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帝奇情录 第26章

作者:破军星君 标签: 欢喜冤家 虐恋情深 宫廷侯爵 古代架空

鬼魂身躯震颤不已,却能听到他们二人对话,他声音嘶哑,还能发出笑声来:“你说的对,我死的时候……其实是痛快的。”

百年。七

荒帝道:“所以毒死你的,果真是里头那个,并非栽赃?”

鬼魂目中微亮,道:“是。”

荒帝回头向凤辞华道:“这样他们也能和好,奇了。”

鬼魂哑声笑道:“人都死了,上世恩怨一笔勾销,有什么好计较?”

凤辞华原本只是静默,听到此处,却突然道:“不计较……阁下一句话说得风轻云淡,慈悲满怀,却孰知别人是不是一样看得开,一样不计较?”

荒帝皱眉责怪他:“曾曾祖爷爷已经死得凄惨,你又何必这么说……”

凤辞华面色冷然,只叹气道:“阴间阳世不同,子孙后代除了奉给一些供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要的是另外一句一笔勾销——只可惜,怕是不容易得到。”

荒帝抚掌,愤然道:“是!里头那位怕是早知曾祖爷爷会这样,居然连声门也不应,好不狠心!”

凤辞华伸手拿他手中绿玉拐,道:“既然从外叫不应,也只能开门了。”

荒帝奇道:“你不怕了?”

凤辞华道:“真正阻隔的是人心中的怨恨,而不是两扇石门。不过若不开门,我们又从何开释这怨恨?前辈引我们来,也就是为此罢。”

依鬼魂指点,凤辞华沿石门往东十步,再自墙根向上比了六尺,敲出一块松砖。墙砖不止一层,砖空后只看见黑黝黝的洞。鬼魂也有些紧张地从地上半坐起来,盯着那黑洞,一边道:“其实我也没试过,也不知这套钥匙凑效与否……”玉拐插入洞中,两名活人都屏息静气,听得咔哒一声,不知触动墙内哪里的机关,然后轰隆一声,墙砖面上簌簌掉下些粉状的砂石。动了!万斤石门背后,似乎可以听到嗡嗡的门轴摩擦声,还有巨大的声响折射上墙壁的回音,伴随石门推动扑腾起的雾气,在幽暗的墓道里轰鸣地炸响。似千军万马,狂风过境,黑暗之中回荡缭绕的震响,伴随着腾起的砂石灰幕,将二人包裹在一片迷雾尘埃里。

在那渐渐归于平静的巨响的尾音中,透过沉落于地面的迷雾,荒帝与凤辞华望见一个身影,那人的明蓝衣着,在尘埃里熠熠生光。

荒帝瞪着看了半刻,突然一把拽过凤辞华箍进怀里,一面大声说:“我觉得还是你较好看!”

凤辞华猝不及防,甚是无奈。他甚至有些生气,气荒帝不识时务。他压低了声音向荒帝道:“这又有什么可比,先祖这是倾国的容姿……”

荒帝闻言,手里还紧紧抱着凤辞华,却转看向不知何时已爬起来跌跌撞撞向那边去的曾曾祖爷爷的鬼魂。也是……他不由想,辞华虽则好看罢,但若光为看一眼他的脸,我也不至于做下祸国殃民的事,甚至劳心劳力若此。我同辞华,那是因为有感情——

可是何谓倾国倾城之美貌,他今日才算看在眼里。

百年。 八

百余年的时光就似夹着汹涌的来势逆行而上,冲破地宫中的灰雾迷尘一瞬间停步。

可以想见那位西凤王在世时的样貌必然夺目胜过日光,即便在不见天日的阴世沉淀过千万的日夜,也仍然犹如皎洁月色。荒帝心中抗拒,目光却被钉住般地流连,也不得不暗暗地想:难怪他轻易不肯屈服,也难怪他傲。若长相越美,处境越高的话,我们活该将大荒倾国给他,也不可惜!可惜的是,美的只有样貌,这是骄傲亦是屈辱。他该自责,因为西国终究是害在他手中——但,也多亏害在了他手中……若没有这二位祖宗受苦,我同辞华能否相识都尚存疑,更别提如今他对我死心塌地,掏心掏肺呀,哈哈!

