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52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佛子找到了跑散的村民,他们躲在了一间破房子里。村民们躲在屋中,听见鹅叫和脚步声,以为是狂尸跟来了,吓得尖叫,任凭佛子在门外说了几遍他是活人,也死死抵着破门不肯出去。

  奉玄寻着尖叫声走过来,看见佛子独自站在屋外,于是知道人在屋里。一间破屋怎么能挡住尸群,奉玄看佛子独自在屋外站着,担心尸群随时回来,也不走到门口,直接爬上了房顶,他也不看那房顶有多高,踹开瓦片就从房顶上跳进了屋子里。他突然从房顶上跳下来,吓得一个转头的村民当场哭了出来。奉玄自室内推开了屋门,对屋中的村民说:“出去。”

  村民们出了门。奉玄站在门里,佛子站在门外,他们两个谁也没说话,两人之间隔的好像不是一道门,而是一条银河。

  奉玄让村民要跟着佛子走,村民们出了门,佛子不走。

  佛子看着奉玄,还是开了口,问:“没有受伤吧?”

  奉玄说:“小事,不会受伤。”

  于是两个人又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①阿谢指南朝谢庄。谢庄衣上落雪,姿容美丽,大臣们为此赋诗,其事可见《宋书·符瑞志》:“大明五年正月戊午元日,花雪降殿庭。时右卫将军谢庄下殿,雪集衣,还白,上以为瑞。于是公卿并作花雪诗。”李商隐诗句“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炉更换香”正用此典故。

  ————

  小学生……冷战……

第79章 系心3

  举杯断绝歌《路难》

  裴昙的舅舅名叫陈公绥,表字安延,是裴昙母亲的哥哥。陈家是寒门士族,虽然尚是士族,却只是末流,做不得高官。陈公绥年少时,以为自己将来或像父亲一般当一个七八品的小官,或入王孙幕府作一个参军,平平淡淡就过完了此生,于是常有路难之叹——没想到后来许朝统一了天下,最重门第的南朝突然灭亡了。

  南朝灭亡,许朝以武力统一天下后,渐渐显示出不输南朝的风流气象:陛下精通乐律,太女雅好文学,太极宫东宫二宫广纳天下贤士,不拘南北重用人才,河阳旧贵入关、江表门阀北上,南北文士聚集在长安,长安文采繁盛,隐现盛世气魄。隆正二年,朝廷为了广纳南北贤才,更是首次开设了科举。

  隆正二年,陈公绥听说朝廷开设科举,有心参加,他得了州县的推荐,可是没钱去长安,他妹妹——也就是裴昙的母亲——一声不吭剪了一头秀发,将卖头发换来的钱交给哥哥,劝哥哥无论如何都去试一试,县中父老乡亲听说了这件事,也你八文我十文凑了钱,终于给陈公绥凑够了路费。

  陈公绥负担着县里人的期望赶赴长安,在隆正三年初试进士科,没有考中,失望之余又万分不甘心,于是靠在长安书肆替人佣书抄经维持生计,又在长安住了一年,也是在那时,他结识了裴昙的父亲。裴昙的父亲来长安看望父亲,他身上没有官职,只是一位贵游子弟,既然看过了父亲,正准备南下回建业,在南下时,顺路去替陈公绥看望了他的妹妹,就这样结识了自己未来的妻子。

  陈公绥靠着抄书在长安苦苦支撑了一年,第二年为了求稳,不考进士科,考了明经科,果然考中,随后经过吏部铨选,授官外任,先到中县做九品县丞,辅助县长处理公务,学习劝课农桑、收赋征税、编理户籍,然后到地方做县长,二十几年来,从县长一步一步升到了郡守。

  陈家是寒门,陈公绥与妹妹幼失恃怙,年少时日子过得贫苦,两人多年寄人篱下,相依为命,感情自然异常深厚。陈公绥心疼妹妹,不料妹妹早亡,于是他就将这份心疼转移到了外甥女裴昙和外甥裴简身上,向来心疼裴昙和裴简。只是裴简后来和祖父关系亲近,就渐渐疏远了自己的舅舅。

  陈公绥在海柔郡当郡守,海柔比堂庭山靠东,在幽州东南,郡城离海很近,出城走上两刻就能走到海边。裴昙带了奉玄和佛子来海柔,天上下了小雪,佛子和奉玄先去了客舍,佛子让自己的家仆自行休息,不必再跟着他。

