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51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第77章 系心1

  你眼中见我色相

  三月十八,卯正时分,隐机观照例敲了开静钟。天色尚未大明,早上的空气湿润凉爽,奉玄换了衣服,洗漱之后先扫了地,然后去扫叶台找师父练剑。虚白散人不修剑道,早上不必练剑,他有诵经早课,自和师叔师弟们去殿里敲木鱼诵经。

  草丛里夜露未干,虫鸣唧唧有声。远处的殿里,木鱼发出“当”“当”脆响,每十六声木鱼响后有人敲铙,“当——”一声金声长响能震颤着覆盖三声木鱼声。

  奉玄练完剑,觉得左臂隐隐泛疼,那种疼不是皮肉的疼,更像是骨头在疼,痒而酥麻,如同在被蚂蚁叮咬。清凉山人看见他收了竹剑之后捏了两下手臂,说天要下雨,让他去找雪岩药师要几条艾条。

  巳时左右,天上果然下了雨,雨下得很小,随着和风到处飘摆,不像是雨,倒像是弥漫而起的雾气。下雨天不必清扫长阶,佛子踩着湿漉漉的花瓣上山,手里撑了一把雨伞。

  太阳一直不曾露面,天色阴沉,云上隐约有雷声滚动。隐机观内木鱼声未停,雨声细小,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只有打在叶子上时才会发出声响。奉玄找雪岩药师熏完了艾条,猜佛子快要走到山上了,直接去了隐机观门口。天色很暗,他睁着眼,隔着雨雾看见一把白色的纸伞正向着隐机观靠近,于是就知道是佛子来了。

  佛子的春衣大多颜色浅淡,他换了一件素白圆领袍,手上撑着伞,收伞露出脸来的时候,整个人清净得像是……佛子收伞,奉玄的心跳几乎为之一停,他想了想,觉得什么都比不上他的好友。珠玉是死物,银凉雪冷,清波太淡,白龙太腥——佛子就是佛子,不必像什么。

  佛子长得极好,穿的衣服向来也是极好的。他的袍子必然不会只是一件简单的素白袍子,单层的袍子经常显得软塌塌的,穿不出非凡的气度,他穿的是一件白面枣红里的圆领袍,内里的枣红绸上由他外祖母用金线细细绣了三列梵语楞严咒——晚上堂庭山一直下雨,佛子住在了山上,脱去袍子时,奉玄看见了他衣服上的咒文。

  白天虚白散人自己抱琴去了水边,他要去舟里弹琴,问奉玄要不要去找他,奉玄觉得去水边的路上一定有蚯蚓蜗牛,就说自己不去了。虚白散人让奉玄别忘了喂鹤,奉玄等到了佛子,先和佛子去喂了鹤,看雨势渐大,就没有再往山中去,和佛子一起回了松风台。

  奉玄的古琴名叫雪窦,在松风台屋中里的桌上摆着。“雪窦”这个琴名是虚白散人开玩笑时起的,虚白散人有陶然、江湖汇观、法镜等等十几把古琴,他给自己的琴都取了名字,也给奉玄的琴取了名字。奉玄刚刚学琴时,只有八岁,手上没有力气,又嫌琴弦磨得手指疼,更不肯使力,虚白散人笑话他弹琴没有声音,又因他那把琴下有一块白痕,说:“人家说‘雪窦无声’,这琴不如就叫雪窦吧。”

  奉玄取了琴和佛子在廊下听雨,奉玄抚琴,佛子吹笛。奉玄更擅长弹琵琶,两人以琴笛合奏几曲后,奉玄对佛子说:“我的琴弹得不好,好友要是想吹笛,不如我们去找我师兄。”

  佛子说:“不必了,吾友正好歇一歇,不要累到左手。”

  奉玄说:“下雨天去不了远处,在屋里枯坐,却也没有意思。好友,我们去找我雪岩师姑吧,叫上我师姐,四个人在山高处歇一歇,等雨停了,能在高处俯瞰云海。”

  佛子的母亲认识雪岩药师,佛子和雪岩药师、隐微药师皆不是生人,于是打着伞和奉玄去了交光台。交光台是隐机观十二台中最高处的台子,奉玄和佛子走到交光台时,雪岩药师正在和隐微药师整理药方,另外叫了自己的两个师弟在一边抄书。

  雪岩药师见奉玄和朋友特意走上来找自己,和众人说天色不好不太方便写字,不如休息,于是停了整理药方和抄书的工作。奉玄的贞筠师叔提议拈字清谈——每个人写两个字,每次抽一个字,每人都要说一个带着这个字的道门或佛门典故,说不出来就在手上点一个红点。