想到此处,他才突然发现那位先帝的皇后,好似自大门开启之后便一直望着这边,望着他自己的皇后。而凤辞华端然与那鬼对视,少顷,只略微欠了一欠身,却没更多表示。

“这……”荒帝想了想,猛然发觉自己也不知该作何表示,而在凤辞华,虽没有谋杀先祖的仇恨,但对一个亡国的祖先,又如何恭敬得起来?

实在尴尬。

好在先皇的鬼魂打破沉默。他想是习惯了,毒药药效未过,眼眶犹自狰狞地淌血,却一手拉了他的皇后,一边向荒帝二人说:“我的棺椁之上还钉了六星封魔阵,是当年我那孽子使人做法将澜舟的魂魄封于地底,离不了尸骨十步,永世逃不脱这地底,更不能转生。我在这里呆了百多年,也小有能耐,却终究动不了活人设的阵法。要你们帮的忙实则简单——给我拆了这六星封魔阵,剩下一切好办。而后,祖爷爷会保佑你们一世无病无灾,多子多福,六畜兴旺……”他说着说着便又蹲倒在地,捧住胸腹重来一趟七窍流血的场景,配上周遭情致,可怜中又有些可笑。

凤澜舟却瞟也未瞟一眼自己脚下,只盯着凤辞华,缓缓问道:“你就是现今西国的王?西凤如今这样,可还成其国?”声音冷冽,隐然在这地宫壁堂中引起回声,竟是质问。

荒帝心里一个咯噔,慌忙想找些话狠狠反驳这挑拨离间的鬼魂,却一时语塞,不想凤辞华似并无惊讶,却平静答道:“托先王的庇荫,西凤政权与治权,也都完善。要说不成其国,小国在大国脚下求生本就不易,为求自保,自要舍弃。至于舍弃,则比起年年金帛岁贡或兵马滋扰,和亲一策,实属便宜。不论如何,打不起仗来,这便是西国最大的利益。我也许无能让西国的城墙固若金汤,但亦在勉力履行自己职责。百年后现世早已同以往两样,先王请勿再问些于事无干,也令晚辈为难的问题了。”

凤辞华话音落地,先西凤王被堵得哑口无言,荒帝却也觉得气闷。“你……”他你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只好转而埋怨蹲在地上的鬼:“爷爷,怎么一百多年,你也没在地底把大荒跟西凤的友好关系滚近几分?实在好没用!”

“无耻!他滋扰我百姓,强占我国家……这种仇恨,怎能轻易忘记,而你,根本提也不配提!”凤澜舟转而怒斥荒帝。

荒帝愣了一愣,道:“喂,要计较起来我也有几分西凤血脉——当然,我西凤那一小半是卑族,不如你们高贵,所以不配提,是不是?”

大荒民风素来开放,在出身等级,尤其是母系出身上并不太计较,不然当年的荒帝也无法力排众议将外族侍婢所生之子立为皇嗣,是以荒帝能振振有词谈论自己出身。但这话对凤澜舟而言,却又是叫他哑口无言的重击。

他不由更憎恨那个男人——他不能责怪凤辞华,是因为提起他们的果就无法不追溯自己所种的因;然而他甚至无法责斥那加害者的后代——这都是拜那个男人所赐。

念磬宜并非大荒史上多么显赫的君主,甚至可以算是最无甚建树的那些中的一个。若非加上短命以及暴毙,他也许只有早年长驱直入西凤的那一场战功可提,但在那之后,他并未像所被寄望的一般率领他当时堪称可以与大秦相较的军队扫荡东方,反而将余生钻营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

正是这些无聊小事,令凤澜舟气愤而且气苦——多么狠绝的招数,他娶了西凤的皇妃,诞下西凤的太子,让加害人摇身变成受害者。他甚至连憎恨的权力也不留给他,而他自己也正是死在自家血脉的继承者手上。

百年前他就是败者,一败涂地,就算忍辱负重十数年得手,却仍败在他培植的人心之下。哪怕死后,他种下的心机生根发芽,如今百年,所见事事都顺他意图,自己连扳回一城的机会都没有。难道这一场战争,他永远只可能是输?

百年。 九

突然空旷幽静的地宫中响起轻微的一声“噗”,荒帝垂目,瞧见念磬宜已经开始专注地吐血,显是进入收工阶段。凤澜舟亦早就觉察到这变化,微提起腿,将靠在自己脚边的鬼撇在一边。荒帝叹了口气,回头向凤辞华说:“我日后可不要这样死。”

凤辞华凝视前任荒帝,目光微起波澜,却打断荒帝道:“且不说死不死的话……你试想如果这墓穴中遭到诅咒,难道就只在先任陛下身上应验?”他目光一转,正对上面色冷厉如冰的凤澜舟:“先皇陛下口口声声说要释放阁下逃脱苦海,怕是这墓中真正的苦主阁下您,发作起来会比地上这位厉害数倍?”

