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44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师父说珍惜身体,奉玄这次才明白何谓身体、为什么师父要说“珍惜”身体。有些伤不能复原。

  奉玄说:“师姑,其他人……怎么样了?”

  怀风散人说:“和你们同来的两个卢州士兵,一个没了一条胳膊,一个肚子上缝了几针,也都和你一样躺着呢。你那朋友失血过多,在隔壁睡觉。”

  奉玄说:“我遇见了好多狼。”

  怀风散人说:“卢州一向有狼。去年这个村里有人杀了几只狼崽,今年卢州冷得早,狼群没的吃,就下山找吃的和寻仇来了。村里来了二十三条狼,人们都躲在村北的村长家,被狼群和尸群围得没办法出来。报官的人一直没回来,你们来了,狼群从村北散开,我们这才有机会杀出来。”

  奉玄想起来有人说墙里砌了一具女尸。这个村子有一道外墙,用来阻挡尸群。奉玄说:“村子里进了狂尸。”

  “嗯。”怀风散人说:“这个村子修了土墙,土墙塌了一块儿,守墙的人白天只拿稻草塞住了墙洞,想着晚上偷偷去补,没想到晚上他就被从洞里钻进来的狂尸咬死了。”

  偷偷去补。墙里有具尸体,所以要偷偷去补。奉玄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奉玄说:“我半梦半醒之间,听说墙里有一具女尸。”

  怀风散人叹了一声,“是偷偷补墙的那个人的妻子。当年他打死了自己的妻子,本来想把妻子扔出去喂了尸群,狂尸没有来。他不敢将尸体埋在自己院子里,怕被人发现动过土,自己也不敢离开村子太远,就把尸体切开,分几次砌进了村里当时在修的土墙里。他和人说他妻子偷汉子,跟人跑了。”

  奉玄想起村口的坟。一个坟头堆一个坟头。原来围着村子的外墙也是一个坟。一个女人,被丈夫打死、被丈夫污蔑、被丈夫分尸,最终埋在了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墙里。没有人在意一个女人的死活,没有人在意她到底去了哪里。

  奉玄觉得很冷,火炕中的火早已熄灭,他的指尖感受到了寒意。

  怀风散人说:“奉玄,出门在外,多加防备。书上说归园田居,机心自忘。不过,村里人不见得就没有作恶之心。”

  奉玄说:“师姑,我不想住在这儿。”

  奉玄忽然很想回堂庭山。举世恶浊,如在黑水之中,堂庭山如同一个水中浮岛,除了这微小的浮岛,天下没有清净之处,没有他的安心之处。

第66章 神游2

  “好友,别哭。”

  奉玄在村中住了五天,这才知道自己暂住的村子叫西同村。怀风散人不让他下床,他伤得太重,怀风散人怕他动上一动,那好不容易长上的伤口再次崩裂。奉玄身上有一些伤口一直没能长好,渐渐溃烂,怀风散人不是药师,不会看病,却会包扎伤口,亲自轻易处理了奉玄身上的那些伤——于是奉玄害怕听见师姑的声音。

  奉玄在理智中并不害怕怀风散人,可是他怕疼,疼痛是理智不能控制的感受,师姑出现时,他往往很疼,于是他控制不住地害怕师姑。奉玄身上的伤口不能愈合,浊血将纱布与皮肉连在一起,怀风散人为他换药,每次撕开纱布时,他都疼得几乎无法忍受。一次受伤犹可忍受,反复撕开伤口的疼痛让奉玄疼得直掉眼泪,他咬着嘴唇不肯叫疼,直将嘴唇上咬得血肉模糊,怀风散人削了一节桃树枝,让他咬在嘴里,然后执刀刮去了伤口的腐肉。

  奉玄不时发烧,或梦见韦衡提着血淋淋的虎头,或梦见落在冰上的人头……隔着冰层,那些断头上的空洞眼睛突然齐齐看向他,无数条恶狼撕咬他的身体,他却无法动弹。奉玄在梦中疼得不住流泪,佛子抓住他的手,随即就要放开,他叫“第五岐!”反手去抓佛子的手,却发现自己抓了个空。