  陈公绥在两天前收到信,知道外甥女要来,已经让仆人买好了鱼肉。裴昙既然到了海柔,就带佛子和奉玄去见陈公绥,让人先去通传。陈公绥这时知道裴昙带了两个人来:一位隐机观的修士,一位年少的郎君,他心中有些没底。他听过堂庭山隐机观,不太担心前者是浪荡子弟,但是担心裴昙爱玩,结交的那位年少郎君是不该结交的人。

  陈公绥问通传的人可知道年少的郎君是谁,通传的人说是鹤仪第五氏的子弟,陈公绥当然听过鹤仪第五氏,知道那年轻郎君不是没有来历的无赖,暂时安心。他去迎接裴昙,见到了佛子和奉玄,见佛子本人后,如见二月冰霜,只觉得清爽忘俗,于是心里顿时疑虑全消。

  陈公绥请裴昙和奉玄、佛子吃午饭,让丫鬟仆人在檐下支了几个小炉,温了黄酒,裴昙说家人朋友闲聊,伺候的人太多反而拘谨,陈公绥就叫仆人们都下去了。庭中安静,几人一边看雪一边将在炉子上烤东西吃。佛子烤了一块红粿小饼,一次也没碰泡好的香蕈。

  仆人买来了鱼干,裴昙看见鱼干,笑问舅舅怎么住在海边还吃干鱼,是不是想家了。陈公绥夹起鱼干放在炉子炙烤,对裴昙说:“我看我家丫头是想我了,来了海边,没去看海,先来看了我。前几天幽州地震,震得不厉害,你们大概不知道,震完之后,海柔附近的海水突然变热了,晚上海面大亮,从高处往海里看,像是海下涌出火来了,海水里也带上了一股硫磺味。海鱼们烫死的烫死,逃跑的逃跑,最近都难买到鲜鱼。好在现在是冬天,百姓不靠耕海过活,农户们把死鱼拉回去沤肥了。阿昙来了,我托你的福,忙里偷闲喘一口气。”

  裴昙听了奇道:“那海里现在还能看见火光么?”

  陈公绥说:“能看见。虽是天灾,那景象倒是也很稀奇,等雪大了,阿昙和两个小朋友不妨去看看,那时天上下雪,海下冒火,一边冷一边热,经历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

  裴昙说:“我和舅父去。”

  裴昙不打算和奉玄佛子一起去海边看海中的火光。她知道奉玄和佛子之间气氛尴尬,而这尴尬看着似乎和她有关——似乎是因为她夹在中间隔开了他们两个,所以他们两个才变成这样的。

  裴昙的丫鬟曾问裴昙要不要劝一劝奉玄和佛子,裴昙是个清醒人,她乐得做恶人,可是知道自己她确实不是夹在奉玄和佛子之间的恶人,她对丫鬟说:“我不劝。我和我亲弟之间尚有矛盾,何况他们只是朋友。两个认识的人,不可能一辈子从没有误解过对方,人应当看见情义背后的一面,自己处理。他们两个只该庆幸,庆幸在关系不和时遇到的是我,我没有为恶之心,不会利用或者挑拨他们两个人。如果他们两个这样还不能和好,那么口中说是好友,其实心已经不在一处了,走不了多远。”

  裴昙心想,奉玄和第五岐要是在海柔没有一起海边走一走,那他们也肯定不会去卢州看海了。

  陈公绥听裴昙说要和自己去海边,笑了笑,然后说裴昙大了,不能只想着舅父,有意或是无意问起了裴昙的婚事。裴昙比奉玄年长四岁,今年二十二岁——当涂裴家的女儿在这个岁数早都当了娘了,裴昙的祖父既不想自己家被人看了笑话,又不想婚宦失序将裴昙低嫁,一直让夫人留意,裴昙的祖母听闻河阳旧贵乐陵权家的三郎君尚虚中馈,就告诉了丈夫,裴昙的祖父见过权三其人,觉得不错,于是不问裴昙和她父亲愿不愿意,先向太子请了婚。

  裴昙根本没见过权三,她不想嫁,权三也没机会娶——权三的母亲忽然去世了,他有孝在身,丁忧居丧,不能成婚。裴昙的姑母、婶母之前嘲讽裴昙嫁不出去,如今除了嘲讽她嫁不出去,还暗暗嘲讽她命里克夫——裴昙希望耳根清静,直接离开了长安。她想起舅舅,没有先来找舅舅,而是先去了堂庭山,也是不想再听人提起自己的婚事。

