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80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乾佑七年初冬,奉玄和佛子曾经一起看过海柔郡的海,那时大地震动,地火上涌,海棠被地火催动,在雪里盛放,海里现出了火光。

  在海柔郡,一个乐伎对裴昙说雪里开了海棠花,新奇好看。裴昙说物候反常,必有妖异,花虽好看,她却希望海柔别再有其他异象——一两棵树开花尚可,如果果树也都提前开花,怕是要结不了子了。

  物候反常,必有妖异……裴昙说得没错。

  乾佑七年的地震只是一个起点。乾佑八年,天下多灾。入春之后,幽州接连发生地震,春夏天气大旱,随后出现了蝗灾。六月,蝗虫铺天盖地飞来,远远看去,直如一层颤动的黑云。黑云过后,幽州麦田里只剩下了麦秆。

  幽州出现了粮荒。

  幽州堂庭山隐机观受山下百姓供养,一向不缺米粮。乾佑八年,奉玄在山上度过雷斋月,隐机观里依旧有米面吃,只是米是陈米、面是黑面。

  幽州出现粮荒,卢州也好不到哪里去,韦将军多次写信请雪岩药师和隐微药师去卢州为士兵看病,信中传达的消息让人绝望:关外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除了尸疫外,瘟疫也不断蔓延,瘟疫甚至感染了驻军。

  尸群吃人,最终,人也开始吃人。

  奉玄在堂庭山上点了信灵香,洗净手后抄写道藏。他必须做些什么,他需要靠抄写道藏让自己安静下来。

  下过山后,奉玄不能再对世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他预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改变,似乎有什么沉重地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向下滑动……他预感到天地之间将有一场大风刮起。

  一月二十日,奉玄和佛子在龙门所分别。奉玄与佛子分别时,佛子对奉玄说:“奉玄,我许诺我会去堂庭山找你。这是一个诺言。我一定做到。”

  平生少年日,分手易前期①。年少之时,遇到分别,以为再相会会很容易。佛子向奉玄许诺一定来,奉玄说:“好。”他知道佛子一定会来,他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分别。

  然而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佛子。

  他在龙门所城内和韦衡说过一次话,他以为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见面,没想到韦衡在那天夜里就变成了灰烬。

  他在龙门所和佛子分别,没想到这一次分别,就成了永别。

  乾佑八年的种种乱象和巧合使得奉玄和佛子没有再见到彼此。他们连一面都没再见过。佛子许诺会来堂庭山找奉玄,他来了,他的诺言是他会来——这诺言不好,他应当说,他会来堂庭山见到奉玄。

  见到。

  没能再见。这是奉玄此后再也放不下的心结——就算他成了荀靖之,他也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没能再见佛子一面。佛子来过堂庭山,他晚回来了三天,他们就那样错过了。

  他们没能再见。在龙门所分别后,他们一面都没有再见。

  乾佑八年一月二十日,佛子离开龙门所,前往长安,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长安再次闹起了痢疾,三月,佛子的外祖母感染痢疾,在家中病逝。佛子留在长安守孝和照顾外祖父,没能来找奉玄。

  四月,幽州没有下过一场雨,干旱一直持续到了六月。六月,幽州还是没有下雨,天上却出现了黑云——蝗虫成片飞了过来,将本就不多的庄稼啃了个干净。

  八月初七,韦将军去世,一位忠臣良将就此陨落。韦将军去世后,还没下葬,卢州忠武将军王坦就被反叛的部下杀死了——幽州缺粮,卢州也因此难以获得足够的粮草,卢州饥荒已久,卢州镇军在韦将军去世后一夜分裂,一部分卢州士兵彻底失控,为了活下去,在卢州割据诸郡,劫掠百姓。

  此后卢州境内的尸疫向朔州、妫州、幽州扩散。

  雷斋月结束后,奉玄在八月里曾多次下山,和师姐、师姑在幽州境内处理尸疫。幽州渐渐乱了起来,奉玄一直很忙,没能去找佛子。

  十月,魏国公病逝,佛子为外祖父守灵。魏国公老年丧妻,身体疲惫,在苦苦支撑了半年后,也追随爱妻而去,离开了人世。魏国公出自安德杨氏,郡望为安德,魏国公逝世后,佛子给奉玄写信,说自己在守灵期满后会扶灵送外祖父、外祖母回安德归葬,在安葬外祖父外祖母后,在明年一月就来堂庭山履行诺言。

  十月末,奉玄回山休息。在收到佛子的信不久后,奉玄在隐机观外见到了自己的舅舅。

  他见到了齐王荀崇煦。

  齐王知道荀靖之没有死。当年就是他说服了姐姐送外甥入道。

  当年齐王和姐姐一起将外甥送到了堂庭山,他在堂庭山下为外甥吹彻长笛,让笛声陪着外甥上了山。自那一天过后,齐王再也没有吹过长笛。

  齐王在隐机观外站着。

  奉玄拿着扫帚要去扫道观外的台阶,走到道观门口看见了齐王。

  齐王一眨不眨看着奉玄,眼眶逐渐泛红。

  奉玄看见舅舅,第一个反应是……舅舅显得老了。奉玄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的心內动荡不已,好像掀起了滔天波浪,然而他克制住一切情绪,最终只是朝齐王点了一下头,说:“善信安好。”

