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26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奉玄说:“若是小事,心准哥不会特意找我。”

  韦衡道:“这事和妫州有关。陈嘉灿是如今的妫州主将,他镇不住妫州,处理不了尸疫,所以根本不管妫州、卢州交界附近的事情,只在妫州境内划出一个叫‘尸疫道’的区域,派军守在道外,不论是谁想出来,格杀勿论。时间长了,那尸疫道内的妫州人为了求生,自行集结,保聚山中,一起避难,我们称那群人为妫州流人。妫州近两年不断有落草的将士,逃到尸疫道中,妫州流人渐渐成了一股势力,多次想要北上,到卢州搏一场出路。”

  奉玄心中明白,韦衡是想要自己帮他处理妫州流人,于是他直接问韦衡:“心准哥想要如何处理妫州流人?”

  韦衡将拿在手里的杯子轻轻放在案上,杯子落下时发出“哒”的一声,“人自然越多越好,有了人才能耕田作战。”韦衡看了奉玄一眼,道:“启阳就在长悲山附近,如果妫州流人这次趁机作乱,我会直接清剿。如果此次无事,那我要你刺杀流人主,我会收编流人。”

  刺杀一个人,安顿众多人。奉玄想起佛子的剑,“杀生”,一杀多生。奉玄是修士,不应当随意杀人,但是他并不十分厌恶韦衡的这个决定。“如果死一人能安众人,我会去做。”他说:“只是在此之前,我希望心准哥帮我找回我的友人。”

  “我当然会帮你。我会帮你找回你的友人来,而且我会让他平安回来,但是我要你们两个一起帮我。”

  奉玄说:“我不能替我的友人做主。”

  “你愿意帮我就好。”韦衡说:“如果你们真的是朋友,你愿意,他就会愿意。”

  朋友相卫,而不相迿①。奉玄一时没有说话。

  几支蜡烛将要燃尽,烛光摇曳。韦衡说:“明天好好休息,后天我们去启阳。”

  “嗯。”对话已尽,奉玄站了起来。

  冲雪跑了一天,懒懒趴在韦衡脚下,垂着耳朵乖乖地看奉玄。奉玄朝它摆了摆手。

  韦衡对一直侍立在自己身侧的高勒说:“送送客人,让王钟进来。”

  高勒说:“是。”他替奉玄撩开主帐的帘子,请奉玄出去。

  奉玄来主帐时,在主帐外看到的那个跪着的老兵,依旧在帐外跪着,在风里冻得瑟瑟发抖,流出了鼻涕。高勒送奉玄出去后,对那老兵说:“王钟,少将军叫你。”

  那叫王钟的老兵似乎是因为年纪大了,有些耳背,问高勒:“少将军叫我……叫我走吗?”他喃喃自语:“谢谢少将军,我这就走。”

  高勒提高了声音说:“叫你进去。”

  “进去……进去……”王钟念叨着,忽然拽住奉玄的衣摆,大喊:“公子啊!你可怜可怜我吧!”

  作者有话说:

  *《庄子·大宗师》: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①朋友相卫,而不相迿。——《公羊传》

第44章 幻垢1

  初辞水府出,犹带龙宫腥

  奉玄被吓了一跳。

  王钟膝行几步,牢牢抱住奉玄的腰,向奉玄哭着说:“少将军要我死啊,公子!你可怜可怜我,我已经五十三了,还有两年就能回家了,你救救我吧!你替我向少将军求求情!”

  奉玄看向高勒。

  高勒对王钟说:“松手,不松我这就把你的手剁了。”

  “随便伤人犯军法!”王钟依旧死死抱着奉玄。

  奉玄对王钟说:“你松开手,我会听你说话。”

  “公子呀,你别骗我!”

  奉玄拉住王钟的手,只觉得这个老兵的手冰冷粗糙,他说:“我不骗你。”王钟的手松了,奉玄将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拿了下去。

  高勒说:“说吧,我看看你说点什么出来,都不够丢人的。”

  王钟嗫嚅着对奉玄说:“公子,我藏了一坛酒。”

  高勒瞪了王钟一眼,他的眼本来就大,再一瞪人,王钟被吓得立刻说:“我向别人卖酒!”