  雪岩药师开玩笑说:“点到手上无趣,就点到脸上吧。”

  奉玄知道雪岩药师做的丹泥沾到皮肤上三天都洗不掉,一听就想走了,贞筠散人直接说:“那不行,我读书少,我走了。”

  其实贞筠散人是隐机观读书最多的人。雪岩药师关门,说:“师弟不能走,你出的主意。”

  贞筠散人撸起袖子,说:“不走,那不走了,师姐关了门,那我写多写几个难字,要点红点大家一起点。”

  贞筠散人写了字,将字叠起来放进盒子,把笔交给其他人,奉玄拿笔写了“雪”“窦”两个字,也将两个字叠起来放进了竹盒。众人写完字后,雪岩药师晃了晃盒子。

  雪岩药师在炉子上煮了青杏茶,几人围坐,听着风雨声抽字,先抽出来了“雪”字。昆仑有雪、温伯雪子适齐、青女司寒掌雪、滕六降雪,奉玄说:“周穆王遇雪”,佛子讲了佛门“仰山指雪”公案。

  仰山指雪引起了一段色空争论。雪落在石狮子上,颜色洁白无匹,仰山慧寂僧指雪狮子问众僧是否有胜过此色者,众僧无话可答,以为仰山慧寂僧以纯白色雪狮子为喻,已了悟色空,得证清净法身;云门僧得知后说:仰山问雪狮子颜色,即使那雪狮子颜色很净,也还是有色,因此仰山眼中还是有色相,他没有了悟了色空,如果要自己来回答仰山,自己会直接推倒石狮子,使得这雪狮子的色相消失;重显僧评云门僧:云门眼中看见了狮子,还要推倒,是心中也还有色相,也没有彻悟。

  雪岩药师问佛子:“小友以为,谁心最为清净?”

  佛子说:“仰山指雪,纯白清净,仰山心中也很清净,再往后论就是狂禅了,我不精通。狂禅之中,我记得佛门怀海师曾说佛经乃是眼中金屑,佛经虽是宝物,眼中看过佛经、不忘佛经,那就是还有挂碍,是被困于文字之相,因此不能完全超脱。一切争论只为色空二字,了悟色空,应知色即是空——对眼前之相还有留恋,是不能了悟。”

  贞筠散人听完忽然笑了,说:“哎呀呀,可不是这句话嘛!佛经是眼中金屑。小友不是禅宗的人,我却遇见过禅宗的和尚,知道其中的厉害。我遇见的那和尚修南禅,最讲顿悟,修得有些狂禅的意味,曾对我说:‘小朋友,人不必多看书,我连佛经都少看。你不知道,知识是障,叫做知障,书看多了就会有定见、偏见,看书越多,就越会被写书的人迷惑,既然被迷惑,心就不能空明澄净——所以书是不应当读的。’我那时年纪小,心想他说的有道理呀!我立刻就不读书了,还和他拿经书点火煮了茶,他说我悟了,结果一会儿我师父来找我要经书,我被我师父拿拂尘抽了一顿。”

  贞筠散人开玩笑道:“我从那次知道了,狂禅一般人是修不了的,修了要挨打。”他说:“仔细想想,人不读书,不遇到知障,以为自己的心就清净了,可是世上不是只有知障,还有声色各种魔障能去填塞人心呢。若是要我说,障不在读不读书,只在贪不贪,读书的人他的心如果不凝滞于书,眼前的书就碍不了事。”

  佛子说:“散人多闻。佛说般若,即非般若,是名般若①。众生无缘见佛,因此要看写下来的佛言,佛经当然是可以看的,只是看时不必拘泥,拘泥意味着贪执于文字,贪执就可能陷入魔障。”

  贞筠散人问:“‘执’怎么讲呢?”

  佛子说:“世间人人有执,为相所困。佛问须菩提:须菩提,已经证得阿罗汉果位的修行者,会生出‘我已经证得阿罗汉果位’这种心思吗?须菩提说:世尊,不会,因为阿罗汉一旦生出这样的心思,就是还执着于我、人、众生、长寿者等等相状的分别,那就不算是阿罗汉了。”②

  雪岩药师说:“小友之言,类似道门名实之辩,我不问‘执’,我要问你‘贪’字。你后面说的话让我想起佛门有一个词,称为‘爱染’。‘爱’指尘世间有生之物在尘世间有所贪恋,既有贪恋,就会染上尘秽。书可以读,痴迷其中,则有爱染之病。不过,‘爱’既然不好,那我好奇,佛门不讲爱人么?”

