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34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猎猎大风吹动车轿上的绸子,绸子发出窸窣的声响。垂下的玉珠和玉铃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撞击声。

  马车停稳,崔涤站在一边,等着车上的人走下来。棱伽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摆好轿凳后,扶着抚子内亲王下了车。紫蝉抱着琵琶最后下了车。

  棱伽接过琵琶,换紫蝉搀扶内亲王。

  抚子内亲王没有戴帷帽,眼上缚了一条轻纱,眉间画了隆正年间流行的绿色花钿,眉毛描黑,一头光滑的乌发只用金冠和金簪绾起。绿色花钿是隆正风流最明显的标志,隆正年间,太女监国,女子的妆容华丽而大胆。

  风吹起抚子内亲王的层层大袖衫,奉玄望着抚子内亲王,忽然有所触动,他并不感到悲伤,只是在看到抚子内亲王的装束后,恍惚看到了过去。

  时间也消磨在衣袖和鬓发之间。

  韦衡向抚子内亲王长拜,抚子内亲王颔首答礼。

  贺兰奢一直没有说话。

  抚子内亲王先问韦衡:“贺家郎君也在吧。”

  贺兰奢这才开口,说:“内亲王记仇。”

  奉玄不知道为什么贺兰奢要说抚子内亲王记仇,他不记得贺兰奢与抚子内亲王之间发生过直接的冲突,刹那之间,他忽然记起贺兰奢曾把他引开去而复返——或许就是在他不在场时,贺兰奢与抚子内亲王起了冲突,最后佛子跟着贺兰奢走了。

  抚子内亲王说:“仇在解开,不在结下。我不问郎君,郎君不问我,仇便留在了心里。”

  贺兰奢不说话。

  抚子内亲王说:“我来这里,是听说郎君在这里。”

  贺兰奢说:“我不信。”

  抚子内亲王笑了笑。

  隔了一会儿,贺兰奢说:“您要去妫州,我会保护您。”

  “多谢郎君。”

  “您说您来这里,也是为了我。您开了一个优雅的玩笑,可是我会当真。”贺兰奢对抚子内亲王说:“殿下为求琵琶之道,冒死西渡,如今学成,不应该更珍重身体,好安稳将琵琶之道带回母国么?”

  抚子内亲王说:“郎君不必以为深闺妇人没有常人之勇,仁者不惧,仁心人人皆有。道在人为,曾经我愿意为寻求琵琶之道西渡,如今愿意为仁者之道来到此地,求道之心无二。我带不回琵琶之道,往后日本国还会有人带回。我不来这里,去世的人却只能去世。”

  人人都知道抚子内亲王是一位精通琵琶术的贵人,只记得她会琵琶,经常忘了她为学琵琶付出了什么——无非常之心,不能为非常之事,抚子内亲王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主意最是坚定,海上风浪巨大,抚子内亲王在二十岁时就敢舍命西渡,后来又亲自刺瞎双目,即使是男子或许也无法拥有抚子内亲王一般的决心与勇气。

  韦衡将抚子内亲王送到营帐,请内亲王稍作休息。抚子内亲王忽然说:“奉玄郎君,请暂时留下。”

  抚子内亲王让棱伽把琵琶给自己,她接过琵琶,对奉玄说:“我曾说将鸣鸾琵琶送给奉玄郎君,郎君没有接受。此次我又带来了鸣鸾琵琶,还请郎君不要拒绝用鸣鸾为我拂弦。”

  抚子内亲王说得合情合理,众人离开后,只有奉玄留在内亲王的帐内。

  抚子内亲王听着声音,用日本国语问了紫蝉几句话,紫蝉也用日本国语回答了抚子内亲王。棱伽走到了帐外,放下了营帐的帘子。

  奉玄抱过琵琶,问抚子内亲王:“内亲王想听什么曲子?”

  抚子内亲王说:“麻烦郎君弹一遍《虚舟》吧。”

  抚子内亲王说:“《虚舟》是我到达中原后,学会的第一首曲子。”

  奉玄揭去琵琶锦囊,碰了碰琵琶弦。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①——“虚舟”二字出自《庄子》中的《山木》一篇,指无人之舟。《虚舟》琵琶曲由由南入北的一位南朝乐师制曲,曲中暗含身世如舟、播迁流离之意,愁绪如水荡开,最终结束于虚己旷达之志。

  抚子内亲王寻着琵琶声转头看向奉玄,其实她看不到奉玄,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日本国口音,“郎君要不要猜猜我是在哪里第一次听到了《虚舟》?”

  奉玄说:“在太极宫?”

  “八郎,”抚子内亲王说,“我在东宫第一次听到了《虚舟》。”

  八郎。一声“八郎”,天旋地转,山海倒悬,奉玄瞬间头皮发麻。

  作者有话说:

  ①方舟而济於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庄子·山木》

第55章 虚舟3

  有人夜半持舟去

  奉玄对抚子内亲王说:“内亲王在叫我吗?”

