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79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第115章 不还3

  不还。

  陛下名叫荀元度,是太宗的亲儿子、高宗的亲弟弟。

  陛下姓荀。云平荀氏,陛下的郡望是云平。

  陛下的哥哥高宗讳“元倧”。倧是传说中的上古神人,太宗在自己这个儿子出生时,曾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寄予厚望,为他取了很好的名字。可惜他的这个儿子体弱。

  太宗曾说:“倧儿仁德”,后来太宗有了自己的孙女崇劭,他抱着小小的崇劭,逗了半天,说:“奇耶,此女大类其伯。”

  太宗曾说高宗仁德,曾说孝仁皇太女像高宗。孝仁皇太女的稳重仁厚确实像高宗。高宗和孝仁皇太女都……短寿。

  天不假年。

  陛下四十岁即位,如今已在位二十九年,成了许朝在位时间最久的皇帝。如今已是乾佑八年,乾佑这个年号竟然已经用了八年了,隆正年间已经过去很久了。陛下有时候回忆起以往,会想自己是不是不够仁德……要不然自己怎么活得这么久呢?

  隆正十九年,皇太女崇劭去世,淮王崇恺野心毕露,发动宫变。

  淮王拥兵围住了陛下的寝宫,淮王抱着陛下的膝盖痛哭。陛下也想哭。其实这天下除了给恺儿,还能给谁呢?

  陛下此后不再问政,避居在太极宫深处。

  陛下渐渐不再渴望俗世的一切。他是失去了权力的帝王,当一位帝王握有权力时,他要为家国负责,当他失去了权力,他得到了礼佛的自由。释迦牟尼是在放弃王位后才成佛的,皇位和佛心并不相容。

  其实个性和皇位也不相容。

  如果一个有个性的人成了皇帝,最终不是他把皇位毁了,就是皇位把他毁了——

  陛下觉得他的恺儿就是这样太有个性的人。他不知道恺儿像谁,恺儿的心太冷。

  不过,既然他连天下都割舍了,子女……子女也就随他们去吧。

  陛下去年得了一场重病,病愈后受了菩萨戒,此后他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子女,他不想见。

  太子妃比太子有孝心,太子妃日日向陛下请安,陛下不见子女,有时候会见一见自己的儿媳。其实陛下也并非不想见子女,他只是不想见自己的那几个儿子——他思念自己的小女儿,可是他的小女儿已经被废为庶人了,他见不到。

  陛下最近在注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有的是时间,他有的也只是时间。为了消磨漫长的时间,他慢慢揽卷,亲自注解经文。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金刚,般若,波罗蜜。

  金刚乃是世间最坚牢之物,能破一切法障。般若乃是大智慧。波罗蜜是到彼岸……此经犹如金刚,念诵能破一切烦恼,能得大智慧,使人最终脱离三界苦海,到达极乐彼岸。

  陛下又从头念起经文: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①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佛是平易近人的佛,不显示神通,行为与凡人无二,他要亲自乞食,赤足走在路上,回来后洗去脚上的尘土。

  已经要入秋了,太阳还是很大。宫人通传:太子妃在净居殿外给陛下请安。

  陛下让人请太子妃进殿。

  太子妃给陛下缝了新鞋,将鞋拿给陛下。陛下心想,佛要赤足走路,他有鞋穿。

  陛下试了试鞋,说:“好。”

  太子妃问陛下:“儿臣扶父皇走一走?”

  “嗯,嗯……”陛下没脱下新鞋,对太子妃说:“是该走走了。朕好几天没出过屋子了。满愿,你舅舅给朕送了画,朕每天看着画,在床上卧游画境。画里没有人,只有些闲云野鹤,朕看了心里清净。”

  陛下话里有话。

  太子妃小心翼翼扶着陛下走出寝殿。

  陛下去年生过病后,走路不像从前,现在他走路得靠人扶着了。他老了。

  陛下说:“满愿,你舅舅身体还好吗?朕听说京城里又闹起了痢疾,魏国公身体不好呢,国公夫人去世之后,他也一直难过得厉害。我们都老了……老了身体就容易不好,朕叫魏国公来下棋,他写信说自己连上轿子的力气都没了。难为他外孙孝顺,天天陪着他。”

  魏国公有外孙陪着,他没有。

  太子妃说:“多谢父皇挂念,儿臣一定向舅舅转告父皇的挂念。”太子妃笑着劝陛下多加餐饭,对陛下说:“儿臣的舅舅身体尚好,每次吃饭能吃一整碗。父皇也要努力吃饭。”