  佛子回答说:“药师说的没有错。佛门讲慈悲,爱与慈悲不相等同。《大智度论》说‘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③,慈悲无偏无私。所谓‘爱’,一定有私,一定是有所偏爱,与贪恋有关——贪字譬如人手,爱、憎便如手心、手背,不可分割。爱既然和贪有关,就会担心所贪之物消逝,因此就会生出忧患、偏执;爱既然与憎互为表里,就可能转生出憎,爱之愈深,转变之时,则憎之愈深。是故,佛门不讲爱,讲慈悲。”

  雪岩药师问:“小友与奉玄交好。小友对奉玄,不算爱么?”

  佛子说:“是爱。我是凡人,所以必定有所偏爱。人群之中,我必定偏爱奉玄。”

  雪岩药师语带机锋,又问佛子:“既然是爱,可会生憎?”

  佛子说:“去年与奉玄分别后,我心中已生忧患,担心不能再见。既然我爱,将来自然也会有憎。”

  奉玄怕雪岩药师继续追问“何憎?”于是替佛子解围,先问佛子:“好友,谢你爱我,我亦爱你,我眼中时时见你。我只好奇,色与空如何相同?你眼中见我色相,不能说我空无不在。”

  佛子微微松了一口气,说:“吾友,我眼中见你色相,色相是幻有,性空不妨碍幻有。我不想以你我为例讲缘尽之事,不如我以雪狮子为例来讲吧:世上本没有雪狮子之相,因为雪、石因缘际会才有此色相,雪、石因缘散灭,雪尽之后,这色相就没有了,又变成了空,因此,可见色本来就是空,二者互为表里,皆无自性,只能跟着因缘变化。幻有之所以称为‘幻’,不是指‘有’是假的,是指‘有’不能常有、永有,只能跟着因缘变化,没有本性。正因如此,佛门常讲,不要被相迷惑、不要为空失落,人要种下善因、修德修缘。”

  雪岩药师不再继续追问佛子,说:“小友真有乃师风范,谈理清晰。”

  奉玄看了身侧的佛子一眼,忽然想,要是这样说,他与佛子早晚也有缘尽之时,转念一想,缘尽之说也不算错——总有一天,就算他与佛子没有分开,人人难逃的死也会把他们分开、把所有人都分开。不,死不是缘尽,死只是一时分开,假如佛子要留在地狱,奉玄愿意去地狱找他。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轮回转世之时,相识之人要再次失散。

  贞筠散人说:“嗐,咱们今天在雨里坐在这儿,都是修德修福的人,将来要有九百年的缘分。”于是众人皆笑。

  隐微药师说:“师父,一轮过去了,重抽吧。”后来几轮抽出了“瑚”字、“明”字、“聱”字、“瀣”字,几轮讲下来,人人手腕上点了红点——红点是用雪岩药师做的丹泥点的,在皮肤上点一下,能留好几天,雪岩药师说要点到脸上,只是开个玩笑。

  奉玄和佛子上午在雪岩药师那里拈字清谈,中午吃过饭后,趁雨势停歇,去了山里。山里空气清爽,呼吸之时,肺腑舒适。因为下过雨,山上的溪水涨了起来,水声哗哗作响,奉玄和佛子顺着流水声一直向上走,天色不见放晴,反而变得越来越黑,于是他们在听见隐机观敲酉初的钟声时就折返下山了。

  二人下山下到一半,天上忽然闪过一道闪电,电光在一瞬间将整座山都照亮了,随后巨大的雷声响了起来,“轰隆”一声似乎要劈断整座堂庭山。雨滴暂时还没落下来,天空变成了昏黄色,佛子和奉玄在一片昏黄里沿着山路狂奔,蹭了一身花瓣、花蕊,两个人好久没有这样使劲跑过,奉玄跑得畅快,看见隐机观之后喘着气恢复气息,忽然笑了一下,说:“畅快!”