  酒。奉玄想起来在博庆郡崔涤见韦衡时,韦衡对崔涤说故人相见可以饮酒,他会替崔涤守一晚——奉玄以为韦衡说那句话的重点在于他会替崔涤守着,现在想想,那句话的重点或许在于,韦衡同意了让崔涤喝酒。奉玄问:“饮酒违反军法?”

  王钟连忙辩解:“公子,我没喝呀!!”

  “冲雪都被你叫醒了。”韦衡从主帐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坛子,道:“卢州军无事不得饮酒。”

  “少将军,我、我我没有喝,一滴都没喝呢!”

  韦衡似乎并不生气,语气平淡地说:“你向高重三卖酒,高重三说你藏着两坛酒,我离开之后,一坛你卖给了他。这一坛,要是高重三不举报你,你就喝了,连封都开了。”

  韦衡将手里那坛酒交给王钟,让他亲自拿着那物证,然后对他说道:“王钟,你当军法是玩笑,还是当我韦衡是玩笑?”

  王钟忽然开口:“少将军,我保证不喝!我不喝啦!这坛酒您收着。”

  “我收着,我怕别人觉得我监守自盗。高勒,既然王钟记不住事情,你就替王钟向客人解释解释,为什么卢州军无事不得饮酒。”

  “是。”高勒对奉玄说:“隆正十九年岁末,原卢州主将饮酒,贻误战机,导致卢州三城失守,七千将士不战身死;乾佑元年,原卢州副将出关追击室韦因达罗部,于岩山小捷后带军队痛饮,不料因达罗部早有预谋,趁夜来犯,副将所带军队全军覆没,关外岩山营地失守。卢州地广人稀,耕种吃力,酿酒耗费米粮。韦将军成为主将后,为了保证军民粮食供应,在民间下限酒令;同时在军中下令:所有人无事不得饮酒,大捷之后,三日内不得饮酒。”

  韦衡问:“饮酒者,如何罚?”

  高勒说:“士兵杖十杖,有官阶者,一阶加三杖。浪费酒水者,罪同饮酒。”

  韦衡对王钟说:“王钟,我不替你收着这坛酒。你要是保证不喝,可以倒了它。喝了或者倒了,你选完了,就告诉我你该领多少杖。”

  王钟哆嗦着说:“高重三都爬不起来啦。少将军啊,我老啦!我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杖责,杖责之后,就成了废人了呀!您这是逼我死!”

  韦衡说:“酒不是我逼你藏的,军法不是我逼你犯的。你要是一口气喝了酒再领罚,我倒是敬佩你是条汉子。”

  王钟被冻得不停地流鼻涕,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涕泪,情急之下将那坛酒往一旁站着的奉玄手里塞去,说:“公子,这酒我送你啦,你替我喝了吧,你不是军中人,这规矩罚不着您!少将军,我不喝,真的不敢了!三杖下去,我的尾骨就得断了,您饶我一条老命吧,我被征军多年,只想再回家看一眼媳妇儿和家人。六年,整整六年,我没回过家。”

  奉玄接住了那小小的酒坛。卢州这地方,过得太苦了,上次到卢州,奉玄没有进入驻守卢州的军中,没有察觉出这苦楚来。奉玄没有喝过酒,奉玄的师兄虚白散人曾对他说:“天下无杜康,徒增许多烦恼。无事时饮酒,使形神相亲,有事时则聊以浇愁。”酒可以使人暂时抽离这世界,不必时时清醒。

  在卢州,清醒时未免过于苦涩。朝廷禁止卢州军自行屯垦,卢州的军粮并不充裕;近些年,为了补充卢州在尸疫中失去的人口,朝廷多次向卢州迁来囚犯,迁来的既然是囚犯,大多数便都是穷人,卢州穷上加穷。这军中无人过得不苦涩,幼者想家、老者思归,骷髅想要被安葬、野鬼想得到超度,治理卢州的人也心力交瘁——戚屏录事不过刚刚四十岁,头发已经熬白了一半。

  韦衡看着奉玄接了酒坛。

  浪费酒水者罪同饮酒者,如果王钟要自证自己不会喝这坛酒,他就要把酒倒掉,然而倒掉与饮酒所得的惩罚一样。奉玄对韦衡说:“心准哥,如果我插手此事,会不会妨碍你办事?”