  奉玄从梦里惊醒,余悸仍在。他试着轻轻活动手指,手中空空,于是他不可抑制地感受到一阵失落。

  鼻端弥漫着药的苦味和腐败的血味,奉玄继续躺在床上,目不能视,只能静静躺着。奉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哭了,抬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眼睛,抬手时发现自己的手腕上缠了一串佛珠。他将手伸出被子,闻见了伽罗香的香气。

  佛子来过,把自己带在身上的多伽罗木佛珠绕在了他的手腕上。奉玄将手放在床上,滑出手腕,将佛珠拿在了手里,一颗一颗拨弄佛珠。母亲不在人世,阿翁在长安,师姐在南方,师父在山上……无怪乎人说“生离死别”,不在身边,便是离别。

  奉玄的眼上覆着一层药纱,他隐约觉得现在不是晚上,便努力去听屋外的动静。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奉玄听出那不是师姑的脚步声,紧绷起的身子卸了力气。

  佛子奉玄叫了一声,“奉玄。”

  奉玄说:“我醒着。”

  佛子也受了伤,伤势不轻,卧床修养了几天。奉玄总是错过佛子的探望,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遇到佛子来看他。

  佛子问:“奉玄,喝水吗?”

  “嗯。”

  佛子倒了水,扶奉玄坐起来,将引枕靠在他的腰后,让他能靠自己坐着。引枕是怀风散人从县城买的,西同村很穷,村里甚至找不出几个引枕。

  清水湿润过干裂的嘴唇,缓和了喉间的刺痛感。奉玄侧头,表示自己不想继续喝水了,于是佛子收了粗瓷碗。他坐在奉玄身边,对奉玄说:“奉玄,外面下过三场雪了。”

  奉玄说:“是吗……有时候我能听见雪擦过窗纸,有‘刷刷’的响声。”

  奉玄问:“好友,你还好吗?”

  “嗯。”佛子拉起奉玄的右手,发现奉玄攥着自己的那串佛珠,他将佛珠戴到奉玄的手腕上,“吾友,猜猜我要给你什么?”

  奉玄笑了一下,微微张开手,等着佛子把东西放在自己的手里,猜测说:“雪吗?”

  “再猜猜。”佛子扣住了奉玄的手,随后用双手拢住了奉玄的右手。

  奉玄感受到有东西在手心撞了一下,很轻微的撞了一下,那东西的翅膀扫过他的指腹,让他觉得痒痒的。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①,栩栩然者,在他的手指之间起舞。

  奉玄在床上躺了许多天,只摸到没有生命的死物,床、被子……蝴蝶落在他的手心里,踩着他的指腹收敛翅膀,奉玄忽然感受到一种独属于生命的动作,某些迟滞的感情也因之复苏,虽然微小,却推翻了在他心上沉积多日的苦闷。

  冬天哪里来的蝴蝶。奉玄不太敢确定,说:“是……蝴蝶?”

  佛子说:“是蝴蝶。”他拢着奉玄的手,奉玄怕那只蝴蝶被他困在手里太久会受伤,于是张开了手,蝴蝶从佛子和奉玄的手间飞了出去。

  佛子说:“郁山关后面有蝴蝶,它应该是从那里飞来的。它是一只白色的蝴蝶,翅膀上有黑色的细纹,身上有一层绒毛,身子看着胖胖的,我一开始以为它是一只蛾子。”

  奉玄看不见东西,随着佛子的话想象那只蝴蝶的样子。那只蝴蝶不是很大,原来是白色的。

  看不见。奉玄说:“好友,我能摸一摸你吗?”

  “怎么会不能。”佛子拉住奉玄的手。

  奉玄忽然撤了一下手,说:“我手上可能沾了蝴蝶翅膀上的粉,我怕摸到你的眼睛里。好友,麻烦你替我打水,让我洗洗手。”

  佛子倒了温水,用温热的帕子擦过奉玄的手,奉玄问:“干净吗?”