  陛下哈哈大笑,说:“不知道崔老藏了什么好米,竟然能吃一碗饭。”

  “儿臣回去了,就去问舅舅要米,再配上素菜,给父皇送来。父皇尝尝。”

  “难为你有心。”陛下说:“让永隆给朕送来吧,朕见见他,看看朕这个孙子长高了没有。”

  陛下其实想见外孙。可是见不着。他的小女儿崇幻成了庶人,崇幻的子女当然也成了庶人,他见不着。他长女崇劭的两个儿子,弟弟靖之生死未卜,哥哥彰之身在封地——他能见彰之,可是他不愿意让彰之入京。彰之在封地过得更自在,一旦入京,他那太子舅舅又要天天见他,他那太子舅舅见他,明明是猫见耗子没安好心,偏偏又要装出一副甥舅和谐的样子来。

  太子妃扶着陛下走了一段路,一路陪陛下说笑。陛下面上说笑,脚上穿着新鞋,走了一会儿,渐渐感到了磨脚。新鞋难免磨脚。

  释迦牟尼佛去乞食时,是赤足去的。

  陛下对太子妃说自己累了,太子妃扶陛下往回走。陛下走到自己的寝殿前,看到了匾额——净居之殿。

  他现在住的这宫殿是他的孝顺儿子崇恺给他修的,特意修了让他礼佛。殿成之时,陛下为佛殿取名为“净居之殿”。

  恺儿不礼佛,不知道“净居”的含义,只以为殿名是清净的居所的意思。

  净居是阿那含的住处。佛教的阿那含住在净居天,阿那含有“不还”、“不来”的含义。阿那含是一位不再还来世间受生的圣者。

  不还……陛下潜心礼佛,不愿意再回到世间。

  许朝王土广大,陛下回看许朝的疆域,只觉得世间如同一间广大的火宅。纵使贵为帝王,求不得还是求不得,烦恼还是烦恼。

  他不愿意来生再次居住于世间。

  他不想再生烦恼。无尽烦恼……

  当人察觉到苍老时,一定是真的老了,心老了。

  三十多岁时,陛下收复南方,统一了分崩两百余年的国土。他那时真觉得自己有无限力气!他觉得自己要做这天下的主人,他将来大有可为!

  他暗中庆幸自己的亲哥哥没有子嗣。

  他隐隐希望哥哥早死。

  他希望独自享有自己的荣耀。

  南朝在他的手中灭亡,那时他看南朝,觉得像是在看一场笑话。南朝在发生内乱时就注定了要灭亡,南沈一朝,重病的父亲猜忌年轻力壮的儿子,野心勃勃的儿子害怕暮气沉沉的父亲,最终儿子弑父……随后兄弟相杀。

  可是现在呢,现在……他再看那个逝去的朝代,他觉得悲哀。

  南朝没有逝去,南沈的命运随时可能在许朝复活。

  一个人只有成为帝王之后,才能真正明白什么是权力的悲剧。陛下在还是皇太弟时,不明白为什么哥哥总是说要忍让。他不想忍让,他以为皇帝超乎万人之上……后来他发现皇权并不够重。