  韦衡淡淡地说:“将领不靠罚人立威。你要是想帮他,倒省了我为他出棺材钱。”

  奉玄看了看那名叫王钟的老兵,王钟的花白的头发上沾着泥土,被风吹动。他看向韦衡,说:“这坛酒我会喝,他不会把酒倒在地上。你要如何定他的罪?”

  “你要是喝了,他就只有向高重三卖酒的罪,罚饷。”韦衡说:“不过,奉玄,你要想清楚,这是一坛烈酒。”

  王钟擦了擦眼泪,看着奉玄。

  奉玄说:“我想清楚了。”

  王钟咣咣磕了两个头,奉玄立刻扶住了他。

  韦衡看着奉玄,“喝吧。”

  奉玄打开了酒坛的塞子,闻到了酒气。他闭眼将烈酒喝了下去。所谓烈酒,入喉即有火烧之感,奉玄没喝过酒,硬逼着自己将那一坛酒都喝了下去,一道火似乎顺着他的嗓子直接烧到了他的胃中,让他只想呕吐,连开口都困难。

  “喝完了。”奉玄倒过来酒坛,坛中已经没了酒。天地好像转了起来,奉玄觉得胃中那股火流入了四肢百骸,让他连脸皮都变得滚烫。

  韦衡看着奉玄的脸色,对高勒说:“扶他回去,让代旺守一晚上。”

  奉玄刚想说自己没事,迈步时却觉得步子不稳,似乎踏在了云上。高勒扶住奉玄,将他扶回了营帐。

  奉玄有些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记得自己吐了很多次,吐到最后嘴里只剩下了苦味,代旺好像说了一些话……他说其实八月来卢州最好:八月卢州的草很绿,草里开花,马在草上奔跑,好汉们外出打猎;八月的早上瓠子开花,瓠子就是葫芦,开白色的花,开的时候带着露水,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花……他想回家,他家里种了瓠子,不必回南方的悬瓠城,他只想回有父母姐弟的地方,可惜他全家除了他都死在了罗源郡的一场尸疫里。

  奉玄吐得胃疼,代旺给奉玄温了一壶水,问奉玄当修士是不是很清闲,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想开了,舍身入了道门。

  为什么,在一片眩晕里,奉玄漱过口,喝了一杯水,他记不起为什么自己要入道。好像是因为……他命里必须要这样。

  到处都在旋转,奉玄似乎回到了太极宫的承香殿。阿翁弹完琵琶哈哈大笑,从傅母怀里接过自己的八郎,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氍毹松软,舞剑的宫人的脚踩在上面,发不出丝毫声响。几只金狻猊压在氍毹的角上,防止氍毹在宫人舞动时被扯动。金狻猊喷出细细的香雾,狻猊的肚子可以打开,那里藏有一个香炉,只要燃上香粉,烟雾就会从狻猊的嘴里喷出来。

  舞剑结束后,阿翁叫宫人们坐在氍毹上休息,传渤海国术士表演幻术。

  渤海国术士拿了一个青玻璃钵,对人说,人们能从钵里看见自己的以后,有宫人问自己以后会不会出宫嫁个好郎君,术士但笑不语,奉玄的阿翁说:“那你不要问他,来问朕,你有喜欢的人,朕可以替你指婚。”那询问的宫人的脸红得像开了桃花,众人笑成一片。

  殿中重归安静之后,术士要所有人都看着那青玻璃钵里的水,不可出声,然后讲起了故事:

  从前赵地有一位叫琴高的书生,在一个寺庙借住,寺里的和尚要他帮忙舀水,于是他接过青玻璃钵,去井边舀水。那时刚过雨季,水井里的水位很高,几乎要溢出井来,书生站在井边,一伸手就能舀起一钵水,然而就当他将钵靠近水井时,隔着透明的钵底,忽然看见了井底的世界……

  奉玄看见了摇动的水草,碧绿或青绿的水草,比人还高,茂密而柔软,叶子有如长带、有如凤尾、有如松针,六个手捧蜡烛的女子走了过来,不知为何,手中的蜡烛比日光还亮,她们宽大轻盈的衣衫在水中飘动,雾绡轻裾好像是鱼的尾巴,等她们走近了,奉玄才看清,原来她们手中拿的蜡烛是一支支红珊瑚,珊瑚在水中静静燃烧着,发出金红色的光。奉玄跟在她们身后,在水中晕眩地向前走,看到了远处的山。