  他这一笑,雨水哗啦一下从天上浇了下来,佛子拽起他就往隐机观里跑,跑到观里时,两个人都湿透了。奉玄和佛子看了对方一眼,佛子问:“畅快吗?”两人哈哈直笑,把拿着雨伞想去找他们的隐微药师吓了一跳。

  隐微药师留佛子住在山上,说下了雨不放心让他在入夜后下山,佛子看雨势很大,决定在隐机观留宿一晚,向隐微药师道了谢。隐微药师让他们两个去洗热水澡,奉玄给佛子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让佛子先去洗了澡。

  晚上雨水变小,然而依旧下着。盥洗过后,奉玄在榻上设了纱帐,让佛子睡自己的床,自己打算睡在榻上。佛子说自己睡不惯别人的床,让奉玄不必来回折腾,奉玄被烛光晃得眼疼,忽然在纱帐上看见了一只蝎子,他呼吸一滞,面上不动声色,拿过一本书扫过蝎子,将它拍在了地上。

  奉玄说:“春天雷动,蝎子也就醒了。好友,去床上睡吧,我也过去。”于是他们两个都去床上睡了。佛子吹了蜡烛,落下了床帐,床上变得很黑。奉玄躺在里面,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然而听着雨声渐渐就困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奉玄睡到半夜时醒了过来,那时雨又下大了,青蛙喜雨,蛙鸣声呱呱大作。他醒后忽然感觉到自己身边有人,心中一惊,然后才想起身边躺着的是佛子。

  床帐內只有一片漆黑,奉玄侧头看向佛子,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春寒入室,瓷枕微微泛凉,被子很舒服,隔着丝绸里衣,奉玄感受到被衾的温暖,一切都显得很妥帖。他闻到了佛子身上的伽罗香。雨声刷刷作响,积水从石板上流走,青蛙在叫、蟋蟀在叫。他想起来屋里有过一只蝎子,或许还有蝎子正在地上爬行。

  佛子的呼吸安稳,然而奉玄知道他醒了。他听出佛子的呼吸变了一下。佛子不说话。奉玄看着佛子,只看见一片黑暗,他不知道佛子在想什么。他自己又在想什么。夜风透过窗纸吹进屋中。蛾子在窗纸上扑打,发出声响。

  奉玄和佛子都没有动,或许他们两个都不敢动。奉玄闭上了眼睛。他的耳中听见怦怦的声音,好像蛾子在扑打窗纸,蛾子在窗外,奉玄知道,帐内是他的心在跳。

  作者有话说:

  ①“佛说般若,即非般若,是名般若” 语出《金刚经》。佛说般若等法,使用了文字,是为了将佛法传播给众生、广度众生,因此使用文字只是权宜之计,文字不是般若本身。众生可以借文字入门,等到觉悟,可以舍弃一切文字。

  ② 《金刚经》:世尊,若阿罗汉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世尊,佛说我得无诤三昧,人中最为第一,是第一离欲阿罗汉。世尊,我不作是念,我是离欲阿罗汉。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则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

  ③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二十七

第78章 系心2

  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炉更换香

  四月山桃花将谢之时,奉玄去了华胥峰,为故去的琵琶师雷执一扫了墓。五月白昼渐长,怀风散人回了隐机观。六月进入雷斋月,隐机观闭观。蝉鸣声里暑气渐起,七月八月太阳刺眼,奉玄只能经常待在室内。七八月过去,九月的凉风吹暗了太阳,天气隐隐有入秋之势,奉玄的眼睛已无大碍,不再因为看见太阳就会流泪。

  入秋之后,佛子从长安向奉玄寄了一幅画,奉玄在堂庭山上抄了两个月道经。九真山道门重修前朝道藏,找不到道藏目录中写着的《郁冥经》《灵书紫文》等等经文,向堂庭山道门求书。奉玄眼睛转好,每日净手焚香,手抄了两份堂庭山收藏的《灵书紫文》。《灵书紫文》共二十一卷,奉玄抄了两份,实实在在抄了四十二卷书,每一卷都由师兄、师父一一校对过。抄成的书一份送给九真山道门,由九真山道门收藏;一份留作校对底本,由他兰成师姑带去九真山,与其他道门收藏的《灵书紫文》互相校对,然后再带回隐机观。

  十月过半,佛子来了堂庭山。他自泗州来,知道奉玄不会收贵重的礼物,就从泗州给奉玄带了一个有趣的小罐子:泗州宿豫郡一带出产佛手、香橼和柚子,郡人在吃柚子时往往不直接剥皮吃,而是先掏出柚子肉,留下一个完整的柚子皮,趁新鲜的柚子皮还没变干时把柚子皮箍成罐子的形状,等柚子皮风干,就能得到一个柚子壳罐子——柚子皮不算珍贵的东西,好看的柚子壳小罐子却很少见,佛子给奉玄带了一个模样可爱的柚子壳小罐子,小罐子里装了泗州的云腴香茶。