  当他成为了皇帝,他被旧贵牵制、被臣子牵制。他利用士族,但是他也必须士族对抗。他这时才看清了南朝的悲剧:那不只是一场父子兄弟相杀的闹场,也是一场皇权和人性的悲剧。

  皇权不够重。人性贪图权力。

  士族门阀是南朝历代的大患,士族门阀掌控了朝中文官的晋升,没有门第,不能晋升,寒士不能担任高官,在选官的事情上,皇帝很少能插上话。

  如果南朝的皇帝要抗衡士族大家,他就得依靠寒士、寒人和自己的儿子兄弟。寒人和寒士出身不高,难以在文官序列中步步晋升,于是大多将目光转向了武职。

  于是南朝卫朝被寒人武将窃了国。

  武人当政,屠杀士族,很快被士族反噬——南吴代卫,吴朝三世而衰。

  沈朝继卫、吴而起,沈明帝吸取前朝灭亡的教训,尊重士族门阀,抑制寒人武将,一些官职不能给士族大家的子弟做、不能给寒人做,那就给自己的兄弟子孙来做。

  沈明帝令宗室亲王领兵驻守各州。皇权不够重,他选择依靠自己的兄弟子孙来加强自己的权力。

  可是他又猜忌他的兄弟子孙。可是他的兄弟子孙之间又互相猜忌。

  当沈明帝被太子围困,沈明帝召自己其他的儿子入京。可是他的几个儿子不肯救他——他们就那样等着太子杀了他,只想等着他死了,自己瓜分天下。

  皇帝这位置实在很孤独。

  陛下在看清南朝的悲剧后,发现自己的哥哥是对的。仁德是对的。对外,皇帝要打压士族大家,更要忍让士族大家,不能将士族逼入绝境。对内,皇家的兄弟要互相友爱、互相信任,将权力一起握在手里,不要互相猜忌。否则……当皇帝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人时,许朝就要重蹈覆辙,重复走上南沈灭亡的旧路。

  当陛下选择让崇恺成为太子时,他看中了恺儿的手段。陛下希望看到一个强有力的帝王、可以压制住士族的帝王,荀家需要一个可以将权力一点一点收拢到皇室手里的帝王。

  可是恺儿不慈爱。皇帝要学会依靠自己的兄弟,可是一旦恺儿的弟弟们获得了权力,恺儿又要猜忌他们。于是他的弟弟们不得不防备他,怕他下手太狠,把自己逼死。

  恺儿的几个弟弟不成器,没有和恺儿对着干的胆子。

  恺儿不只有弟弟。陛下的几位弟弟、恺儿的叔父是参与过收复天下的人,他们有胆有识,不一定不敢和恺儿对着干——如果他们被逼急了,他们会谋反。

  一个看似稳固的大国,其实到处都是裂缝和阴影。

  国……

  何必再看这个国。世间一切都不坚牢,陛下在殿外感受到了微风,风起之时,连这庞大的太极宫也会崩塌。国,不必再看这国,释迦牟尼佛舍弃了自己的国,成就大道。

  陛下回到了殿里,脱下了磨脚的新鞋。

  净居之殿。

  不还。

  陛下愿意舍弃世间的一切。他所怀念的妻子、女儿、兄长早已到达了彼岸。一旦离去,就是解脱,他不想再回到世间。

  作者有话说:

  ①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金刚经》

  ————

  中古时代重家族出身,郡望就是家族所在地,比如云平荀氏,是出自云平这个地方的荀氏,不是别的荀氏。第五家是鹤仪第五,鹤仪、云平这种加在姓的前面地点就是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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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的心事点出了南朝悲剧的根因:皇权不够重。皇权被门阀士族制约,皇权寻求突破失败。全文都在注解这一章——皇权困局。

  “净居”是对历史上南朝萧梁王朝的致敬,梁武帝死于净居殿。南朝所谓“王与马,共天下。”在制度、框架的约束下,南朝皇帝没有近古王朝皇帝那样的集权能力,皇权受到更大的牵制。

  《好友》是架空文,但是有一定的历史根据。以罗新老师的《漫长的余生》、田晓菲老师的《烽火与流星》和林晓光老师的《萧赜评传》勾勒出的南北朝政治状况为底,参考包弼德的《斯文》给出的转型看法,我开始尝试搭建许朝的框架。

  林晓光老师提过一个观点,林桑在《萧赜评传》中评价南朝宫廷政治困境:兄弟父子相残、皇帝先下手残杀同族,政治波动,皇位失去自家守卫,最后拱手让给外姓权臣,种种事件“其背后的结构性动因无非在于:在制度性皇权未能发展到个人化高度集权的阶段,皇帝在同族和异姓权力集团之间必须选择仪仗一方来维持共同统治。”

  世家大族与皇权分权,皇权需要依靠宗室或者非门阀士族的异姓集团(在文章里出现了“武家”)来加强皇权。太女和陛下明显都是支持武家的。故事里的阵营主要分三方:新兴的武家,世家大族之北地旧贵,世家大族之南朝门阀。除了这三方阵营,还有刚萌芽不久的科举寒士们,因为刚萌芽,力量不大。

  太子上位是个意外。不幸的是,太子背后的势力不是武家,他和南方门阀的关系更亲近,他老师是南朝门阀子弟,妻子也出自南朝门阀家族(随母家姓,出自崔氏,因此崔琬叫太子姨夫)。太子不只是一个单独的人,也是一种势力的代表,各个家族的兴衰都与势力的角逐有关。

第116章 然诺1

  此外我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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