  许多山,一重一重,奇峰特起,其中一座山的形状像极了许朝疆土的形状,珍珠如土,堆积在山下。云雾之中,一张人脸从那座山间伸出,身披道袍,颈上生有鳞片。巨大的蛇身盘绕在山上,奉玄发现那蛇尾竟然是从道袍下伸出的,他忽然感到害怕,那人首蛇身之人对他说:“幻境中人,以幻为真……还不领悟吗?”奉玄猛地回头,向四面看去,因过于年幼而恐惧得大哭起来。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水中还是在风中,无边的珍珠下隐隐约约掩埋着骷髅,不知何时长出的几株巨大的珊瑚树颜色如血,如同心房外不断蔓延的脉络,交错着向上生长,似乎要笼罩住青灰色的怪山,将那许朝一般的山石吞没。

  那蛇身之人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归于黑暗。青玻璃钵发出“铛”一声清响,一场梦隔了十一年,奉玄猛地惊醒。

  还不领悟吗?

  骄奢者不久长,只如春夜一梦,强梁者终败亡,恰似风前尘土①。琴高已乘鲤鱼去,自神仙观之,世间只如一滴露水,为何……不肯入道。

  作者有话说:

  ①骄奢者不久长,只如春夜的一梦,强梁者终败亡,恰似风前的尘土。——周作人译《平家物语》

第45章 幻垢2

  打晕带走

  九月二十七,奉玄依旧没有见到佛子。奉玄在启阳县遇到了突然出现的尸群,韦衡从高处跳下来,冲进尸群,一把摁住奉玄,将奉玄护在身下,向不远处犹豫的持弓士兵怒斥:“放箭!我穿着甲衣,射不死我,放箭!”韦衡带军进入启阳县,县中被砍下的狂尸的头暗示了一些信息:贺兰奢尚未练成“袍休罗兰”剑招,佛子和贺兰奢没有离开范宁郡。

  马、鹰、犬,白骨、霜、军角声。

  奉玄在卢州军军营中住了几天,军中每日都会焚烧尸体,荼毗过后,肉身消尽,唯余白骨与骨灰。天色未亮之时,军中吹响军角,奉玄起床穿衣,只觉得护腕中的铁片冰凉,久久不能捂热。太叔仁将军曾在写给奉玄的信中说“铁甲寒冷,触手生冰”,奉玄不曾穿过甲衣,如今却也大致明白了那种感受。

  九月二十八日,奉玄决定不再和大军一起出发。县城之中太危险,佛子和贺兰奢应该不会再出现在县城中了,并且佛子和贺兰奢有意避开军队,如果奉玄每次都跟着军队一起走,只会一次一次和佛子错开。韦衡让高勒带上十个身手过人的士兵,和奉玄一起去寻找奉玄的友人。

  在启阳县东边一个叫“盘口村”小村的郊外,奉玄见到了佛子。黍稷结穗,颜色转黄,满田黄穗随风低头摇动。盘口村中发生了尸疫,饱满的黍稷白白被飞鸟啄食,几乎无人敢来收割——

  不收割黍稷,饿死;收了黍稷,运气好就能吃上一顿饱饭,运气不好也不过是死。村里几个农户结队来收粮食,其中一人刚低下身子,就被突然跳起来的狂尸吓了一跳,那狂尸只差一点就要咬住他的耳朵。

  农户手里的镰刀暂时阻止了狂尸的行动。佛子的剑很快,一剑削下了狂尸的头。贺兰奢杀死另一只从地里冒出来的狂尸。血溅在枯黄的黍稷叶子上,微风吹过,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隔着一亩半人高的黍稷,奉玄看见了佛子。

  佛子和贺兰奢也看见了不远处的奉玄,贺兰奢拽了佛子一把,两人转身就跑。

  奉玄骑在马上,愤怒地大喊了一声:“贺兰奢!”

  贺兰奢不理不睬。

  奉玄跳下马,跑了几步,叫佛子:“五岐兄!”

  佛子的步子稍稍停顿,向后看了奉玄一眼。

  “搭弓!”高勒因为佛子的迟疑认出了他是奉玄的友人,于是向士兵下令:“射跑在前面的那个!”

  奉玄听见高勒的声音,立刻阻止:“不许射箭!”这箭一旦射向贺兰奢,惹恼了贺兰奢,他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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