  佛子看着奉玄的手,奉玄的手背上结着几道血痂,留有青紫淤血。奉玄的手是弹琴执剑的手,可是如今变得如此可怖,佛子扣住奉玄的手指,说:“很干净。”

  佛珠从奉玄的手腕上掉下去,发出轻响,奉玄说:“我想摸一摸你的脸,好友,我好久没看你啦。”

  “嗯。”佛子拉着奉玄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奉玄用指尖摸索,摸到了佛子的额头,佛子的额头饱满,肌肤紧致光滑,他摸到了佛子的眉骨,然后是眉毛,他很喜欢佛子的眉毛——其实他很喜欢佛子的脸,佛子的脸上就没有他不喜欢的地方,他何时看佛子,都觉得佛子很好看。

  有人害怕佛子,然而奉玄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种情绪,他从来没有觉得佛子可怕过,佛子冷而温和——既然是冷,便不能说温,但是佛子是一个例外,在佛子身上,冷与温和并不相悖。

  奉玄摸到了佛子的鼻梁,然后是眼睛,佛子眨了一下眼睛,睫毛搔过他的指腹,让他想起蝴蝶留在自己手上的触感。

  奉玄的手指摸到了一片水痕,他忽然停住了动作。佛子按住他的手,他感受到佛子眉间轻轻皱了起来。佛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奉玄却已经明白,他在流泪。

  奉玄移动手指,擦去佛子的眼泪,将手指停在佛子的眼下,说:“好友,别哭。”他怕佛子因为自己这一句话更难过,于是换了话题,问:“痣是不是在这里?”

  佛子说:“嗯。”

  “我记住了。”奉玄说。他记住了,痣在这里。

  奉玄的指尖因为沾上了泪水有些湿润,他的指尖划过佛子的鼻尖、嘴唇,停在了佛子的下巴上,奉玄在佛子的下巴上捏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早就想捏捏好友的下巴,今天捏到了。”

  “你要是想捏,一天捏一百次都行。”

  奉玄摸到了佛子下巴上的一个小伤口,问:“这里受伤了吗?”

  佛子微微抬头,将脖子留给奉玄,说:“是我自己留下的,刮胡须时刮破了。”

  奉玄继续摸索,摸到了佛子的喉结,随后就收了手。他记得佛子的锁骨附近受了伤,他怕碰到伤口,不敢再向下摸过去。

  奉玄说:“我摸过去,只凭骨头就知道好友长得好看。好友刮了胡子,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不知道有多狼狈。”

  佛子说:“吾友比我好看。”

  奉玄只是笑。

  佛子说:“吾友,每次你认真看着我的时候,我一看你,就会觉得,这世上好像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其他的地方、其他的人全都变得模糊。吾友,我等你再看我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佛子的话,奉玄的脑中“嗡——”的响了一声,这“嗡”的一声无关疼痛,只让他慌乱。他觉得自己耳朵发烫,说:“我今天清醒多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说:“等我好了,我们去看海吧。”

  佛子苦笑,说:“我不敢说‘看海’了。”

  “千万不要不敢说。”奉玄说:“我的命还长着呢,我们以后要看海、要看山,还要去南方看看。好友,有一些事,错不在你,谁都没有错。”

  奉玄一定要告诉佛子:谁都没有错。他受伤不是因为佛子提议去看海,而是因为遇到了狼群。奉玄第一次见到佛子时,佛子不想给他和师姐引来麻烦,甚至不肯说自己的名字。

  佛子的伤口流着血,对奉玄说:“我觉得你遇见我,不是什么好事。”奉玄那时一听就生气了,气佛子把他自己看得太过不好——他说奉玄遇见他不是好事,他没说自己遇见奉玄不是好事。

  佛子觉得奉玄是因为和他同行,才遇到了灾祸。奉玄确实被谢云翱围堵、被贺兰奢设计、在妫州遇险、在卢州遇狼……可是奉玄要说错不在佛子。

  奉玄忍着喉中的刺痛感对佛子说:“好友,我记起我们在智门寺相逢,你问我为什么在智门寺,你说智门寺很危险,我说正是因为危险我才来的。不是因为我遇见你,所以我遇见了危险,是我自己要去的。你要是没在智门寺,我可能会出事,我遇见你,就是好事。”

  奉玄要告诉佛子,不必自责。他不希望佛子因为他们的相处而感到内疚,如果佛子觉得内疚,他会心疼佛子。他和佛子是好友,不是彼此的灾星,没有人可以承受“灾星”这样的词的重量。