  佛子是和两个家仆一起来的堂庭山,他没有亲自上山,在山下托人将信带给奉玄。奉玄收下信和柚子壳小罐子,第二天就下山了。

  佛子在寒山道上等奉玄。

  奉玄一眼就看见了佛子,佛子似乎长高了。佛子身边站着一个人,不是贺兰奢——那人比贺兰奢个子矮,戴着帷帽,奉玄不认识他。那人对佛子说:“第五兄,你的好友来了。”

  奉玄有大半年没和佛子见面,二人再见,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生疏了。奉玄并不希望也没有想到佛子会和其他人一起等他,他不希望多出来一个人,他叫佛子:“第五兄。”他叫佛子第五兄,不叫五岐兄了。

  犹豫了片刻,佛子冷淡地说:“奉玄兄。”

  在佛子身边站着的那人对奉玄施了一个叉手礼,说:“小道长安好。我叫陈椿年,是泗州都梁人,家父时任幽州海柔郡郡守。我要去找父亲,路上要与你们同行,打扰了。”

  奉玄还礼,道:“善信安好。”奉玄见过裴昙穿男装,看见陈椿年,觉得他不像是少年郎,倒像是裴昙一般穿着男装的女郎,所以没称“郎君”,只叫了一声“善信”。隆正年间,许朝衣饰大胆华丽,女郎常穿男装,圆领袍一时成为了男女都能穿的衣服,那时京洛儿郎也披女子才穿的锦缎宽袖袍,一时成为风尚。乾佑以后,男子披宽袖锦袍的风气渐渐消下去了,女子出行在外,多有不便,还常常作男儿装扮。

  陈椿年似乎在帷帽后笑了一下,对奉玄说:“小道长,我送你的见面礼,那个柚子罐子,你觉得怎么样?”

  奉玄以为柚子壳小罐子是佛子送他的,他有焚香的习惯,手上收着一些香木,他本来带了一块连山沉香作为那一小罐茶叶的回礼,现在听陈椿年说是罐子他选的,忽然不太想回礼了,甚至想转身回山把那个罐子拿出自己的屋子。陈椿年的话让奉玄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卡了一块小石子,虽然不疼,却闷闷的,不太好受。原来佛子无心,他自作多情,他说:“我没想到是善信送的。善信有心了,多谢。”

  佛子忽然说:“东西是我送的,我不认识他。”

  陈椿年说:“不认识没关系,现在就认识了。”

  佛子一句“我不认识他”,让奉玄迷惑——他不知道佛子和陈椿年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佛子既然不认识陈椿年,为什么陈椿年跟着他?

  奉玄犹豫了片刻,对陈椿年说:“娘子到底是谁?”

  陈椿年不否认自己是个女郎,答奉玄说:“名字只是一个称呼,天底下名实不符的人太多,一一追究起来,不免麻烦。我说自己叫陈椿年,小道长就这样称呼我即可。”

  奉玄说:“昙姐。”

  陈椿年摘了帷帽——果然是裴昙。

  裴昙被奉玄戳破身份后,对佛子行了一礼,恢复了自己本来的声音,说:“第五公子,闻名不如见面,我今日亲自见你,你不如猜猜我的身份?”

  裴昙让佛子猜她的身份,奉玄这才信了佛子说“我不认识他”是真的不认识。奉玄和佛子之间的气氛冷淡而尴尬:

  奉玄没认出来裴昙时,以为她是佛子的朋友,因为佛子突然带了朋友,疏离地叫了佛子一声“第五兄”。

  佛子在山下遇到“陈椿年”,他对佛子说自己也是奉玄的朋友,也在等奉玄下山,所以佛子没有拒绝让他和自己一起等奉玄。佛子见到奉玄,本来想问奉玄眼睛如何了,听见奉玄叫自己“第五兄”,以为奉玄因为和陈椿年更亲近,有意回避自己,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奉玄兄”。

  裴昙一次耍了两个人。佛子还礼,对裴昙说:“娘子有礼。娘子自称是海柔郡守之子,我只以为你是郡守的家人,我轻信你,错误在我。娘子说认识奉玄,约好与奉玄看海,我想我还是轻信了你,和奉玄有约的人只是我,娘子应该只是知道我和奉玄有约罢了。娘子说话时带有南音,想必曾在建业长住,除此之外,我猜不出娘子的身份。”