  善信安好。

  齐王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他伸出手,想去碰奉玄,说出一个“八”字,再也不能开口。“嗐呀……”齐王偏了一下头,蹙眉之后,任由眼泪落了下来。

  奉玄拿着扫帚从齐王身边走了过去。

  十月末,堂庭山上尚未凋落的红叶凄艳如血,奉玄看见山下一片一片的红色,觉得刺目,那一片一片红色,真像人眼中的血。

  齐王身侧的侍女扶住齐王。

  齐王擦了擦眼泪,转身对着奉玄叫了一声:“小道长。”

  奉玄停住步子,不得不面向齐王,他强迫自己对齐王行了一礼,尽量以询问普通香客的口吻对齐王说:“善信上山辛苦,不知善信是来烧香还是来问道?问道的话,我师父清凉山人就在道观內。”

  齐王还礼。

  齐王说:“我……我乃齐王,你不认得我的。我是陛下的二儿子,陛下病重,皇嫂说陛下思念外孙,要太子殿下请扶风郡王回京。郡王正在回京的路上。我听说堂庭山的道观有灵,来为陛下祈福。”

  奉玄说:“愿齐王殿下一切安好。心诚则灵,殿下是来祈福的,请进观吧。”

  齐王长叹一声,他说:“八郎,你果真不认我了。你不肯认我。我是你舅舅、你齐王舅舅!”

  奉玄怎么可能认不出他齐王舅舅?他看见齐王的第一眼就认出他了。忘了,母亲说忘了。他几乎想要流泪,他舅舅不该这样问他,他不可能忘了他舅舅。

  他再次开口,觉得自己冷漠得可怕,他说:“殿下,我不认得八郎。我只是一个修剑的修士,我的道虽然修得不好,但是我也有道名,我的道名是奉玄。”

  忘了,他掐紧手心。这是母亲唯一要他记住的。

  齐王说:“八郎,你怨恨我,对不对?你怨我要你母亲舍了你,你怨恨我再也不看你。我后来不敢来看你,我哥哥曾派人监视我……可是我后悔了……我日日后悔,我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我要你离开母亲,是我太残忍了。我只是一个弟弟、一个舅舅,我那时没有孩子,我不知道让孩子离开父母是什么感受、我不知道父母割舍孩子是什么感受,我后来常常觉得自己残忍。你母亲见不了你最后一面,我不想你外祖也见不到你。你外祖谁也不肯见,宫人说你外祖夜里说胡话,叫你母亲的名字,叫你的名字。我……”齐王说着说着嗓音一哑,他颓然地哽咽着说:“我是没用的儿子。”

  齐王是没用的儿子,也是没用的弟弟和没用的舅舅。

  残忍。齐王说自己残忍。可是奉玄没有这样认为过,他没有真的恨过齐王舅舅。母亲想让他活下去,希望他平安活下去。他渐渐明白了母亲的心意,也明白了权力很残忍——权力的锋刃远远比齐王舅舅让母亲送他入道更残忍。权力很残忍,即使齐王和太子是亲兄弟,齐王也要被太子监视。

  母亲怎么去世,齐王舅舅怎样被太子软禁,阿翁怎么样……奉玄心中如遭刀割,这持刀的人从来不是齐王,只是命数。他说:“八郎该感谢舅舅。八郎没有恨过舅舅,就算恨过,也只是因为年少,懂事后就不恨了。只是,死人不该出现在活人面前,死去的就是死去了。”

  “那我面前的是谁呢,八郎?”

  奉玄说:“是奉玄。”

  清凉山人持着拂尘走了过来,对齐王施了一礼,说:“哎呀,这不是齐王殿下么?尘世中与殿下一别,转眼已是十载。殿下向来安好?我让徒儿扫地,没想到他在这里偷懒。”

  齐王和奉玄的对话被清凉山人打断,齐王只好先向清凉山人还礼。

  清凉山人朝奉玄点了一下头,让奉玄先顺着台阶下去扫地。

  奉玄闭了一下眼睛,终于敢让眼泪流了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

  齐王伸手叫了一声:“八……”

  清凉山人说:“齐王殿下来得不好。”

  齐王说:“真人何出此言?我是皇子,这天下我哪里不能去呢。”

  清凉山人说:“早上我掐指一算,算出明年我命里将有一场血劫。劫星忽动,我走到观门附近,看见了殿下。殿下不记得当年许下的诺言了吗?我曾说过,尘缘要断就要断干净,否则得到的就只有懊悔。我的徒弟说得没错,死人不该回到阳世。殿下,你没他想得明白。殿下不该来这一趟。”

  齐王反驳说:“道门有言,尊生爱亲。真人这是不让人爱亲。”