  陈公绥问裴昙婚事,好比拿着木棍去灭火,瞬间把火点起来了。

  裴昙说:“舅父知道,我不想嫁人。我命硬克夫,还没过门,就克死了未来丈夫的母亲,我倒希望这名声传出去,别人听了觉得晦气,正好别再提我的婚事。”

  陈公绥说:“这怎么行呢?女儿大了,是要嫁人的。”

  奉玄这时才知道裴昙还没有成亲,而佛子这时才知道裴昙原来订过亲了。

  裴昙回陈公绥说:“舅父年少时读书,看不见出路,常叹行路难,可见舅父读了书是想做出一番事来的。我也年少读书,不比男儿差,我读书不是为了当谁的妻子、母亲,我也想亲自做出些什么。如果我是男子,舅舅一定不会问我婚事。只是因为我是女子,我就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恨我是个女子,只恨男子占了女子的路,还要把女子赶回家里去。”

  陈公绥叹了一声,说:“阿昙心气高。女儿读书,未来相夫教子,不是很好么?你一个女孩,心气太高,自己活得累呀。舅舅不催你,只是心疼你,一个女孩子,明明很清白,哪里受得了那么多的口舌。”

  裴昙说:“舅父如果催我成婚,那就也是在我身上加了口舌。舅父知道,我不怕别人说些什么,我有时倒是羡慕疯子,疯子的名声不好,可是因为他疯了,他反而能够随心所欲。相夫教子是要女子必须将自己的名声分给丈夫、儿子,不能自己握在手里,别人愿意相夫教子,我不阻拦,只是我不想这样。”

  她顿了顿,说起名声,觉得心中有火。她和隐微药师一同南下时,曾听隐微药师说起过卢州曾经因为兵力不够,征过丁女——卢州曾有八千女子从军,为军队运送粮草。如果隐微药师不提起这件事,裴昙不会知道卢州原来有过女兵,而史书根本不会记下曾有八千个女人为军队护送粮草。

  裴昙说:“要是我不知道朝中有过女官,那我也不恨朝中管事的那个人,只是叫我知道了,我就要恨。他撤了女官,我这才知道,原来男子是害怕女子有名声的。”

  陈公绥吓了一跳,差点将炭炉打翻,说:“阿昙,这可不兴乱说!”

  裴昙看舅舅的反应这么大,轻叹了一声,说:“舅父放心,我既然对你说出来了,就不会对着别人说了。你不给我一个耳光,反而能容我说完这些话,我不知道有多感激。海柔需要用人,舅父如果心疼我,不如就留我在这里做一阵事,也如给男子薪酬一般,给我薪酬。”

  裴昙若是男子,现在早已入仕。陈公绥心想,他家阿昙若是男子,不知道要比别人家的儿郎强上多少倍,也断然不会想出这些混账话来,可是她是女子——凡事只怕“可是”。他知道外甥女心中有怨,也知道她在裴家受了不少的气,于是不斥责她说话混账,只安慰她说:“我留你,一定留你。别说什么薪酬,我家阿昙要是开心,我就是给你我一个月的俸禄,也是使得的,只是你不要嫌钱少。你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你像你母亲,心意有多坚定,我是知道的。别人不顺着你说,我做舅舅的不能这样,我往后只顺着你说,你要是想入道,舅舅就捐香火钱。”

  裴昙说:“我不入道,我是俗人,重名爱利。舅父记得我,明年就叫我帮舅父处理一些事务,舅父给我一些钱,让我养活自己。”

  雪势渐弱。陈公绥发觉雪变小了,这才想起身边还有其他人,他看向奉玄和佛子,说:“冷落了二位郎君,真是抱歉。二位想要吃些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家阿昙向来是这样,你们听了她的话,笑笑也就过去了,不要当真。”

  裴昙说:“舅父,座中只你一个儒生。如果座中还有第二个儒生,刚才那话,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君臣、父子、夫妻,你相信这些名分……其实这也很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子、夫妻,亦是如此。儒家重视名分,如果一个人信这些名分,那很好。如果一个人不信这些话,要走自己的路,那他要过得很艰难。

  作者有话说:

  做官流程:

  做官(尤其文官)有流程,不能随意空降。许朝士人考中科举后有两种比较常见的步入仕途的途径:

  一是到州郡任参军,或在外县任县丞;

  二是留在京城长安任校书郎、正字。

  前一种途径较为普遍,后一种途径需要更高的资历。许人重京官、轻外官,因此,即使官品相同,清贵的校书郎和正字也总比外州郡参军、外县县丞更受人重视。

  崔琬、到思颜考中进士,都起家校书郎(九品),校书郎官品不高,但是是台阁里的京官,经常有机会见天子、重臣,工作也很文雅,所以这是个很清贵、很理想的官职。陈观复起家正字(九品下),也是相对清贵的官职。

