衣——”

  荀靖之举酒摔杯,高声说道:“与子同袍!”

  士兵齐齐喊道:“与子同袍!!”声动云霄。

  军中长官喊到嗓子嘶哑,他再次问:“岂曰无衣?!”

  士兵齐齐高声回喊:“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

  荀靖之与一众士兵一起回喊:“与子同袍!!”

  呼喊之间,大地似乎为之震动。

  长官说:“收复泗州!!”

  士兵喊道:“收复泗州!!”

  “保卫家国!!”

  “保卫家国!!”

  保卫家国,贞和五年一月初二,荀靖之和两位将领带两万士兵前往泗州的东边,去处理胶东一带的尸疫。

  作者有话说:

  长江,淮河,黄河,三条河水,四个区间:

  陛下崇恺

  长公主崇幻

  荀靖之

  第五岐

第207章 淮泗2

  长~相思~

  贞和五年一月初六,荀靖之在泗州东边的北海郡外收到了第五岐的消息。那时士兵们正在营外挖壕沟,荀靖之身先士卒,在沟边削木刺:一旦爆发尸潮,尸群们朝着活人狂奔过来的时候,会掉进壕沟里,被沟底的木刺刺穿。

  远处的北海郡城里冒着一股青烟,那是求救的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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