  奉玄说:“内亲王认错人了。”

  没有荀靖之,没有八郎。在卢州的只有奉玄。

  抚子内亲王说:“我看不见,紫蝉可以看见。你哥哥的左手上有一颗痣,你的手上没有。”

  奉玄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不肯去碰琵琶,他说:“我没有哥哥。”

  他咬紧了牙,浑身紧绷,几乎一字一顿般生硬地问:“只是,内亲王从长安来,陛下,可还安好?”

  抚子内亲王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郎君。”她说:“陛下自言:头风时发,旧疮偶痛。”

  奉玄只觉得舌根苦麻,僵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诸亲王……可还安好?”

  “太子殿下感念手足之情,诸亲王性命无虞。”

  “寿昌公主,安好?”

  “一别多年,陛下下令,公主有过,不得入京,已成……庶人。”

  “旧时……宫人,安好?”

  “逝者长已逝,生者多远迁。宫中新人多过旧人。逝者如昔日内傅母郁康子,家世渊雅,志密心恭,十五年出宫,落发为尼,去年离世,陛下追赠第一品,下令厚葬。”

  十五年,自然是隆正十五年。奉玄鼻酸眼涩,努力睁了睁眼睛,希望自己的眼中能不流下眼泪,“昔日命人为内亲王奏乐的东宫主人……”

  “是皇太女殿下。”

  “太女有子,其子安好?”

  “深居简出,一切安好。”

  奉玄结束了对话。一曲《虚舟》,他终究没能弹成,连开始也不曾开始。奉玄不承认“八郎”的身份,抚子内亲王从奉玄的情绪确认了他的身份,随后也不再继续追问奉玄的身世。奉玄情深至极,却只以外人的语气向内亲王一一询问故人,内亲王一一回答,将消息带给了他。

  抚子内亲王接过鸣鸾琵琶,亲自弹奏了一遍《虚舟》。抚子内亲王并不开口,琵琶声里,奉玄无声而泣,泪如雨下。

  平生播迁不定,行如水中之舟。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①:吾妻氏流放天皇子嗣,抚子内亲王经历了吾妻政变,抛下性命乘船渡海,在茫茫大海上漂泊三十二日,终于来到中原。寿安皇太女得知抚子内亲王旅途艰辛,命乐师为内亲王奏《虚舟》之曲,以虚己避祸安慰内亲王,以高洁之志称赞内亲王。最终,内亲王将此曲转赠给奉玄。

  抚子内亲王和“舟”有缘。《虚舟》是高洁的琵琶曲,她因此与皇太女结缘。她听过《虚舟》之曲,乘过渡海之舟,最终明白了何谓造化负舟。

  《大宗师》言:一个痴人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以为没人能从山谷里盗舟、从大水里盗山,从此自己的舟、山就安全了,不料有力者半夜负舟而去、负山而去,把他的东西全都偷走了。其实那“有力者”其实只是庄子打了个比方,指的是造化。造化半夜负舟去,人再聪明也躲不过造化,什么东西都会被造化改变……世间变故日新,骤如逝水,凡惑之徒,心灵愚昧,真谓山舟牢固,不动岿然,岂知冥中贸迁,无时暂息。②

  没什么事情是不会变的。没有什么事情不会变,尊贵和不尊贵可以颠倒,天皇的女儿必须亲自刺瞎双目,皇太女的儿子不认自己的身份。

  卢州又下了雪,抚子内亲王住进了范宁郡城。韦衡给李延龄两天的时间凑钱,奉玄、佛子和贺兰奢陪抚子内亲王住在城里。

  疫情刚刚平定,范宁郡官署人多事杂。范宁郡郡城中有一处前朝行宫,荒废多年。韦衡命人修整出两间别院,派崔涤带重军镇守,请抚子内亲王暂住其中。

  奉玄夜里睡得不好,早上天蒙蒙亮时就起了床。行宫的后花园多年无人来过,老根拱破地砖和台阶,将地面拱得凹凸不平,其间蓬草枯萎,怪木横生,杂乱的草木和堆积的枯叶几乎堵住了道路。

  重阁掩映,复道互连。奉玄走过残破的地砖,脚下的枯草发出声音,草丛深处不知是狐狸还是黄鼠狼听见声音,嗖地从草里钻了出去。天色未明,老树枝干虬结,远看有如鬼影,越发显出后花园的寂寞荒芜。

  一块木匾被扔在枯草之中,渐渐被枯草吞没。奉玄踩在了木匾上,感觉到脚下的变化,用剑鞘拨开枯草,看到了木匾,木匾上写着“鹤羽之殿”,墨迹依稀可辨。

  奉玄并不走进殿阁亭馆之中。从一处无名殿外翻上了殿顶,在房脊上坐着看月亮。他也曾和师姐一起坐在殿顶上看月亮,他和师姐坐在松风殿的殿顶上,风吹树动,松涛声低,那时已是深夜,月色澄明,清而且凉。

  师兄在屋檐下喊奉玄和隐微药师,叫他们下来吃月饼。

  隐微药师让虚白散人上来,虚白散人说:“没有梯子,我上不去。”

  后来虚白散人自己去搬了梯子来,把月饼送到了殿顶上。

  奉玄不太想母亲了。师姐和师姑去了南方,顺道去帮裴昙的表妹看病,不知道裴昙的表妹的身体有没有好起来。奉玄想知道师姐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很想师姐。

  一个人影走了过来,脚步几乎没有声音。

  奉玄在殿顶上看着那人影越走越近,逐渐看清了那人的脸。

  贺兰奢站在草里,问:“你不睡觉?”