荒帝一惊,道:“既然如此,还不快跑?人鬼毕竟殊途,若是这位苦主真正发狂,我觉得我也没把握护着你!”

凤辞华已习惯了,懒与他纠缠言语细节,只讽刺道:“起先胆大包天的不知是谁?”

荒帝急忙辨白:“才不是!人也就罢了,鬼或者妖……美时越美,变成恶鬼时越令人发怵,这种道理你难道不懂?”

凤辞华道:“无事。这位就算真的化为修罗,第一要吃的也轮不上你,而是地上同他有深仇大恨的那位。”

荒帝想了一想,道:“也是。吃掉了曾祖爷爷,才能转来吃我,最末才轮到你,这其间你大可以逃回地面去。”

他俩津津有味大谈凤澜舟吃人的顺序,却看也不看一口气未曾发作出来的苦主一眼,凤澜舟简直气怒,一伸手指向荒帝,咬了咬唇,又转而指向凤辞华:“你……我未想到百年后如今,本族后人变得恁地凉薄,你们究竟对祖宗先人有无一点尊重!”

荒帝与凤辞华双双回眸望向他。沉默了一瞬,荒帝开口道:“平常。爷爷一心为你奔忙,你却踢他一脚,若论无心,谁比奶奶您更甚?”

“你……”凤澜舟一惊怒,又强按捺下怒气,冷笑道:“他与我有深仇大恨,我只恨不得他死一千次才好,凭什么不踢?”

“爱踢不踢,辞华,我们走,去把三神器摆摆好。爷爷反正死过很多次,再多死几回也不妨;至于奶奶,就让他关在这里每天陪爷爷死来死去……”荒帝说着,拉了凤辞华便往回转。

凤澜舟骤然变色:“不准走!”话一出口,他又自觉失态,难掩面上尴尬神情。关了一百年,在这逼仄的地宫之中,他也渴望自由,哪怕出去后等着他的是森罗地狱。

他并不想向仇人低首乞求,但一百年,实在太长了。

若说是杀人的惩罚,难道他被那样地处死还不够吗?就算那样的死刑还嫌太轻,那么他也多判了一百年的监禁。老天到底是在对谁公平?

憎恨,绝望,哀伤与厌恶的情绪一起涌上来,紧紧地攥住他的心,让他眼前整个地昏暗了,让他的心整个地裂开了。他听见自己又挣扎着从喉间发出咯咯地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魂魄在被残忍地撕作两半。“啊……”他狂叫了一声,感到自己身上喷出鲜血和恶臭的脓汁,身体无法控制地扭动抽搐,眼前被一片血雾迷住。年。

身前的活人嫌恶并且恐惧一般急急地向后退却,而念磬宜伸手从背后勾住他,半是安慰半是发笑:“你瞧,不管人活着时是什么样,做鬼了都是一样地讨嫌。”

荒帝却拉着凤辞华往回跑,“鬼都诈尸了,咱们还是先走为妙。”

凤辞华却钉住脚步,一侧身从他手中抽过宝剑,直直向椁盖上劈去。

“做什么!”荒帝一惊,慌忙去拉凤辞华的手,却仍晚了一步。“难道你想让我们两个都被恶鬼害死!”

凤辞华一剑砍上那六星封魔阵,一面却道:“我只打赌我们二人都不会死。这不是纵魔,而是解脱。而且就算有什么,我一样会放他。难道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着一个西凤王的魂魄被你们囚在此处?”

棺椁震动,在静翳的黑暗中扑起烟雾。凤辞华流利收剑,还剑插回荒帝手中剑鞘,面色如常地道:“对不住。另万一我押宝有误,还麻烦你不计前嫌,带我一起跑路——因为宝剑仅有一把,就算我拿在手里,你也一样会抢了走。”

“好啦,”荒帝转气为笑,果真不计前嫌地道:“看你这么了解我,逃命夫妻档,哪能撇下你一个?”