  陈公绥考中明经,离京外任,虽然他起家的官品也是九品,但是工作比较累(而且他去的是中县,不是京县、畿县这样的好县),不是当时人们推崇的。当然,考中明经也还可以努努力继续考进士,但是陈公绥家比较穷,工作也忙,所以他也没继续考,入仕之后就一直工作了~

  许朝除了九品官还有没有品级的流外官,读书人考不中科举也可以先担任流外官,一点一点升迁,升到有品级的官职。

第80章 海云1

  “舍不得。”

  午后,雪又下了起来。陈公绥有公务要办,因此先离了席。陈公绥在海柔郡任职两年,妻儿皆在泗州,泗州比幽州安全,因此他没有将妻儿接来,身边大小事情只凭一位妾室操持。奉玄和佛子是男子,陈公绥的妾室不便与外男相见,陈公绥离开前,说天雪留人,让奉玄和佛子稍坐,随后让人叫了乐伎陪裴昙他们说话解闷。

  海柔郡冬天多雪,在幽州有“雪窝”之称。海柔东临渤海,渤海有海湾,而海柔正处在海湾下端的风口附近,因此风大浪高——每年冬天,不管幽州其他地方下不下雪,海柔都是要下大雪的。卢州沧阳郡也东临渤海,沧阳虽然已在卢州,位置比海柔靠北,却因为处在海湾之中,反而没有大风大浪,冬天也能行船,是一个难得的良港。

  两位乐师抱着琴和鼓,乐伎将薄衫披在头上,冒雪前来。奉玄等人已经回到了屋中,屋中立了一扇素屏,将屋子分为前后两半,裴昙、佛子和奉玄都在屏风后坐着,裴昙只留了自己的丫鬟和两个婢女在屋中伺候。

  乐师、乐伎跟着人走到了屋前,进屋之后隔着屏风向裴昙问好,裴昙请他们在屏风前入座。裴昙说:“劳烦你们冒雪来,座中人少,你们随意奏乐就好,我们只需要听一个响声,免得无聊。”

  乐伎声音清脆,对裴昙说:“小姐觉得无聊,我来的时候倒是听见了一件奇事,不妨给小姐讲讲。我听说这几天海水变热,郡城东边的贴梗海棠竟然开花了,红得像血。”

  裴昙说:“物候反常,必有妖异,花虽好看,我却希望海柔别再有其他异象。一两棵树开花尚可,如果果树也都提前开花,怕是要结不了子了。不知那贴梗海棠在谁家?”

  乐伎说:“海棠花开在城东平康里一户人家,平康里是红粉销金之处,小姐不方便去。小姐不如派人去他家再叫几位乐伎,顺便让她们折一枝海棠带来,咱们击鼓传花,也算热闹。”

  裴昙笑了一下,说:“你们在屏风前传花,我在屏风后击鼓,怎么样?”

  那乐伎不说话了。

  裴昙对乐伎说:“外面下雪,屋里温暖如春,你们挑几首春日清曲唱吧。若是雪停了,告诉我一声。”她看向奉玄和佛子,说:“等雪不下了,你们再回去。天冷路滑,再坐一坐罢。奉玄,我知道你下山之后可以喝酒,我和你师姐喝过。黄酒不醉人,我向你们劝酒,婢女倒了酒,你们如果愿意,就喝一杯,不愿意就放着杯子,也没什么。”

  乐师敲了两下小鼓,琴声响起,乐伎隔着屏风唱了一支清曲。

  裴昙说:“闲坐无事,我讲个和酒有关的故事,作为开头,随后我们接诗,三句曲词后,接不上的人罚酒一杯,如何?”

  裴昙说的接诗饮酒法是贵族子弟中最普通的一种玩法。佛子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奉玄看佛子同意了,对裴昙说:“昙姐开头吧。”

  裴昙说:“我在建业时,曾看《北史》里记了赵朝一个故事,记得很深,这故事适合在冷天讲,我就讲了:赵朝是许朝前面的朝代,赵朝桓宗是文宗的儿子、英宗的弟弟。桓宗践祚,憎恨母亲文宗,也憎恨自己的姐妹,让人砸了英宗给母亲文宗修的佛像,随后赐死了自己的妹妹襄城公主。桓宗赐襄城公主金屑酒,襄城公主信佛,说自尽者不能往生极乐,不愿饮酒自尽,于是桓宗就让太监勒死了襄城公主。我接诗:最是无情帝王家。”①