  佛子说:“好,我们去南方,一起去。”

  沧阳郡是海边的郡城。提到海,奉玄想起了要乘船渡海的抚子内亲王,他想去沧阳,一是想要看海,再则就是想亲自和内亲王告别。抚子内亲王是认识母亲和阿翁的故人、是认出他的“八郎”的故人,他已经能够从容面对往事,往事不必再提,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够认真与内亲王告别,妥当安置这段往事的余声。

  奉玄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去到沧阳郡与内亲王好好告别,可是如今身受重伤不能远行,想必他不能亲自送抚子内亲王离开大许了。既然不能见面,许多不方便留在纸上的话也就无法说出,一些话可以不说,另一些话却不能不说,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自己与内亲王认真告别。此次告别,日后大概无缘再见,也无法再通音信了。

  于是奉玄对佛子说:“好友,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写一封信?”

  佛子应下了奉玄的请求,由奉玄口述,执笔为奉玄写了信。

  作者有话说:

  ①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庄子·齐物论》

  ————

  《好友》里有两个预言:一是彰靖的兄弟相争二子存一命运预言(因此靖之入道),一是第五岐的十万杀命运预言(因此第五岐的母亲为儿子起小名“佛子”,并且佛子在佛门拜师,修养心性),前预言在明,后预言在暗,和后一个预言有关的事情会在这一卷得到更多的展开。

  佛子会有把奉玄的厄运归结到自己身上的倾向。在佛玄第一次分别那次,佛子在梦里回忆起了自己的命运预言:十万杀孽——佛子命硬,但是命数不一定很好。第五家衰落、姑母自焚、父亲去世、师弟发疯(贺兰奢:谁发疯?)、宣德大乱……各种围绕在佛子身边的事情会让他下意识有压力感,奉玄受伤更加重了他对自己的命运的怀疑——是不是他克身边的人。

第67章 神游3

  奉玄の铁血整肃粉

  奉玄在西同村住了多半个月,伤势有所好转。韦衡被姨母软禁在范宁郡,连一封信也送不出府,听说奉玄出了事,解禁之后立刻派高勒带人去找奉玄,自己离开范宁就直接回了龙海镇军府。

  高勒在西同村找到了奉玄、佛子和自己的两个战友兄弟。怀风散人见有人照顾奉玄,就与奉玄告了别。

  西同村不适合养病,高勒见奉玄已能下地,叫人备了车轿,带奉玄等人去最近的郡城修养。高勒带人去鹿施郡郡城,路上路过西同村所在县的县城,高勒怕奉玄和自己的兄弟身体不适,就要带人进县城稍作休息。

  那守着县城大门的士兵看见一个高壮的汉子骑在马上,带了一队人马过来,要高勒下马查验他们的过所。

  高勒骑马走在最前面,下马让守城的士兵看了自己的腰牌。

  一队士兵自去查验车轿中的人的身份。

  佛子和奉玄同在一轿之中,一个士兵撩开帘子,要他们出示过所,佛子出示了自己的过所和奉玄的度牒。那士兵看佛子态度冷漠,心想自己可是手握开门大权、身穿甲衣的守城士兵,这小子竟然不怕,不由略感不爽,等他看过佛子那张名叫“扬焰”的过所,觉得佛子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便哼哼了两声。

  奉玄已经入道,道士没什么好怕的——那士兵心里没了顾忌,便想逞逞威风,吓一吓佛子和奉玄,遂不客气地对奉玄说:“摘了你眼上那破布条,军爷要对对人。”

  奉玄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听那士兵语气不善,回他:“我眼神不好,郎君眼神也不好?”

  那士兵嗤笑了一声,“哟,我听你说话,倒像是个姑娘。”奉玄身上自有少年英气,说话声不像姑娘,一眼看过去,看着也不像一个姑娘,那士兵嫌奉玄顶撞了自己,非要侮辱奉玄,让奉玄难堪,他说:“不是的话,你出来给军爷验验,否则军爷当你们弄虚作假,不能让你们入城。”

  佛子开口,声音冷冽,“你要道歉。”

  “什么?”那士兵早就看佛子不顺眼,瞪了佛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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