  裴昙笑了笑,说:“公子恕罪。我姓裴,单名一个昙字,家籍当涂,确实是南人,宣德郡守是我舅父。我与奉玄没有什么约定,他曾说和他的好友约好去看海,我猜出你是他的好友,骗你罢了,我既然骗了公子,就应当道歉。我昨日就认出了公子:一则,我昨日在镇上见公子时,闻到公子身上有新鲜佛手的香气,幽州南临泗州,泗州盛产佛手,所以我猜公子从泗州来。二则,公子带了泗州的柚子壳罐子要送给奉玄,那罐子很精致,不是寻常人能获得的,所以我又猜公子一定与奉玄关系亲密,关系寻常的朋友何必在一件小东西上如此费心呢。三则,我知道魏国公的封地正在泗州,又听说国公夫人常常由外孙陪着在封地消夏,九月才会回长安。我年初在长安见崔伯玉,伯玉哥对魏国公说:‘贵外孙姿容清美,使阿谢年少振袖,亦不过如此’①——公子相貌不俗,骑术过人,既从泗州来,那我不知道除了魏国公的外孙、第五家的阿岐,公子还能是谁。”

  佛子说:“伯玉兄过誉,娘子眼力心力过人。”

  裴昙和佛子口中的“伯玉”正是崔琬,伯玉是崔琬的字,裴昙与崔琬也算得上是亲戚,年幼时就已相识。裴昙替崔琬夸人,既然夸了一个,也不忘另一个,她对佛子说:“伯玉之言,名实相符——家中闲聊时,我说我认得奉玄,他说他也认得,脱口说出‘神仙中人’,第五公子若是承认伯玉这话说得没错,就不必自谦;第五公子说我,确实是谬赞了。骗你是我不对,我太过无聊,有心骗你,你心系奉玄,所以大意了。”

  裴昙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奉玄体会过她的可怕之处——奉玄第一次见裴昙时,裴昙直接叫他“郡王”,诈得他心跳欲停、头皮发麻。奉玄问裴昙:“昙姐怎么在这儿?”

  裴昙说:“我本来约好了十一月见你师姐,现在得了闲,就提前来了,没想到进镇后遇见了第五公子,觉得他十分有趣,就暂时没有上山。”

  这世上敢直接对着佛子说他“有趣”的人恐怕不多,而裴昙正是其中一个。裴昙穿了男装,头发也像男子一般束起,奉玄一时不能从她的发式看出来她是否已经成婚。奉玄说:“昙姐来得不巧,我师姐不在山上。夏天关外爆发瘟疫,我师姐出关了,现在应该在卢州。”

  裴昙说:“那我是来早了。你师姐不在……那我不如先去看看我舅父。你师姐总是要回来的。我带了家仆,人多路上安全——你们两个要是想去看海,不如我们一起去,我带你们去看幽州的海,作为我的赔礼。海柔离这里不远,五天能到,不如看完幽州的海,你们两个再去卢州看海,那时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佛子看向奉玄,说:“奉玄兄以为怎么样?”

  “……”

  奉玄本来想和裴昙说“不必麻烦了”,忽然听佛子叫他“奉玄兄”,好像平白被一根牛毛细的银针扎了一下,他对裴昙说:“我觉得很好。”说完问佛子:“第五兄觉得呢?”

  佛子说:“很好。”

  人的脾气有时候来得莫名其妙,既然来了,就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只是卡着,如同生了心病,叫人难受——奉玄和佛子明明关心对方,却因为卡了一口气,面子上就这样冷淡了,此后竟然没怎么私下说过话。

  一日清晨,路上结霜,奉玄差点摔倒,佛子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扶完什么话都不说。奉玄本想谢谢佛子,可是看他态度冷淡,自己也就什么话都没说。

  又一日,快走到海柔郡时,他们在路边遇见了游荡的尸群。狂尸袭击路边的村子,有几个村民吓得失去了方向,在村里乱跑——裴昙让家仆引开尸群,奉玄和佛子去找跑散的村民。一群大鹅追着尸群乱跑,被尸群踩死了两只,四下散开,其中一只在路上看见奉玄和佛子,犹不知道害怕,气势汹汹伸着脖子向正站在它前面的奉玄扑了过来,奉玄闪了一下,掐住那鹅的脖子把它扔了出去。大鹅扑棱着翅膀飞了几下,落在地上,远远瞪着奉玄,奉玄朝它走了一步,它拍着翅膀跑了。奉玄转身去找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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