  佛子说:“我接‘家’字。汉诗有句: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②

  佛子留给奉玄一个“累”字,奉玄接:“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③

  裴昙开了一个悲头,佛子和奉玄接诗,将境界越接越冷。裴昙觉得接得太冷,不愿意再接下去。她这时怎么也想不到,三人接的诗正是往后国运的写照。灾祸渐渐酝酿,真身尚未显露,而海中涌出火水,海棠凄惨如血——一切一切似乎都在预示它的到来。

  这时,包括裴昙在內,所有人都对乾佑末年的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人无力改变时势,天子也无力改变,因为天子终究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罢了,他不是神。等到大厦倾覆、长堤骤崩,所有人都只能被卷入时势中,被迫浮沉——区别只在于有人尚可以喘息,而有人来不及呼喊已被吞没、连尸骨都留不下。

  裴昙自罚一杯,另起了开头,几轮之后,三人皆喝过了酒。黄酒不烈,入喉后温和婉转,暖人心胃。

  雪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乐伎唱:“紫梅发初遍,黄鸟歌犹涩。”④声音清冷,然而微微泛哑。

  裴昙说:“酒壶空了,诸位都歇一歇吧。”

  鼓声三响而绝,琴声渐渐停歇,裴昙让婢女带乐师乐伎下去,给他们拿些茶食酒水,让他们休息。

  奉玄借口整衣,起身离席。他掀开帘帐,只看见一片白色,屋外寒气逼人,雪确实越下越大了。裴昙住在舅舅家,奉玄和佛子住在客舍,奉玄从外面回屋后,身上带上了一股清冷雪气,他对裴昙说:“昙姐,这雪一时半刻是小不了了,我们不如先走。”

  裴昙说:“既然这样,你们先走吧。我去找人拿蓑衣和纸伞。”

  奉玄说:“披上袍子,跑两步就回去了,我不用了。”

  佛子说:“奉玄说的是,在雪里走两步罢了,娘子不必麻烦。”

  裴昙披了披风,让人将奉玄和佛子的剑拿过来,说:“既然没伞,我送你们到门外,也就不送了。”

  裴昙带人送了奉玄和佛子一段距离,随后就回府了。天色昏黄,奉玄和佛子并肩走在街上,不一会儿就落了满头白雪。

  街上安静,深巷中偶然传来犬吠声,奉玄和佛子谁也不说话。

  走到客舍附近,长巷无人,奉玄突然止步,两个人于是都不走了。奉玄看向佛子,佛子喝过酒,脸带桃花之色。奉玄朝佛子走了一步,佛子不知道奉玄要做什么,只能退了一步,奉玄突然一把把佛子摁在了墙上。

  雪里风凉,奉玄侧头咳了一声,问佛子:“第五岐,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和我说话了。”

  客舍主人守在楼上看雪,远远看见奉玄和佛子回来了,奉玄和佛子长得令人难忘,他只看一眼就认出他们两个人了,他再一看,忽然看见奉玄推了佛子一把,立刻向下喊:“郎君,不要打架呀!”他这一喊,又有人向窗外看。

  奉玄哪里想过要和佛子打架,他生气时恨不得掐死不说话的佛子,可是从来没想过要真的对佛子动手。被客舍主人喊了一声,其他人又都来看,奉玄的脸瞬间就红了,直接红到了脖子——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佛子拉下奉玄困着自己的手,对客舍主人说:“没有打架。”说完拉着奉玄转身走了。

  佛子拉着奉玄往东边走,两个人依旧谁都不说话。

  他们两个走过平康里时,果然看见了开花的贴梗海棠。那株海棠有了一定的岁数,根深枝繁,长得高出了院子。雪下得大,里坊的院墙上都覆盖了一层白色,邻墙生长的贴梗海棠开着红花,花瓣绽开后,冻得坚硬如冰,被风吹落,落在墙外的雪地上,如同滴了一地鲜血。

  奉玄带着刻意剑,佛子带了杀生剑,两个人既然都带着剑,就径直走到了城外。路上没有了行人,远处传来海浪声。黑色的石头被沙子和雪覆盖,奉玄知道这次四周再也没人了,抽出手后直接推了佛子一把,佛子抬手挡住,没让奉玄推到自己——佛子身手矫捷,其实在巷子里奉玄推他时,他要是起了防备心,奉玄也没办法推他。

  佛子说:“奉玄,我不该不和你说话。”

上一篇:财迷心窍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