念磬宜站起身来,拍一拍衣角,向打情骂俏中的两个活人道:“多谢。”

荒帝与凤辞华一起望向地上暂时昏晕,但身体与表情渐渐恢复如常的凤澜舟,问:“地上的那只……这就算好了?还会不会魔化?封印还有甚么我们要帮忙?”

念磬宜微微笑道:“实则那小子当年共下了三层禁制……不过无妨,不须多劳烦你们,剩下的我来处理就好。”

荒帝又微有些紧张地看了地上的凤澜舟一眼,转向凤辞华:“我看我们还是趁这个大的没醒过来先跑!他刚才的模样我绝对不要再看第二遍。”

但在荒帝提步之前,凤澜舟已然睁开眼,先看到面前的念磬宜,鄙薄地转过眼去,却又看到盯着自己的两名活人。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得勉强欠一欠身,道:“多谢二位援手。”

荒帝“哈”了一声,飞快地说:“不必不必。”凤澜舟又看见他挨过头去低声地向凤辞华说了些什么,不过想也是些无聊话语罢。

眼前这位荒帝虽然亦有些西凤血统,但如当年念磬宜的儿子一般,依然是像念家人较多。

他的皇后正是自己的血亲,两人贴鬓擦腮,与自己以往不同,亲密不是装的,亲爱也不是装的。

看来自己毕竟是输了,念磬宜终其一生的目的已然达到,哪怕曾受过那样的屈辱,自己的子孙却连憎恨的权力都不再有。

但反过来,也许不需要背负憎恨重担的他们才算是真正为自己活着。

念磬宜从肩侧靠近来,笑问他:“开心与否?”

他漠然扭过头去:“开心什么。”

“我信守诺言,说到做到……果真将你放出来了。”他要牵他的手:“那末你,是不是也要开始兑现承诺?”

他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一边道:“……承诺?”

“你不记得?”

凤澜舟并不言语。不须回头看,他也能想见念磬宜失望的脸色。

其实他不是不记得,不知是哪一次,也许有好几次,在自己痛苦发作以致昏聩到人事不省的时候,念磬宜设法抚慰说:“挺过这一次,我总会想法将你救出来,我们就永不愿受这种苦。到时候我带你去地上,外面有一百亩的桃林,虽然月光照在桃花上很美,但又会害人迷路。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认得路,我们两个人一起就好了。”

那时候他太过绝望,也许是给过回应的。

毕竟一百年太长,能够做的事又太多,憎恨,争吵,无奈,疲倦,他们都经历过了。

可是如今——

他在那两名活人面前停步:“希望你们二人之间能如同缔结过的誓约,永远忠诚并且坚固——但,”还不等人笑出来,他突然一个转折:“但若荒国再敢以强兵进犯西国一寸国土,我将诅咒你们二人及世代子孙如我们一般纠缠、相杀、痛苦。”

荒帝的笑容凝挂在脸上,呸了一口:“老子白救了你,居然死了都不积口德!”

凤澜舟只在心中哂笑。就让他们抛却吧,被所有人遗忘的东西总得有人来背负;他不介意做最坏的恶鬼,反正他什么都没有了,做卑下的恶人,总好过人世一场守护的东西全被人抢夺。

不论是生,是死,只要他一日仍名为凤澜舟,他都记得过去的荣光与屈辱。即使失败也不是逃避身为王的责任的借口,不论是在生或死的最后。他必须将仇恨背负在身上,包括与之同来的丑恶的复仇,因为他是王,不论英明或是无能也罢,坚强或是软弱也罢,别人讨厌、逃避、或是扔弃的东西,他必须接下来,全盘肩负。

——也曾有个时刻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解脱。人世的一切实在太不堪重负,但他没想到人死后依然有逃不脱的痛苦。

念磬宜扳过他的肩头,问:“你仍恨我?”

他弯起嘴角:“怎能不恨?”在地底对时日流逝比做人时来得不敏感,但这些年也已够他再活上三次;时光实在太久,记忆越忘越淡,又或是他曾以为这就是他永生永世超脱不破的结局了,所以不知是什么时候说不定他也起过认命的心思。他们在宿世中不可能互相原谅,只能一起坠下地狱,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

念磬宜问他是否还恨他,这着实可笑。他的国仇家恨何时曾得到过报偿?念磬宜还不死心地抓住他说话:“——就不说这个罢,那末你要老实地告诉我,我也是最后再问这最后一回:这么多年里头,你究竟有没有过一点喜欢我,哪怕一日?”