  “睡醒了。”奉玄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贺兰奢说:“我听说你自己出来了,怕你跑了。”

  “送你个雪球。”奉玄在殿顶上坐着时,团了一把雪,拿在手里久了觉得手冷,他把雪球朝贺兰奢抛了过去,没想着打中贺兰奢,只是和他打个招呼。

  “我不稀罕。”贺兰奢用脚接住球,将雪球轻巧地踢了出去。他说:“下来。”

  “凭什么?”

  “我以为你没有脾气呢。”贺兰奢歪起头看着奉玄,说:“反正你也没事,你下来,陪我练剑。”

  奉玄看了贺兰奢一眼,不说话。

  奉玄不下去,贺兰奢上到了殿顶上。

  贺兰奢站起来时,奉玄拔出了剑。刻意剑泛出冷光。

  贺兰奢手里的无方剑也已经出鞘——两人几乎同时拔出了剑。

  两剑相对。

  贺兰奢笑了一下,说:“你这么防备我?”

  奉玄说:“你拔剑了,不是吗?”

  贺兰奢直接提剑刺了过来。无方剑与刻意剑碰撞,发出泠然清响。贺兰奢说:“你要是赢了,我告诉你一件和我师兄有关的事情;你要是输了,给我端茶倒水一天,怎么样。”

  奉玄提剑抵挡,回他:“我不会输。”

  贺兰奢出剑毫不留情,斜刺奉玄脚踝,逼奉玄腾身跳起。殿顶地方狭小,奉玄失了先机,退了两步忽然前刺,接连三挑让贺兰奢不得不顺着正脊后退,贺兰奢忽然猛退几步,直接借力翻身跃到了奉玄身后,奉玄转身,抬腿就踢,贺兰奢侧身避开奉玄踢来的腿,从殿顶上跳了下去,奉玄追着贺兰奢,几跳之后跳到了地上。

  贺兰奢先落地站稳,再次抢占先机,提剑直劈奉玄的脖子,奉玄向后弯腰躲过劈来的无方剑,贺兰奢见好不收,进而又进,对着奉玄连劈三剑,奉玄不肯出剑格挡,只侧身闪避,看清贺兰奢的招式后,在他撩剑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脚下轻巧转身,抓着贺兰奢的手臂用劲向后拧去——贺兰奢立刻换手拿剑,被拧住一只手臂无法回身,只能用剑柄向后戳向奉玄,奉玄侧身闪躲,贺兰奢立刻抽出手臂,等两人面面相对再次站稳时,刻意剑无方剑“当”一声撞在了一起。

  奉玄和贺兰奢过了几招,浑身都热了起来。奉玄没想着今天会和人动手,披了一件宽袖袍,过招之时衣袂翻飞,颇有不便,他不愿再和贺兰奢纠缠,下了狠手,趁贺兰奢一个不备,以贺兰奢刺他的那招还给了他——奉玄提剑斜斜刺向贺兰奢的脚腕,贺兰奢抬起一只脚,奉玄趁贺兰奢没有站稳,砍向贺兰奢的颈侧,贺兰奢没站稳便要后退,一时来不及出击,奉玄立刻腾身而起,借腾身之势提剑劈向贺兰奢,贺兰奢举剑挡住奉玄劈来的剑,被剑势逼得踉跄着退了两步。

  奉玄改用双手握剑,再次一剑劈向贺兰奢的颈侧,两剑撞击,贺兰奢一心求胜,不肯收剑,压着剑逼向奉玄,只要再将刻意剑向下压上一分,就能压着刻意剑将无方剑横在奉玄的脖子上。奉玄的剑尖顺着贺兰奢的剑身上滑,在贺兰奢没反应过来时,奉玄已经将自己的剑换在了贺兰奢的剑下,猛地用力,刻意剑的剑身就停在了贺兰奢的颈侧——

  贺兰奢面色大变。

  奉玄收了剑,说:“我和你师兄对过很多次剑,你的剑招我很熟悉。”

  贺兰奢说:“你不早说。”

  贺兰奢没有收剑,忽然又提剑向着奉玄劈了过来,奉玄没有防备贺兰奢会再次出剑,感受到冷剑带起的剑风,侧身闪躲,没想到被淋了一身雪——贺兰奢提剑之后,只是提剑带起了一阵剑风,人却没有出招,他故意一脚踹在一棵枯树上,将树枝上的积雪踹了下来,浇了奉玄一身。

  贺兰奢把剑收回了剑鞘中,扬着下巴说:“昨天夜里下雪了,雪不小吧。”

  “不小,你不妨也试试。”奉玄从身上抓了一把雪,朝贺兰奢扔过去,贺兰奢侧头避开,脸上还是溅上了雪,他一脚铲起地上的雪,继续往奉玄身上溅雪,奉玄立刻踹向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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