  清凉山人曾要孝仁皇太女向自己许诺,许诺割断和靖之的骨肉情分。送荀靖之入道之日,皇太女履行诺言,亲自割断了荀靖之右手手脉,以证母子之间骨血两清。

  清凉山人说:“我这徒弟没有亲。血,他已还给父母。命数,也已还给父母。殿下,你答应过我,不会来找你的外甥,你忽然来这一趟,违背了诺言,是又要动他的命数。殿下当年来隐机观时,我说过,我会替师妹报恩。隐机观欠下的恩情已还,我不再欠殿下任何东西。殿下不要违背自己的诺言。”

  “真人……”齐王的态度并不高傲,他像一个可悲的孝子那样说:“我只是希望八郎能和他外祖父再见一面。只这一面,也不该见吗?我父亲是一位帝王,结束战争统一了天下,造下了大福德,可是他过得不高兴……”

  清凉山人说:“殿下,心软是会害人的。你要奉玄走这一趟,就是动了他的命数,他命里不该再和荀家有纠葛,一旦纠葛再起,缘分生出、自行生灭,我就插不上手了,到那时,堂庭山护不住他。你要一个死人重新出现在世上,可考虑过太子殿下会怎么想吗——还是殿下想瞒着太子殿下悄悄行事?殿下,这世上没有能瞒住的事情。殿下,只怕真到那时,你自己也会深陷到危险里。”

  “好、好。”齐王说:“你们只当我没来过这一趟。”

  陛下曾说齐王心软,齐王也确实没有心硬过。齐王谦和有礼,很少为难别人——他几乎不会拿出皇子的身份去压制别人,面对着清凉山人,他发现自己真的想得少了,他不为难清凉山人。

  齐王要侍女拿出一个锦囊,他接过锦囊,亲自交给清凉山人,说:“可是我希望您能给我一缕奉玄的头发,让我送到父亲手中,让我向父亲证明,他的外孙还好好活着。这命,原是我不该动,我不该食言。真人,我希望您怜悯我的孝心,这是我作为儿子最后能做的事情,此外我真的别无所求了。”

  齐王如果傲气凌人,清凉山人可以毫不客气地拒绝他。可是齐王拿出了自己的赤子之心,他不为难别人,他不强求一切。

  清凉山人没有再次拒绝齐王的请求,接过了锦囊。

  作者有话说:

  ①平生少年日,分手易前期。——沈约《别范安成》

  ————

  【乾佑八年(许朝建朝第50年|奉玄19岁)】

  一月二十日,奉玄和佛子在龙门所分别。

  春夏,幽州发生蝗灾、饥荒。

  八月初七,韦将军鞠躬尽瘁,死在白城郡外。主将身死,卢州镇军分裂。许朝东北渐渐失控。

  十月初,魏国公去世。

第117章 然诺2

  “我们一定见面。”

  奉玄对佛子说:“我不是只需要你安慰的奉玄,我也是可以让你安心的奉玄。”

  佛子总是记起这句话。

  佛子记得乾佑八年一月十七日那天,龙门所的落日红如鲜血。佛子在那天接到了外祖父的家书,魏国公说太子特意来看了自己,言谈里提起了佛子。

  魏国公希望佛子及早来长安一趟,陪自己吃几顿家常便饭、陪国公夫人去青龙寺上几次香——佛子要在天子脚下住几个月,让太子安一安心。

  佛子知道又到告别的时候了。

  一月十七日傍晚,佛子和奉玄在龙门所的城墙上看了落日。佛子想起家书,偏头在奉玄肩上靠了一下。他和奉玄之间最亲昵的动作,似乎就是这样了,他在奉玄的肩上靠了一下。

  他不想面对长安的一切。

  闻道长安似弈棋……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① 。第五家的宅邸曾独占半个开化坊,随后宅邸易主,第五家衰落。

  佛子在奉玄肩上靠了一下,没想到奉玄抬臂搭了他的肩。他看了奉玄一眼,奉玄抬了一下眉,说:“累了就靠吧。”

  佛子于是笑了一下,靠着奉玄看了一场落日。

  冰在雪下凝结,棕马的尸体在城下腐烂。

  风吹大旗,残阳如血。

  周围越冷、越萧瑟,佛子越感受到奉玄的存在。他和奉玄相护扶持,走出一场一场劫难。奉玄说自己以前姓荀,佛子的外祖曾说天家人骨头最硬——云平荀氏在前朝时一直被称为“玉骨荀氏”,荀氏满门硬骨,宁碎不弯。奉玄真是有一身硬骨头,佛子最爱奉玄心意坚定的模样。

  他爱奉玄对自己的信任,爱奉玄对自己伸出手。

  一次又一次,拉他上马的手、搭在他手心上的手、想要把他劈晕的手、把他拽到身后的手……佛子的剑术很好,佛子其实不需要谁护着自己,可是奉玄就是要这样做,奉玄一次又一次想把佛子护在自己身后。奉玄不肯服软。

  可是奉玄会对着佛子哭,会要佛子抱自己一下。

  佛子知道自己该离开卢州了。他平生第一次在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体会到了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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